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人者、火鍋店老闆、父親、丈夫……欒留偉的「英雄本色」

新京報記者 叢之翔 左琳 編輯 彭衝 校對 李立軍

熟悉欒留偉的人一開始想不明白，水性那麼好的人，怎麼這次被河水捲走了。

他的老家在山東寧陽縣良村，村子不遠處就是水庫。小時候，每到夏天，他都和小夥伴泡在水裡，十多歲那年，他還救過一個嗆水的人。

前幾天，欒留偉又下河了。8月10日，是小女兒的三歲生日，他帶著兩個女兒在河北固安遊玩，聽到附近的永定河中有人呼救，他第一個跳下水，和旁人合力救起三個小孩，又轉頭去救遠處的另一人。

但今年41歲的他，因為體力不支，沒能上岸。

「難怪是他（救人）。」朋友清楚，每次別人有難處，欒留偉總是第一個衝上去幫忙。他熱心，能扛事情，16歲就來北京闖，扛過包，當過司機，給不少北漂的同鄉介紹過工作。後來，欒留偉開起一家羊蠍子火鍋店，疫情期間，他借錢也要給員工發薪金。

因為附近拆遷，四個月前，他重新選址，貸了款，把新店開了起來。出事前一個月，這家店已經開始盈利。欒留偉告訴朋友，自己不甘心，「三十而立不了，我四十了‘立’一下。」

如今，欒留偉被追授為「新時代寧陽楷模」，將被安葬在故鄉的烈士陵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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救人

8月10日中午，河北固安縣，天晴，少雲。12點鍾左右，興安湖生態公園附近駛過一隊越野電單車，在河灘上留下一道道車轍。

其中一輛電單車上，坐著欒留偉和他的兩個女兒。這是一趟往返十公里的騎行路線，終點位於永定河小孫郭段附近。抵達終點後，一行人稍作休息，準備返程。

「救命——」不遠處的水域突然傳來呼救聲。三個孩子漂在河面上起伏，其中兩個還戴著救生圈。遠遠望去，他們正被一點一點推離岸邊。

顧不上脫衣服，欒留偉紮進河裡，頭上還戴著藍色的一次性頭套——電單車隊配發的。遊到孩子身邊時，水面剛沒過他肩膀。他抓住救生圈，將孩子們推向岸邊。

岸邊的人接力把孩子們拽上了岸。但人們發現，更遠處的水域里，還有一個人在撲騰。欒留偉轉身，和電單車隊的安全員趙金一起前去救人。

這回，他沒能成功。三人全部遇難。

事後趕往現場的家屬說，永定河正處於汛期，水位比平時漲了近40釐米，水流又亂又急。

「爸爸找不著了。」

下午1點左右，正在羊蠍子店裡忙活的薛巧豔接到了大女兒的電話。

那天是小女兒萌萌的三歲生日，本想著全家一起出去玩，給她慶生。但不巧，當天也是七夕，店裡的生意預計會很好，需要人手。

平時，總是丈夫一個人看店。薛巧豔心疼他，準了他一天假。早上8點半，欒留偉開車出發後不久，她就前往羊蠍子店備料了。

在路上，距離出事不到一小時，欒留偉接到了母親的影片電話。

「幹啥呢？」

「去玩。」

「還玩！快收紅包，今天萌萌生日！」

「你留著吧。放心，蛋糕都訂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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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店

欒母惦記孫女。平時，兩個孩子在山東泰安上學，欒母和欒父負責照看孩子。今年暑假，她把孩子送到北京，順便住了半個月。看夫妻倆忙得不著家，她擔心兩人沒空照顧孩子。

這是欒留偉夫婦開的第二家羊蠍子店了。七年前，欒留偉花了近百萬，在海澱區清河萬象彙租下店面，開了第一家店。

欒留偉做生意實在，用料新鮮，菜量也足，還會給回頭客減價。一年後，附近的街坊都願意來他家吃飯，店有了名氣，也逐漸開始盈利。

2019年底，疫情暴發，生意接近停擺，一段時間里營業額幾乎為零。「炒菜和快餐還可以送外賣，火鍋只能堂食。」欒留偉的妹夫杜躍回憶，疫情期間，欒留偉的積蓄很快被耗沒了，2022年底，為了支付房租和員工薪金，他向朋友借了不少錢。

2022年11月9日，他在社交平台發佈了一條自拍影片。欒留偉對著攝像頭吃麵，邊吃邊說：「別慌，別焦慮，別抑鬱，都挺難的。明天會更好的！」接著又自問自答：

「能扛住點壓力嗎？」

「扛住了啊！」

終於扛過了疫情，又趕上附近的街道拆遷。看老顧客都走了，欒留偉毅然關掉老店，決定重新選址。今年4月，他在海澱區西二旗附近的新店開業。

「事不成不罷休。」朋友說，欒留偉有股倔勁。

初中畢業後，欒留偉和同學一起去了趟北京。多車道馬路、幾十層的高樓，和老家良村的揚塵土路、稻草瓦片房頂形成巨大反差，「我將來要去北京。」他對朋友說。

1999年，他到北京闖。扛包、爬樓、蹬三輪車，馱著五六百斤、堆起來比人高的成衣包裹，奔走在動物園服裝批發市場和物流站點間。

發小張海回憶，當時送一包貨能掙幾塊錢。欒留偉三四點起床幹活，每天能掙將近一百塊。他憑著一副好身板，攢下第一桶金。一兩年後，三輪車變成了一輛二手奧拓。

二十多年後，那輛二手奧拓變成了這家一百平方米的店面。

7月，店面開始盈利。「看到希望，生活有點光亮了。」杜躍說。

媒體報導後，各地的人都知道了欒留偉因救人犧牲的事。人們的懷念方式，是湧進這家店。

店裡坐滿了，店門口的二十來把塑料椅也座無虛席，路邊停著的車輛之間也擠著等位的食客。店員每天要放300多個號，但這也滿足不了需求，「不好意思，沒有號了」是店員重覆最多的話。

等不到位的，就打包了食物帶走，還有人什麼也不點，在櫃檯扔下現金就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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朋友

最近，欒留偉生前的朋友都來店裡幫忙，他們想把這家店顧好。

剛知道欒留偉出事的時候，他們自發開車前往現場，第一批去了十多輛車，三十多人。走了一批，又來一批，沒斷過。

有些朋友趕到時，薛巧豔正在當地公安局做筆錄，他們就把車停在附近路邊。據杜躍回憶，那些車停滿了路的兩側。

「曾和他共事過的人，最後幾乎都成了他的朋友。」欒留偉老家的鄰居張磊說。

2004年初，張磊第一次進京打工，舉目無親，正巧遇到在市場扛包的欒留偉，互相問候過後，欒留偉說：「中午來家裡吃飯吧。」

欒留偉花錢割了一斤豬肉，做了一鍋白菜豆腐燉肉。張磊剛坐了一夜的長途大巴，餓得要命。那頓飯，他一口氣吃掉四個饅頭。

吃完飯，欒留偉又說：「有活幹嗎？沒有的話可以先來批發市場扛包。」

「把別人的事當自己的事辦。」很多朋友都說，這是欒留偉待人的常態。

有時候，他光顧著把活介紹給同鄉，自己都沒活可做。同鄉的孩子患了白血病，他發動朋友一起籌款，籌到了十多萬。開飯店後，員工的家人生病，他開車接送，忙前忙後。

老店裡的兩面牆貼滿了海報。一面是雷軍、王石等創業者的照片，一面是香港電影，最醒目的位置貼著《英雄本色》里的角色「馬斯查蘭奴」，梳著淩亂的油頭，戴一副蛤蟆墨鏡。親友說，欒留偉和「馬斯查蘭奴」有幾分神似，仗義，「能為朋友兩肋插刀。」

8月20日，欒留偉的遺體在固安火化。在泰安寧陽有關部門的護送下，他的骨灰被運回良村。路上同行的還有十多輛車，都是他的朋友，包括發小張傑。倆人從小要好，長大後一起來北京掙錢，睡上下鋪。

那一路上，張傑不斷想起小時候的事。

良村向西幾百米，是一個水庫。那時沒有風扇和空調，每到夏天，他就和欒留偉光著屁股，整天在水庫的攔河壩里洗澡、游泳，只有中午會回家吃口飯。

那裡的水面寬三十多米，深有七八米。欒留偉胳膊和腿細長，是村里最早學會游泳的幾個，從一岸到另一岸，他一口氣能遊好幾個來回。

十多歲那年，欒留偉見有人嗆水，雙手在空中亂揮，馬上淹過頭頂。他和朋友董軍一人架起一隻胳膊，扛著那人遊上了岸。「我們撐著那人上半身，遊了十幾米才到岸邊。」董軍回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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戒指

「在我眼中，留偉是個無所不能的人。現在他走了，家裡的頂樑柱就是我了。」出事後，薛巧豔帶著兩個女兒回到良村。

她留著一頭俐落的短髮。回憶起兩人的過往時，她會下意識地撫摸左手無名指上的戒指。

那是2006年，兩人結婚時買的。欒留偉當時沒錢，買不起對戒，只給妻子買了一隻。

兩人相識有二十多年。當時，欒留偉在服裝批發市場扛包，因為準時、從不偷拿貨品，幾乎所有攤位的老闆都願意找他送貨。

一天，一個女裝攤位的老闆看他搬貨辛苦，讓自家的導購給他買份晚飯。那位導購買來了漢堡和可樂，遞給他。自那以後，欒留偉總是先送這家的貨。每次路過也都會朝攤位望望。每天運完貨，還要回來，站在馬路對面，等著她下班。

「總之就是經常在我面前出現。」薛巧豔說。當年的那位導購就是她。

認識了快兩年，欒留偉托朋友傳達了自己的心意，但薛巧豔考慮到了現實問題：她是湖南人，欒留偉來自山東，兩家離得太遠。

被拒絕後，欒留偉仍舊常來看她。一次，有位顧客在攤位落下一包貨，其他貨已經送到車站，眼看就要發走。

她著急了，給欒留偉打電話，對方立刻放下手頭的事，開車回攤位取貨，計算好最快的路線，及時把貨交給了顧客。

「負責、可靠、執行力強」的欒留偉打動了她。2004年左右，兩人正式交往。

那之後，欒留偉天天接送薛巧豔上下班，兩人掙得不多，平時約會，就是在出租屋裡做飯，下班後一起散步。

結婚後，生活跌跌撞撞，不算富裕，但這個家庭里沒少過笑聲，欒留偉常給薛巧豔唱粵語歌逗她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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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偉」

「永遠一副笑臉，從沒來見他難過。」親戚對欒留偉的樂觀印象很深。

在老家，欒留偉留下不少照片。影像里，他姿勢各異，唯一不變的那副笑容：眼睛眯起來，露出六顆上牙。

「從小臭美，數他相片多。」8月26日下午，一場大雨澆濕了良村。欒母藉著昏暗的天光，翻著兒子生前的照片。她說，兒子從小活潑，走街串巷遇到人，隔幾米遠就張口打招呼。

他在村里輩分大，同齡人都要管他叫一聲「爺們兒」，意思是與祖父同輩。但他從來沒有架子，總是活躍氣氛的「開心果」。欒留偉喜歡爬樹捉知了，也喜歡唱歌跳舞。聊天時，他會脫口而出《上海灘》里許文強的對白，也會模仿周星馳扭捏的舞姿，學無厘頭喜劇中的角色尖聲尖氣地講話。

唯一一次例外，是2022年11月。社交平台的一條影片里，他邊哭邊唱《孝敬爹和媽》，配文是：快過年，又想家了，因疫情三年沒在家過年了。

這條影片，直到欒留偉離世後，母親才看到。

「當時他給家裡打電話，什麼都不說。」如今，欒母時常播放這條影片，盯著哭泣的兒子，抬手擦擦屏幕。

作為家裡的長兄，欒留偉擔著一份責任。他曾帶著弟弟和妹妹去北京掙錢，也幫父親約醫生看病。每次回家，也惦記著父母的吃穿用度。現在，欒父腳上穿的皮鞋，也是幾年前欒留偉買給他的。

他習慣了報喜不報憂。最難熬的時候，疫情結束前夕，欒留偉在社交平台發了九條影片，大多數仍然是搞笑的畫面，他要麼在鏡頭前舞蹈，要麼和員工一起拍段子。

有時候，店裡的年輕員工沒擦乾淨桌椅後備，他就捏著嗓子開玩笑：「喲——你看你弄的，趕緊的！」

老店的地勢低窪，一下雨就被淹，水最深時能沒過近一米高的冰櫃。2021年7月的一場雨後，欒留偉坐在推車上，用兩個掃把當槳，在店裡划船。身邊跟著三個員工，一個打傘，一個端酒，還有一個推車。幾人都忍不住笑了。

影片的配樂是《讓我們蕩起雙槳》，畫面上寫著：遇事不要慌，店裡進水是財，今年財源滾滾、生意興隆。

熬過了那些晦暗的日子，他依舊渴望成功。他在車上一直放著三本書：《稻盛和夫給年青人的忠告》《哈佛家訓》和《洛克菲勒給兒子的38封信》。《哈佛家訓》里夾著書籤的一頁上寫著：樂觀——積極的心態改變你的世界。

出事後，欒留偉的骨灰被存在寧陽烈士陵園，等墓碑刻好，便會下葬。

8月28日中午，33攝氏度的高溫把地上的落葉烤得捲曲。帶著孫女的一對老夫妻、一對母女和一對母子，穿梭在排列整齊的墓碑間。

他們低下頭、仔細查看碑上的名字。那對老夫妻，每看完一排，就要到陰涼地裡稍作休息。他們堅持看完了所有的墓碑。

和門口登記簿上寫滿的好幾頁訪客一樣，三個家庭也是專程趕來表達敬意，尋找的都是同一個名字：

欒留偉。欒父告訴新京報記者，這個名字是他起的，其實並沒有特別的含義。但親友記得，欒留偉總是自我介紹：「留偉，留下偉大的歷史。」

（除欒留偉、薛巧豔和杜躍外，其餘均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