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振東，在巴黎超越所有版本的自己

來源：三聯生活週刊

這是自2004年雅典以來，奧運會乒乓球男單決賽第一次出現非國乒內戰的情形。經過一場火星四濺的對局，樊振東4比1擊敗瑞典選手莫雷加德，為中國男乒捍衛榮耀，也如願達成「超級全滿貫」。

恭喜樊振東！

文 | 陳丁睿

樊振東的「奧運閉環」，以瑞典人當了背景板。

11年前，在一趟由斯德哥爾摩飛往北京的航班上，16歲的他恰好坐到了瑞典媒體人奧斯卡·曼鬆的旁邊。因為正在撰寫一篇以中國乒乓球為主線、進而透析瑞典乒乓球的專題稿件，奧斯卡·曼鬆自然想借助翻譯的幫忙，跟這個剛在波蘭成為國際乒聯巡迴賽歷史上最年輕男單冠軍的天才聊一聊。樊振東沒有拒絕，他主動談起了在歐洲參觀的城堡、市政廳、博物館，說起了對皇家馬德里和C.朗的喜愛，也沒有掩飾那個看似遙遠的生涯目標：「我希望能成為世界冠軍，成為奧運會冠軍。」

樊振東握拳以示加油

奧斯卡·曼鬆對樊振東的暢想並不意外，但他還是驚訝於這個青年才俊的沉穩與冷靜，「他真的不像一個16歲的孩子，更像一個經驗豐富的運動心理學家。」那一天，奧斯卡·曼鬆送了樊振東一件禮物，一張瑞典乒壇名宿瓦爾德內爾的簽名郵票。中國小將很開心，他說自己知道瓦爾德內爾的名號，也看過2000年雪梨奧運會男單決賽的影片，「我很尊敬他，他在中國也被稱為傳奇」。

或許，沒有誰能說清體育世界的百轉千回，當幾經試煉的樊振東，在南巴黎競技場出戰生涯第二次奧運會男單決賽時，那些過往的、逝去的片段，竟然統統彙聚在了一起——22歲的特魯爾斯·莫雷加德，作為在2000年瓦爾德內爾之後，第一位躋身奧運會乒乓球男單決賽的瑞典選手，他站到了樊振東的面前。

樊振東對戰莫雷加德

當然，就像24年前的「中瑞大戰」一樣，我們再熟悉不過的紅色身影，成為了最後的贏家。經過一場不容有失的激戰，樊振東沒有給使用多邊形球拍、參加過中國乒超聯賽的莫雷加德留下爆冷的機會，六天之內的第三次，五星紅旗在南巴黎競技場的最高處飄揚。

那個曾對瑞典記者說出的目標，最終由擊敗瑞典選手兌現，樊振東的乒乓生涯三大賽大滿貫，用一次跨越11年的「CALL BACK」在巴黎之夏圓滿。

巴黎一夢

「0比2落後我可以的……」

這是四天之前，面對巴黎征途最危險的時刻，被張本智和在8強連下兩局的樊振東，向主管教練王皓許下的承諾。彼時的他一邊擦汗，一邊聽取王皓的鼓勵，而這一句穩定軍心的話語，既是對教練的反饋，也是給自己的暗示。十多年以前，初到八一隊的樊振東就是跟著王皓一同訓練，在最需要前輩指點、教導的階段，得到了前者很多的幫助。他們熟悉、默契、信任，是歷經風雨的同伴和師徒。

在張本智和越打越順的時候，王皓帶著樊振東去更換了波衫，他反反復複地叮囑弟子，一定要相信自己。於是，身穿全新的波衫，帶著絕境逆襲的心誌，樊振東回到了退無可退的場地，就像八年前的馬龍一樣。

樊振東和張本智和賽前握手

樊振東在南巴黎競技場遭遇的絕境時刻，確實與馬龍的里約橋段十分相似。2016年里約奧運會乒乓球男單16強，馬龍陷入慢熱怪圈，被氣勢正盛的南韓選手鄭榮植連贏兩局。在第二局和第三局的間歇時段，自稱「頭髮絲都立起來」的劉國梁叫住馬龍，與他一起走出場地，換上了新波衫。劉國梁在那時告訴馬龍：「走出這片場地，你已經被淘汰了，你的奧運會已經輸了，你千萬不能僥倖你還有機會。你如果還像前兩局那麼打，我們百分之百會輸下去。所以，就當老天又給了你一次機會，他（鄭榮植）會比方博強麼？會比閆安強麼……」

事後來看，這一次融合了換衣服和「話療」的長暫停，確實幫助馬龍找回了熟悉的節奏。他在此後不止完成對鄭榮植的逆轉，更是連戰連捷，順勢拿下了奧運生涯的第一枚單打金牌。從里約到巴黎，這幾乎如出一轍的敘事線，真切地投射到樊振東的奪冠之旅上：一次0比2的落後，一次主動地更換波衫，註釋了一位強者的回歸。

經過了與張本智和的七局大戰，樊振東似乎完成了從頂級到卓越的蛻變，他徹底排除了身心之外的干擾，全情投入到每一板球、每一個技術動作的運用。他在候場時的靜坐閉目，在比賽中的堅毅頑強，都是對專注與忘我的最佳詮釋。或許，正是有了那場令人心跳加速的8強鏖戰，樊振東才能打出33分鐘收掉準決賽的好局，以及讓莫雷加德心服口服的奪冠之戰。

樊振東在8強戰勝張本智和

從朗尼到東哥

在準決賽乾脆地讓南巴黎競技場變為「圖書館」後，樊振東在一條貼出他和C羅同款慶祝動作的微博下如是留言道：「Hasta el Final」。

這一句言簡意賅的西班牙語口號，出自三個月前皇馬球迷在溫布萊大球場拉起的巨大TIFO——「Hasta el Final Vamos Real」，意為「堅持到底，加油皇馬！」作為一名資深足球迷，樊振東自然明白這個口號傳遞的精神：無論你拿到過多少冠軍，擁有多麼華麗的履曆，體育世界都沒有一勞永逸的贏家，唯有一次次地堅持到底，才能具備勝利者的條件。這或許是大滿貫得主的獨白，也意味著從「朗尼」到「東哥」的改變。

樊振東在微博下的回應

樊振東能扛起國乒大旗是一種偶然中的必然，偶然在運動員的成長總是無法預測，必然在他從小就是被看好的那一個。他的前隊友、好友周雨曾回憶說：「我記得是2010年吧，樊振東只有13歲，他就被認為是非常有天賦的選手了……我們那時是國家隊一隊的水平，打國家隊二隊的球員一般都會讓個兩分，但如果是跟樊振東打，讓兩分就非常吃力了。所以我跟閆安說過，這個孩子以後肯定不得了……」

周雨的預測確實應驗了，僅僅一年後，樊振東便在北京通州參加了國家二隊和省市隊的集訓，隊內比賽成績獨佔鼇頭。不到一年的時間，他又完成了從國家二隊到一隊的跳躍，先後在一些重大比賽中擊敗現役名將。周雨還記得，就是從那時起，樊振東「開始不停地往上走了，真的就像坐火箭起飛了一樣。」

2014年，東京團體世乒賽，樊振東成為了榮耀之隊的一員，以17歲103天成為中國男乒歷史上最年輕的世界冠軍。隨後的青奧會和全錦賽，這個自稱「有一點天賦」的小將再接再厲，包攬了男單金牌，還留下了擊敗馬龍的經驗。在身邊人看來，樊振東在國家隊的起步非常順暢，似乎沒有什麼可以阻擋一個刻苦型天才的成長。

樊振東獲2014年青奧會乒乓球男單冠軍

2016年里約奧運會前，樊振東得到了後備資格，那是他第一次與奧運會產生交集。但整屆賽事下來，他只是在場外充當了看客，那種局外人的滋味，沒有誰願意承受。待到東京奧運會週期，樊振東沒有再讓機會溜走，隨著世界盃男單金牌、世界第一和國際乒聯巡迴賽總決賽男單冠軍的榮譽先後到手，一個由優秀邁向頂級的樊振東，正在成為世界乒壇的主角。

不過，在突生變故的東京奧運會週期，樊振東也真正體驗到了翻山越嶺的艱難：從2017年連續屈居亞軍的低谷期，到面對馬龍勝少負多的掙扎，難關和挑戰總是接二連三，哪怕是史無前例地達成世界盃三連冠，他也要面對在東京奧運會男單決賽落敗的遺憾。這樣的蜿蜒曲折註定艱難，但內心裝著一個「運動心理學家」的樊振東，依然無畏前行。

當地時間2023年3月19日，新加坡，2023W湯臣新加坡大滿貫男單決賽，樊振東4-1馬龍。中國選手樊振東慶祝在男單決賽中取得賽點。（圖|視覺中國）

在紀錄片《不止冠軍》中，樊振東如是談起了過去幾年的成長：「不是每個人都瞭解你發生了什麼、經歷了什麼，他們只會看到最後的結果。而如果讓自己更注重過程，每一天能夠做好或者做到，最後什麼樣的結果我都能接受……輸波肯定要記住，但是不能只記住，東京奧運會輸波之後我也不知道未來會怎樣，還會不會拿到世乒賽冠軍。但只要用心了，記住了它總會得到回報，現在的我比那時候更豁達一些了。」

從曾經的天才小將，到現在的國家隊骨幹，曾被昵稱為「朗尼」的樊振東，開始聽到更多的「東哥」。他打趣說，「自己年齡大了，一歲一歲在長……」而那些隨著年齡增長髮生的潛移默化，大抵是他逐漸體驗到心境的改變，以及在逆境中如何與自己對話。

《不止冠軍》對於樊振東的專訪

完美的句號？

在這個巴黎奧運會週期，樊振東沒有停止「冠軍收集者」的使命：全運會單打金牌、全錦賽單打金牌、W湯臣大滿貫男單冠軍、兩個世乒賽男單冠軍和多項團隊榮譽，都被他收入囊中。但在過去一年，樊振東受到傷病和競技狀態的影響，經歷了幾次比較大的起伏，先後敗給趙大成、勒布倫、李尚洙、林詩棟、卡爾迪拉維杜華諾和法蘭西斯卡的結果，引發了外界很多討論。

樊振東曾坦言，自己在一些比賽中的節奏把控，並沒有達到理想的效果，而對於比賽的目的性和慾望，也沒有調整到最好的狀態。方方面面的因素累加，便導致了一些敗局的發生。幸好，樊振東讓這些失控和消極，都滯留在了巴黎之外，曾經困擾他的艱難時刻，都被他轉化為勝利的鋪墊。

樊振東與王皓賽前對練

再有半年，樊振東就要28歲了，一個對於乒乓球選手有些微妙的年齡。他依然有時間繼續奮戰，目標洛杉磯，但那種逐漸擁抱生活的權利，也不該被完全拋在腦後。以旁觀者的角度看，樊振東似乎在尋找一種乒乓球與生活之間的平衡：他喜歡足球，支持皇家馬德里，也會在空閑時間去看泰萊·斯威夫特的演唱會，完全享受於只當歌迷的感覺。

在個人生活被意外聚焦時，樊振東在社交媒體上勇敢坦露了心聲：「賽場上我是國家培養的運動員，為國爭光的本職十幾年來不曾懈怠；賽場外有限的私人時間我只是個普通青年，有自己的正常愛好和人際關係，也會繼續在遵紀守法的前提下做真實的自己。」

三個月前，樊振東曾在中國乒乓球協會公佈了奧運會參賽名單後，配上了一個令人浮想聯翩的文案：「Last dance」，以至於很多人都猜測，這會不會是「東哥」最後一次踏上奧運會的征程。這樣的暗示究竟意味著什麼，自然只能由當事人揭曉，但有其身邊人確實感覺到，樊振東在這幾年承受了巨大的壓力，一種旁人無法想像的壓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