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牡丹畫 巨大能量場

    當地農民畫師正在作畫。受訪者供圖    當地農民畫師正在作畫。受訪者供圖

    勾線、分染、罩染……徐方山端坐桌前,上身前傾,手中兩支毛筆翻飛,眼神專注。面前的宣紙上,是一幅正在成形的牡丹工筆畫。

    27歲的徐方山是殘障人士,也是山東省菏澤市巨野縣的一名農民畫師。

    有人形容他們是「農忙時拿起鋤頭,農閑時手執畫筆」。類似徐方山的農民畫師,在巨野縣超過萬人,這裏年產工筆畫150萬幅。「全國10幅工筆牡丹畫,8張出自巨野。」巨野縣書畫院院長程軍偉說。

    「村村有畫師,鎮鎮有畫院。想學畫有人教,想畫畫有地方,想賣畫有人收」。得益於菏澤牡丹產業的集聚效應,在有90萬人口的巨野縣,小小牡丹工筆畫產業年產值已高達20億元,它像一個巨大的能量場,吸引聚攏了萬千年青人,他們又沿著相似的路徑,將光和熱反哺到鄉村。

  「原來我的生活還可以這樣過」

    「做夢都想不到,會有這麼一天,他也能快樂地自食其力。」徐方山的父親感慨。

    徐方山的病情類似唐氏綜合徵,但他的智力沒有問題。初中畢業後,他在超市幹過「但不太得意」,後來「試著畫畫」。

    「最難的是勾線,不好掌握。」徐方山說。他的老師徐曼曼介紹,勾線是工筆畫入門的基礎,勾線時要把筆按下去,使筆鋒對紙面有一個壓力,同時又要擎住毛筆,向上有一個提力,兩力平衡,再用一個拖的力量行筆,「保持線條的圓渾與流暢是關鍵」。

    徐方山和徐曼曼都是巨野縣董官屯鎮後徐村人,兩人都是初中學曆,學畫都是零基礎,現在都在鎮上的魯西書畫院學習。徐曼曼的老師是工筆牡丹畫非遺傳承人徐鳳秋。

    和徐方山不同的是,35歲的徐曼曼學畫的時間更長,她也更有天賦。

    「原來我就是個家庭婦女,在家帶孩子。當時覺得畫畫不耽誤帶孩子,就學了。」徐曼曼說,她畫畫的時候,孩子就在一旁寫作業。同一時期,她的丈夫選擇了外出打工。

    經過10餘年學畫,徐曼曼已成為菏澤市美協的一名畫家,月收入數萬元,還獲過菏澤市五一勞動獎章。「我丈夫還是在外面打工。」徐曼曼笑言。

    「怎麼說呢,學畫就是突然給我打開了一扇窗戶,讓我明白,原來我的生活還可以這樣過。」徐曼曼這樣概括畫畫帶給她的變化。

    巨野書畫產業「破圈」始自20世紀70年代。那時,縣里有一家工藝美術廠,一批專業畫家從這裏走出後,「一人帶一村,一村帶多村」,播撒了工筆牡丹畫的「火種」,這「火種」逐漸燎原。

    當地也開始把繪畫產業與鄉村振興結合,拿出專項資金免費培訓農民畫師,並從體制、市場、結構等方面理順整個產業鏈。2000年,巨野縣被命名為「中國農民繪畫之鄉」。2003年,巨野縣成立了縣書畫院,引導書畫產業走向專業化、體系化、品牌化。

  「沒有成為畫家,成了一名青年創業者」

    在巨野,學畫沒有任何門檻。

    這裏不論男女、不問學曆、不分老少,「自願學畫,來去自由」——學畫是完全免費的,地方是免費提供的,賣畫是不需要考慮的。

    徐方山說,他學了一年畫,放下畫筆回家照顧奶奶一年,然後又回來繼續畫。

    巨野縣書畫院建起了一個完整的培訓體系。書畫院副院長陳高鵬說,初學者進入普及班,有基礎者進入提升班,水平較高者則進入高研班。

    「我們這裏絕大部分人不會創作,只能是一個‘畫匠’。」一名腿部有殘疾的男孩說,「我們照著底稿勾線、上色,只要足夠熟練,就有了一份生活保障。」

    中國文聯副主席、山東工藝美院院長潘魯生曾驚歎:不少農民畫師的技藝熟練程度,超過了專業的畫家。

    巨野縣書畫院現在每年公益培訓農民畫師超過3000人。本土畫家培訓農民骨幹,骨幹畫師培訓初學者,外請書畫大家再培訓本土畫家,形成了正向循環。

    據統計,目前巨野縣以農民為主的畫師超過1.1萬人,從業人數則超過了兩萬人,年創作作品150餘萬幅,年產值達到20億元。

    而對大量的農村青年來說,踏上學畫之路,還意味著,未來有了更多可能。

    「我沒有成為畫家,卻成了一名青年創業者。」30歲的常秀娟說。她初中畢業後,在巨野縣書畫院學畫工筆牡丹,學習4年後,她也成了教農民畫畫的公益培訓師。她一度認為自己也可能由一個農民畫師成長為一個農民畫家。

    2018年,由巨野縣5位農民畫家聯袂主創的工筆牡丹畫《花開盛世》亮相上合青島峰會。也是在這一年,巨野縣再次提出,鼓勵青年人創業。

    「感覺一股熱血突然就湧上來」,常秀娟得知這個消息,「心怦怦直跳」,她興奮又忐忑地跑去找巨野縣書畫院院長程軍偉,得到的建議是,她可以回老家永豐街道辦創辦一家畫院。

    這一年,常秀娟24歲。

    縣里的批複一路綠燈,她忙活的第一件事是選址。「要能兼顧周邊的村莊,畫室還要寬敞,足夠擺開畫案,這樣村民畫畫時才不會侷促。」常秀娟說,最終她選擇了一處臨近的樓房,面積大概500平方米。巨野縣書畫院支持了筆墨紙硯、筆架、毛氈等物品。

    開張之後常秀娟才發現,最大的困難其實是召集起散落在各村的農民畫師和賦閑農民。她發動親朋好友挨個村跑卻「不被信任」,兩個月只招上來三四個農民畫師。

    她只能去街道上求助,街道發動周邊村落,人慢慢多了一些,當年畫院有了30多人,穩住了陣腳。

    2020年,常秀娟的畫院開始盈利。此後團巨野縣委又幫她聯繫了「魯青惠企貸」,助力擴大規模。如今,她畫院的農民畫師已達到60多人,年創收超過300萬元。

    在巨野,類似的鎮村級畫院,已有56家。「常秀娟」們,成為這些基層畫院的院長和「榜首」。

    「市場在不斷進化,每家畫院現在都要求有自己的風格,都在類型化。」常秀娟說,她這些年一有時間就深造學習,「學到新技法,再傳授給學員」。

  「它散發的能量,把年青人都裹進來了」

    「種地的農民能畫出這麼好的畫,我被震撼了。」從貴州大山走出來的中國人民大學碩士、30歲的馬龍雲說。

    2021年,在巨野魯西畫院,讓她印象深刻的是,「客戶盯在畫院,大門一關,就等著拿畫。一幅‘清明上河圖’,竟然畫了1100多幅」。

    受到啟發的馬龍雲說,原本她在北京做營銷,「當時孩子在北京的幼兒園都找好了」,但她還是拉著丈夫在巨野「紮根」。因為她的判斷是:在這裏創業,前景廣闊。

    馬龍雲決定從北京到巨野創業的時間節點,也是巨野工筆畫的高光時刻。2020年,巨野工筆牡丹畫《錦繡春光》走進中國國際進口博覽會;2022年,大幅巨野工筆畫《盛世長虹》亮相中國國際文化旅遊博覽會、首屆中華傳統工藝大會。

    經過調研,馬龍雲組建運營團隊,建立線上渠道,試著向巨野引進現代經營管理理念,開拓「傳統畫院+新零售」模式,主推「線上線下加體驗」。

    但最初,裝裱的一根小小圓木就難住了她。

    「一些畫是需要裝裱的,在北京,我半個小時就能把材料找齊。」馬龍雲說,但在巨野,她發現所有裝裱框條都是偏傳統風格的,「跟不上我們的想法」。後來,她幹脆聯繫朋友引進了新的裝裱企業。

    從傳統到現代,從傳承到創新,馬龍雲在不斷探索。「市場需求是不斷變化的,我能感受到,這幾年市場正在年輕化,消費者越來越專業。」馬龍雲說,為符合新消費者的需求,她依託畫院,開始將畫作品牌化、IP化。目前,工筆牡丹畫非遺傳承人徐鳳秋成為她打造最成功的IP。

    和馬龍雲類似,吉林大學美術教育專業碩士郝金澤也是被吸引來的「金鳳凰」。

    「我來這裏一次,就決定留在這裏了,這裏的環境太好了。」郝金澤說,「走到哪裡,都是那種熱火朝天、蒸蒸日上的感覺」。

    在入職巨野縣書畫院後,郝金澤幾乎每個部門都曆練過,公益培訓、版權中心、博士站……「就是感覺自己真正有了用武之地」。

    越來越多的年青人進入工筆牡丹畫產業,讓巨野工筆畫的附加值越來越高。圍繞產業上下遊,筆墨紙硯、牡丹旗袍、「牡丹+當地麒麟文化」的文創產品……

    團巨野縣委書記劉妍妍對此直接的感受是,近年來面向外來青年團員建立的團支部明顯增加。「哪裡的青年有需求,我們就把團組織建在哪裡,確保團員青年有正常的組織生活。」

    馬龍雲形容,巨野工筆畫就像一個巨大的能量場,「它散發的能量,把年青人都裹進來了」。

    「一個村出了478名大學生」

    8個繪畫專業鎮、50個繪畫專業村,超過160餘家書畫培訓機構……小小的工筆牡丹畫,也反哺了巨野縣的文明生態。

    在田橋鎮東祝村,鎮里投資近80萬元建成了一家500平方米的村級畫院,水費電費等日常支出則由村里負責。

    村黨支部書記祝司亮說,村里約有十分之一的農戶在畫院畫畫,以留守婦女為主,「我們這裏是個傳統的繪畫專業村」。

    「我平時都是在這裏畫牡丹,孩子放學後接過來寫作業。」東祝村農民畫師於運秋說,需要她照顧的婆婆就在畫案旁,「不脫離我的視線」。

    在祝司亮眼中,媽媽伏案畫畫,孩子在左邊寫作業,公公或婆婆在右邊……這是該村頗為常見的畫師家庭溫馨場景。

    「畫畫必須要靜下心來。」巨野縣書畫院副院長陳高鵬發現,畫畫促進了鄉村文明水平的提升。

    「我們這些婦女們在一起,現在交流的是畫畫的事情,家長裡短的事情都沒人提了,有時間都畫畫掙錢了。」農民畫師潘桂玲說,「和男人也不去為雞毛蒜皮的事情吵架了,我們手裡都有錢了,隨手給公公婆婆二三百元,就都高高興興的」。

    村里學畫的人越來越多,祝司亮感覺給村莊帶來的最大改變是打架鬥毆、小偷小摸、打牌賭博的現象幾乎消失了,家庭更和睦了,「最神奇的一點是,孩子們都愛學習了」。

    「媽媽天天辛勤畫畫,對孩子的影響是巨大的。」巨野縣融媒體中心主任郭峰說,他們做過統計,50個繪畫專業村的孩子,總體上比普通村莊的孩子學習成績要好,考上大學的人數也多。這些書畫專業村鎮也大多成了文明村和文明實踐綜合體。

    「畫畫也是一種‘修行’。」在團巨野縣委書記劉妍妍看來,「書畫是文化產業,以文潤心,展現的是文化的力量。」依託工筆牡丹畫,青少年課外實踐基地、愛國主義教育基地、文明實踐基地等場所也蓬勃生長。

    「全村521戶,1823人。」祝司亮最自豪的就是,「我們一個村出了478名大學生」。這裡面,本科生180多名,博士生12名。

中青報·中青網記者 宿希強 來源:中國青年報

2024年08月03日 04 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