《為樹木發聲》:樹木是我們內心深處那個「內在小孩」的父母

《為樹木發聲》,作者:黛安娜·貝雷斯科迪-克勒格爾,譯者:金衡山 施曉蓉,版本:華東師範大學出版社 2024年7月

我一直覺得,回想自己的人生經歷是非常艱難的事情,更不用說把它講給別人聽了。童年時,我曾遭受巨大創傷。為了保護我自己,我承受下痛苦,並將其埋在腦海最深處。我把它隱藏得無影無蹤,從而讓我自己能夠正常生活。在我的整個科學教育和數十年的研究生涯中,我的眼睛一直盯著前面看,不斷地提出下一個問題、尋找下一個答案、理解下一件事情、獲得下一個智慧。

但是如果沒有這個創傷,今天的我可能也就不是這個樣子了。在我十三歲那年,它引導著我一步一步來到了愛爾蘭確克郡一個叫利辛斯山穀的地方,它是基爾特文化的最後堡壘之一。我來到利辛斯山穀,迫切需要什麼東西來支撐我,就像這個地方自身也需要支撐一樣,因為它正在分崩離析。往昔古老的德魯伊知識和布列漢法——這些知識曾被保護、完善、代代相傳了幾千年,現在卻瀕臨失傳。但是,這些知識被傳授給了我,它們讓我懂得植物的療愈力量和自然界的神聖本質。這是我迄今為止收到過的最好的禮物。

這份禮物給我時的唯一要求是,我不能把它獨自留給自己。儘管在我五十年的科學研究生涯中,我自由地分享過我的思想和發現,但對關於我自己那個部分的故事總是有所保留,有時甚至連我自己都看不清整個畫面。

現在我們處在一個特殊的時期。一方面,氣候變化對我們的星球構成了人類所面臨的最大威脅;另一方面,我們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有能力應對這個挑戰。然而,為了應對氣候變化,我們需要像古人一樣瞭解自然界。我們需要瞭解森林這座聖殿為我們提供的一切,其中包括一種拯救世界的方法。我們都是森林之子。就像樹木一樣,在我們的記憶遺傳中保留著過去的歷史,因為樹木就是我們內心深處那個「內在小孩」的父母。每當我們走進森林,我們就會感覺到這種共享的歷史變得活靈活現,在這裏,壯麗的大自然用一種超乎我們想像的聲音呼喚著我們。即使是那些好幾個月甚至好幾年都沒有接觸樹木的人們心中,與自然世界的聯繫也在那裡,等待著被喚醒。

我希望通過講述我的生命故事以及貫穿其中的樹葉、根莖、枝幹、樹皮的故事,喚醒你的記憶。我想提醒你,森林遠遠不止是木材的發源地。它是我們所有人的藥箱。它是我們賴以呼吸的肺。它是我們的氣候和海洋的調節系統。它是我們地球的披風。它是我們子子孫孫的健康和福祉。它是我們的神聖家園。它是我們的救贖。

樹木為我們提供瞭解決當今人類面臨的幾乎所有問題的答案,從抵禦藥物耐藥性到阻止全球氣候變暖,它們渴望與我們分享這些答案——即使我們無法聽到或不願意聽到這些答案,它們依然在這樣做。古人們曾經知道如何傾聽。這是我們必須記住的一項技能。

母親樹

想像一下,你正走在一片田野中。陽光明媚,但並不炎熱。腳踩下去鬆鬆軟軟的,地上長著青草、野花、蕨類還有其他植物。偶爾,你穿過一小片裸露的土地,沁人心脾的泥土氣味撲鼻而來。有一次,就在你跨過這樣一片區域時,一棵橡子從你的口袋里掉出來落到了地上。

這顆失落的果實會得到命運的眷顧。果殼和果環分離,裡面的種子在土壤中找到了一個溫馨的家。幾天、幾個星期或者幾個月的時間里,它裂開種皮,一根翠綠的幼苗破土而出,然後長出兩片粗壯的葉子,吸收著陽光和二氧化碳,將它們轉化為能量和纖維。它茁壯成長——從種苗到樹苗,再到成熟的大樹。它高高地伸向天空,樹枝蔓延開來,成為周圍最高的生物。

這種高度吸引了正在遷徙的鳥類,在它們從南到北或從北到南的長途跋涉過程中,這棵大樹張開樹枝歡迎它們,給它們提供休憩和庇護場所。這些鳥類的羽毛上塗覆著一種含有維生素D還原形式的油。當陽光照射到這種油上時,它會激活分子,切斷第二個化學鍵,將其轉化為活性維生素D。這些鳥兒棲息在大樹上,整理羽毛,攝入維生素,幫助它們抵抗疾病並產下更多健康的卵。在此過程中,它們還會搖落羽毛上附帶和腳上夾著的種子。它們的糞便中也會排出一些種子。

這些種子落在橡樹周圍的泥土上,其中一部分,就像多年前的那顆橡子一樣,也會發芽。那棵大樹的落葉隨著時間的推移形成了富含腐殖酸的腐殖質土壤,有助於新苗的根系吸收水分和養分。當這棵橡樹長得強壯有力時,它甚至能夠通過根系將碳和氫傳輸給周圍的植物,尤其是自己的後代,這就是它輸送的食物,就像母乳喂養一樣。只有特定的物種能夠從大樹的食物餽贈中受益,但也包括了很多物種,可以列出長長的名單。除了其他樹木,蕨類、地衣和苔蘚也從這棵大樹的慷慨餽贈中受益。許多樹木在樹蔭中繁育生存,等待數代時間後長成。這些物種成長起來後,每一種都能為四十種不同的昆蟲提供生存條件。這棵橡樹的作用如同一座大都市,在三百年間成長為成熟的大樹的過程中,它也催生了新的原生態森林。

簡而言之,樹木的DNA 中蘊含著創造產生豐富物種所需的特定條件的能力。在這裏,隨著時間的推移,整個森林的生物規劃都包含在單個種子的遺傳物質中。當然,我不能親眼目睹這個時間軸的展開。為了理解一棵樹如何維持並時而催生周圍的森林,我必須從森林本身倒推分析。

1995 年,我決定要做些事情來紀念千禧年的結束,這件事對加拿大有益,也能促進公眾對樹木有更多的認識。那年夏天,基斯坦奴和我帶著艾力和她的朋友勞拉一起驅車前往我們在愛德華王子島上擁有的一塊土地。途中有一段路程是穿越新布倫瑞克省中部,從格蘭瀑布鎮到米拉米契,全程需要兩個半小時。公路兩旁都是樹木,你會覺得自己正駛過一片寬闊的原始森林,一條道路在其中孤獨地穿行。然而,在新布倫瑞克省,林業產業卻有著悠久的歷史,並且這種產業的力量堅如磐石。原始森林只是一個幻覺。

整個行程中,勞拉對兩旁的樹木讚歎不已。儘管她的興奮很令人喜歡,但卻不是基於事實。所以我對她說:「勞拉,不能以貌取物啊。咱們下車走一走吧。」

我們把車停下來,魚貫而下,朝著樹林裡面走了大約一百英呎,然後看到了公路背後的景象:視線所及皆是砍伐後的荒地,就像在月球表面一樣。

勞拉臉上表現出的震驚重新喚起了我內心的痛苦和憤怒。我當場決定,讓優良的基因回歸到加拿大的森林中,這是一個值得去做的千禧年項目。如果我成功了,成果將永遠長存。

我們最終將這個項目稱為「千禧計劃」,據我所知,它是北美歷史上最大的樹木種植項目。基斯坦奴和我將七十五萬顆種子和幼苗郵寄給四千五百個接受者。全部郵寄出去前後經過數年的時間。這些樹木和種子都已經破除休眠,每一顆都附有文件、來源和種植指南;總共有二十二個不同的珍稀物種,全部都是本土物種,都是在我們的農場上培育的。我們將一棵紫荊樹送到了育空地區,多年來我都會定期收到它最新狀況的更新。它每年夏天都會生長,但只能長到他們家花園里雪深的高度,看起來更像灌木而非樹木。這在高北緯地區很常見,有助於樹木的生存。

「千禧計劃」的目標之一是發送具有我們能找到的最佳遺傳物質的樹木。從我們購買農場的那一刻起,基斯坦奴和我就一直留意這些樹木,但這個項目加深了我們的使命感。我們增加了遠征的頻率,漸漸地,我明白了一個事情。

每次我們找到一棵真正壯觀的樹,都能看到它周圍的環境很健康,並且給人一種感覺,即所有在這個健康環境內的一切都向著這棵樹傾斜生長。這通常是一棵相當大的樹,周圍的土地散發著肥沃和充滿生機的氣息。地衣會生長在它和周圍其他樹木的樹皮上,這是一個很好的說明大氣健康的指標,因為地衣在受汙染的空氣中無法生長。樹的周圍會點綴著不同的植物,根據季節不同而變化。在春季,會有鱗莖、塊莖和球莖,還有像圓葉肝花(Hepatica americana)和各種三葉草等堅韌的常綠植物,它們通過地上層層疊疊的葉子覆蓋而免受低溫的影響,這表明土壤狀況良好。在夏季,會有多年生植物、一年生植物和兩年生植物依次出現,而秋季會帶來大量的菌絲體結構,形成蘑菇。在整個生長季節中,動物和昆蟲的活動也會很繁忙;有大量的蝴蝶飛入飛出,地面上的洞穴表明有老鼠和其他小型哺乳動物出沒,而一些像蝙蝠這樣的飛行動物則撲棱著翅膀鑽進夜空中。

當我坐在那裡,長時間地觀察這些樹木,有時連續幾週內一次又一次地返回觀察,發現很顯然它們是活力和活動的焦點。它們是森林中的生命中心,所以我開始稱它們為「中心樹」。後來,當我瞭解到它們在環境中扮演的角色後,我改變了術語。我現在稱它們為「母親樹」。

母親樹是森林系統中佔主導地位的樹木。當它們成熟時,能夠提供二十二種基本氨基酸、三種基本脂肪酸、植物蛋白質和複雜的糖類,不論是以單一形式還是以複雜的聚合物形式存在,所有這一切供養著自然界,並且保護了自然界的繁衍能力,從昆蟲世界到傳粉媒介,再到鳥類以及小型和大型哺乳動物,莫不如此。

許多母親樹通過產生一系列天然化感物質來保護它們的家園。從春季開始,這些物質會自動流入土壤中。這使得樹木能夠培養自己的土壤,從而產生有益於自身健康的礦物質。成熟的母親樹通過向樹冠周圍的空氣釋放氣溶膠,一部分用以引來其他生物,另一部分用來保護自身。母親樹可以為其樹冠下的其他樹木提供食物和保護。它們是領袖,統領著我們稱之為森林的社區。而森林,在全球各地都代表著生命。

母親樹還對海洋產生影響,日本的鬆永勝彥及其團隊已經證實了這一點。秋天里,母親樹的落葉含有一種名為富里酸的複雜酸物質。當葉子分解時,富里酸溶解到土壤的水分中,使其能夠吸附鐵元素。這個過程被稱為螯合作用。沉重的、富含鐵元素的富里酸現在準備離開母親樹的家園,前往海洋。在海洋中,它釋放出鐵元素。像浮遊植物這樣的饑餓藻類會吃下它,然後生長和繁殖;它們需要鐵元素來激活一種名為氮酶的身體構建酶。這一系列關係構成了海洋生態鏈的食物基礎,它們供養了魚類,並使鯨魚和水獺等海洋哺乳動物保持健康。

此外,母親樹在春季還生產花粉,並開始向大氣中釋放氣溶膠。隨著氣溶膠在溫暖的空氣中上升,它們與水蒸氣相遇並融合為一體,這是我們的天氣形態得以產生的搖籃。人類大家族的興旺需要依賴豐富的雨水供應,而這一切都來自於母親樹的恩賜。

我最初是在北方的森林中觀察到這種組織結構的,但很快開現所有的森林都是基於這種模式。巴西堅果樹(Bertholletia excelsa)在亞馬孫雨林中也佔據著同樣的地位,成為其他所有物種維持健康的核心。在中國,有一種山核桃(Carya sinensis)孕育了中國的森林。母親樹總是呈現為堅果、豆科或橡子類物種,因為它們是主要蛋白質的來源,能夠吸引各種動物的到來。母親樹是地球上每個森林所共有的特徵。

當然,母親樹也曾經撐起了愛爾蘭的古老森林。德魯伊對它們瞭如指掌。當娜莉對著利辛斯那棵孤獨的白蠟樹說話時,她是以母親的身份與另一個母親在交談,這種理解方式中的一些痕跡傳遞到了我這裏。我在科學職業生涯中獲得的許多知識在利辛斯早已存在,以各種各樣的方式存在著,但在愛爾蘭卻沒有樹木來幫助深化對這種知識的真正理解。來到北美後,我看到了那些大樹,讓我能夠將所學的知識與實際相結合,這於我而言是一個巨大的恩賜。

母親樹的基因信息和傳遞也許可以說是目前最重要的生命圖書館。在我們為千禧年計劃尋找各種樹木的過程中,我已經感受到了這一真理,但直到多年後回到愛爾蘭時,我才真正明白了這一真理所在。

我當時正在克雷爾郡參觀曾屬於愛爾蘭最後一位至尊高王的古老森林遺蹟,那裡只剩下了一棵樹,白賴仁·博魯橡樹(Brian Boru oak)。這是一棵可能有一千五百年歷史的夏櫟(拉

丁學名為Quercus robur),在你走近它時,你能感到這棵樹統治著周圍整個景觀。據說白賴仁·博魯橡樹曾經為高王麾下的一千名士兵和他們的一千匹戰馬提供庇蔭。一千年後,我坐在它的下面,被這棵橡樹的巨大體積所震撼。我毫無疑問地意識到,它是這個地區的母親樹。

曾經,愛爾蘭到處是縱橫交錯的木材鋪成的道路,根據對這些木材進行的樹木學研究,我們瞭解到那些像白賴仁·博魯這樣的大樹在島上曾經很常見。然而,在砍伐的過程中,德魯伊擁有的古老森林被消滅殆盡,這些大樹都消失了,只剩下了那一棵樹。跟隨大樹一起消失的,是成千上萬年間生命發展的知識。比如,從一顆橡子開始,原始森林是如何建立起來的這樣的知識。這或許正是我們需要的知識,可以用來拯救生命和我們的地球。

這個消失的自然圖書館在北美仍然有個對等的存在,那就是加拿大北部的北方針葉林。為了我們的子孫後代,用行動來保護這片森林,這很快成為了我生命中下一個重大使命。

原文作者/黛安娜·貝雷斯科迪-克勒格爾

摘編/張進

編輯/張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