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村里的「廣播站」,傳播聲音里的鄉愁
8月3日,吃過午飯後,門頭溝區下清水村村支書王進生,喊來村兩委成員王鵬,兩個人從辦公室里拿出一個圓盤形的可移動喇叭,安裝在車頂上。王進生開車,王鵬坐在車里,開始巡邏廣播。
當天的天氣預報顯示,下午門頭溝山區或有雷陣雨。門頭溝區發佈提示,經歷了幾次強降雨後,山區發生地質災害風險較高,清水鎮所在的野山野溝進入封控狀態,提醒遊人及居民關注預警信息,確保自身生命財產安全。
汽車走過村道,喇叭里的聲音穿透山穀。在今年汛期,久違的山村大喇叭又回歸人們視野,一遍又一遍地播放著防汛的信息。這也是去年暴雨中,山區村民們總結出來的抗洪經驗——響徹村莊上空的廣播,是最有效的傳播方式。
洪水之後,大喇叭重新響起
2023年的洪水中,下清水村的幾處大喇叭全部損毀,包括一組安裝在村委會房頂的喇叭,也因為村委會房屋塌陷而損壞。
洪水來襲之後,原本被各種新的通信方式替代的大喇叭,顯示出了無可替代的作用。王進生說,洪水中斷電、斷網、斷路,他們在村莊內的交流和溝通,都顯得格外艱難。於是,王進生找到了一個原本防火巡山用的小喇叭,安置在臨時村委會的牆上,暫時充作固定的喇叭。這個臨時安裝的喇叭,在抗洪和隨後的救災中發揮了關鍵作用。
不久之後,村里又買了幾個新的便攜式喇叭,村兩委成員每人一個,放在車頂,定時開車在村里廣播防汛防火等各種事項。
微信群發佈的信息,未必能及時通知到每一個人,而廣播,這種帶有「強製送達」特點的傳播工具,則可以保證在任何時候,達到通知和傳播的效果。在突發災害來襲時,原本被人們淡忘的廣播,突然變得重要起來。
而隨著新技術和新設備的投入應用,用廣播進行信息傳達和溝通的效果正變得更強。
在門頭溝齋堂鎮東胡林村,村支書劉書會從抽屜中拿出一份文件,封面最頂端,一行大字寫著「中共中央關於進一步全面深化改革 推進中國式現代化的決定」。這是7月剛剛召開的黨的二十屆三中全會的決定全文,是劉書會自己打印的,就在決定發表的那天,他在門頭溝齋堂鎮東胡林村里的大喇叭中,向村民們讀了這份最新的文件。
彷彿回到了年輕時的歲月,只是這樣的感覺,很多年都沒有了。深居山村的人們,重新在電線杆上的大喇叭中,瞭解這個世界的變化。劉書會想著,以後會不會有更多人,在山腳下的村莊里,靜靜聽一會兒穿透山穀的廣播聲。
鄉村廣播,改變山裡的世界
很長的時間里,劉書會都在外面工作,和走出山村的年青人一樣,兒時的記憶,在城市中越來越遙遠,卻又越來越清晰。
小時候嚮往外面的世界,但當年的深山村莊,瞭解世界的途徑很少,掛在房簷下的廣播,就是唯一的渠道。每天早中晚三次,天下大事、政策方針、逸聞趣事,都在聲波中。兒時的劉書會最喜歡下午四點半的廣播,那個時段,會播各種各樣的小說、故事。他記得最清楚的,是廣播里播《高玉寶》的時候,每天下午四點半都會準時坐在房簷下收聽。
其實,中國鄉村廣播的歷史,遠比劉書會記憶中的更久遠,在上世紀三十年代,已經有最早的鄉村廣播,但當時覆蓋面很小。新中國成立後,我國開始全面建設廣播體系。1949年,我國提出「發展人民的廣播事業」。1950年,發佈了《關於建立廣播收音網的決定》。1955年,明確提出「發展農村廣播網」。1956年,《一九五六年到一九六七年全國農業發展綱要(草案)》明確規定:「從一九五六年起,按照各地情況,分別在五年或十二年內,基本上普及農村廣播網。」
京西門頭溝的山裡,從那個時候開始,有了自己的廣播。在清水鎮下清水村,王進生仍然記得小時候的廣播匣子。那是一個黑色的小匣子,每家每戶都有一個,掛在房簷下,聽廣播、維護這個小匣子的暢通,是每家的大事。一旦匣子不響了,就要立刻找電工維修。這個小小的匣子裡,關繫著每一個家庭甚至每一個村莊的未來。
南京大學新聞傳播學院教授潘祥輝在「新中國農村廣播七十年變遷史」中寫道:「可以說,廣播是1949年以後國家和農民之間一種不可或缺的政治整合媒介……通過農村廣播網,國家的聲音可以傳遞到鄉村田埂。」
更不用說,廣播有著極其廣泛的功能,國家大事、農業技術、文化觀念,莫不是通過家家戶戶的小喇叭和村村寨寨的大喇叭,傳到每一個村民的耳中,從一點一滴開始,改變延續數千年的鄉村文化。
時代變遷,廣播內容與時俱進
通信滯後的年代,一個山裡的大喇叭究竟有多重要?門頭溝清水鎮上清水村農林技術員薛華還記得,小時候,每天早晨都在廣播聲中起床,轉播的節目播完後,早飯也剛剛吃完,村幹部們開始用大喇叭喊話,喊大家下地。那時候地裡種玉米、穀子,也種一部分小麥。當時的小麥產量不高,是莊稼里的「奢侈品」。
村里的廣播有兩種,家家戶戶房簷下的小喇叭和村里的大喇叭。大喇叭不止一個,分散在村莊里,確保每一個村民都能聽到。在當時,村里的大喇叭都有專人管理,除了轉播國家和地方的廣播電台節目外,村里人自己使用需要格外嚴格的程序。
歷史數據顯示,到1973年,全國95%的生產大隊和91.4%的生產隊通了廣播。廣播的普及,深刻地改變了傳統的鄉村,廣播中的信息,深入到鄉村生活的每個角落。王進生說,那時候,村里的大事小事、生產經營、村莊建設、文化生活,都和廣播息息相關。廣播里的政策,是村里農業決策的依據;廣播里的故事,很快就會在村民中流傳;廣播里的歌曲,人人都能開口唱幾句。農忙之餘,人們會湊在村中心的大喇叭附近,那裡是村里的信息傳播中心,也是老人們的活動中心。
1978年,十一屆三中全會召開,延續數十年的鄉村集體生產模式,轉型為家庭聯產承包責任製。安徽鳳陽小崗村的故事,很快就傳到了京西的大山深處。
1982年1月1日,第一個關於農村工作的一號文件正式出台,明確指出包產到戶、包幹到戶都是社會主義集體經濟的生產責任製。
這些信息通過廣播,傳到東胡林村後,徹底改變了劉書會對於農業的認知。建在永定河支流清水河邊的東胡林村,是一個典型的北方山區農村,這裏曾經出土1萬年前的農耕遺蹟。劉書會的記憶中,小時候的村莊和農田,一大部分在山坡上,過去幾十年中,村莊漸漸從山坡上轉移到山腳下,人們在河邊和公路旁開墾新的農田,建成了新的村莊。
從集體經營的生產大隊,到家庭聯產的村莊,鄉村發生了劇烈的變化。早晚下地回村時,整齊壯觀的村民隊伍漸漸消失了,村里的大喇叭下面,聚集的人也越來越少了。人們整理家園,耕作自己的責任田,從共同勞動變成了家庭協作,大喇叭的作用,也因此慢慢淡化。廣播中仍然有時事新聞、小說歌曲,但在村里,廣播室的工作慢慢變少了,變得更加生活化,更多是通知村里開大會、分發物資。
在下清水村,王進生也同樣在感受廣播的變化。從村里廣播室發出的信息,變成了誰家有紅白事、哪兒修路請大家繞行等日常信息。村里對大喇叭的管理也不像以前那麼嚴格了,只是想用喇叭的人卻變少了。
但廣播依然還在影響著村莊,比如在鄉鎮企業發展的大潮中,廣播中全國各地的信息與經驗,讓下清水村的人們,有了最初發展集體企業的想法,並在隨後的時間里,把想法付諸實踐。
直到電視開始普及,廣播才漸漸淡出了人們的生活。王進生記得,上世紀九十年代,村里買回來第一台電視,那是一台九英吋的黑白電視,如今回想起來,不像電視,更像一個小小的顯示器。這台電視機放在村委會,當時的大隊隊部,每天晚上都會吸引不少村民觀看。從第一台電視買回來開始,很短的時間里,村里的電視越來越多,新的信息來源,逐漸替代了廣播,成了村民們瞭解世界的通道。大喇叭依然掛在村里的高處,但它的功能變得越來越少了。
不曾消失,大喇叭一直都在
即便在山區,發達而多元的現代通信,也讓許多人覺得,鄉村大喇叭可能真的落伍了,電話、手機、短信、微信……在山村里,留守的老人中,也有網絡時代的達人,他們玩微信、刷抖音,甚至自己也會拍短影片,和生活在城市里的兒女、孫子們影片通話。當然,也有一部分老人依然保持著原來的習慣,和現代通信工具之間仍有隔膜。王進生覺得,這些尚不能熟練使用手機的老人,可能是廣播最後的用戶。
廣播真的要消失了嗎?實際上,它從沒有離開鄉村。在全國,為恢復鄉村廣播信息傳播的功能,許多地方都利用新的傳播技術,結合互聯網推進鄉村廣播「村村響工程」。2012年,北京市將農村有線廣播「村村響」建設,作為市政府為民辦實事項目之一,門頭溝、昌平、密雲、延慶等山區的鄉村,都是村村響工程的建設地。
隨著社會發展,鄉村廣播還有了新的功能,比如防汛防火宣傳警示、徒步旅遊指導救助等,這些應急功能,隨著鄉村的發展,正在發揮著越來越重要的作用。
走進門頭溝山區,不論是景區、村莊附近的山溝,還是人煙稀少的野山野河,都能看到應急廣播杆。廣播杆上有感應器,有人靠近時會自動廣播。比如山林中,一根矗立在山坡上的應急廣播杆,隨時會播放「您已進入森林防火區域,請勿攜帶火種上山,請勿在森林防火區內吸煙、燃放煙花爆竹……」
在村莊里,大喇叭也依然發揮著作用,清水鎮上清水村村支書趙素娟介紹,平常村里的婚喪嫁娶、文化下鄉、防汛防火,都會用到大喇叭,而且現在的大喇叭比以前更方便,可以在廣播室播放,也可以遠程控制,無論是提前製作好的廣播內容,還是臨時發佈通知,都可以在手機上一鍵操作。
鄉村振興中,廣播也依然發揮著重要的作用。趙素娟有許多製作好的廣播小簡報,比如一份鄉村創衛的簡報,一張尼納特片上,彙集了信息動態、政策法規、垃圾分類小知識,只有短短三四百字,卻同時配了多幅小漫畫,既可以做宣傳卡,也是廣播稿。簡報上的內容,可以提前錄好,一鍵播放,也可以直接輸入文字,用AI轉化語音播放。
2023年以來,北京市推動平急結合的應急廣播體系建設,至今已經在多個區域安裝新型的應急廣播,上清水村是最先安裝的村莊之一,新廣播功能更強大,可以在斷電、斷網的極端條件下,仍堅持工作數天,保障正常的通信功能。趙素娟的手機里,也即將多一個新的功能,連通村口新安裝的應急廣播。
新京報首席記者 周懷宗
編輯 張樹婧 校對 李立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