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話尚珩:考古發掘讓長城變得有「溫度」

作為我國現存規模最大的文化遺產,長城早已是中華民族的代表性符號。如何更深入地瞭解長城、更好地保護長城,成為一項重要課題。

「邊考古、邊修繕」是北京的探索。從2019年起,北京持續實施長城搶險項目70餘項,確立並推進2035年北京市域長城全線無重大險情的保護目標。同時,以箭扣長城和大莊科長城研究性修繕為試點,長城保護理念也正在轉變。

「在全國率先引入考古發掘,配合更好完成長城的保護修繕,北京的做法是目前較為先進的工作模式。」北京市考古研究院副研究館員、箭扣長城五期保護修繕項目考古現場負責人尚珩介紹,與傳統保護修繕相比,這一工作模式具有長遠的價值。

2023年8月,北京八達嶺長城,尚珩察看被挖掘出的石雷。資料圖片/王嘉寧 攝2023年8月,北京八達嶺長城,尚珩察看被挖掘出的石雷。資料圖片/王嘉寧 攝

北京共有長城遺存2356處,牆體長度超520公里

新京報:說起北京的長城,大眾熟知的往往是八達嶺長城。長城遺存在北京的具體分佈情況如何?

尚珩:北京轄區內的長城遺存共計2356處,呈半環狀分佈於北京北部山區,自東向西橫跨平穀、密雲、懷柔、延慶、昌平、門頭溝6區,包括長城牆體、單體建築、關堡和相關設施等4個類型。長城牆體全長520.77公里,分為北齊與明兩個朝代的長城。

其中,北齊長城始建於北齊天保年間,是目前發現的北京境內修築最早的長城遺存,可初步辨別的長城遺存包括牆體、敵台、烽火台、戍堡等,共計24處,其中牆體總長度 46.71公里(14段)。

明長城的修築時間貫穿明代不同歷史階段,明長城遺存共2332處,其中牆體長度474.06 公里(447段),單體建築1742座,關堡147處。

新京報:位於懷柔的箭扣長城,目前正在開展第五期保護修繕項目。項目如何規劃?考古發掘和保護修繕怎樣配合?

尚珩:箭扣長城全長7850米,自2016年起已經連續開展了四期保護修繕工程。今年開始的五期保護修繕項目是對箭扣長城117號至122號6座敵台以及敵台間5段共915米牆體進行修繕。

今年4月,箭扣長城五期項目正式開展考古工作,並於6月6日進場施工,實現了「邊考古、邊修繕」的無縫銜接。我們發掘完一塊區域,修繕的工作人員緊接著就開展修繕工作,最大限度保護髮掘後的長城遺址。

新京報:2021年,北京選取箭扣長城和大莊科長城作為試點開展研究性修繕。如何理解研究性修繕,與傳統修繕有何不同?

尚珩:傳統修繕主要是修繕團隊根據以往的工作經驗在做。但經驗畢竟有限,在修繕的過程中可能遇到複雜的新問題。就像去醫院看病,首先要弄明白病因,再去治療。

研究性修繕就會加入其他學科的團隊,比如考古、結構力學、植物學等。這些團隊的發掘、研究可以更好地指導修繕。保護修繕工作也會根據考古發現、研究成果作出動態調整,以保證修繕更科學、更精細。

以往的長城考古發掘更多是為了研究歷史問題,與保護修繕關係不大。在這方面,北京走在前列,從2006年左右開始,一些明長城的考古發掘就與保護修繕相配合。

7月4日,箭扣長城五期項目施工現場,工人正在施工。新京報記者 浦峰 攝7月4日,箭扣長城五期項目施工現場,工人正在施工。新京報記者 浦峰 攝

考古發掘讓長城變得有「溫度」,幫助更好講述長城故事

新京報:在配合保護修繕的同時,通過近些年的考古發掘我們對長城的認識有哪些加深?

尚珩:一方面,對長城的建築形製有了更加深入的瞭解。以前我們研究長城更多是針對它露出地面的部分,但有些東西是埋在地下的,不通過考古發掘我們並不清楚。另一方面,對長城的建築細節有了新的瞭解,比如長城上有火炕和灶址。以前只是文獻中記載有火炕,究竟有沒有我們也不是很清楚。經過近幾年的發掘,我們發現了很多火炕。

以前說到長城,大家想到的首先是建築,但實際上它有一個靈魂性的東西,那就是人。通過考古發掘,大家的關注點不再單單是長城的雄偉、壯觀,我們還可以瞭解當時戍邊士兵的生活狀態。

這是讓長城變得有「溫度」的發現。長城上有火炕,說明士兵就在上面居住;有灶反映出他們在上面做飯,相當於以長城為家。我們還在八達嶺和箭扣長城發現了很多碳化的糧食種子,也就知道了士兵在駐守的時候吃什麼。我們甚至發掘出了棋盤,也反映了士兵當時的娛樂生活。此外,出土的文物包含了佛郎機等武器,這是那個時代最為先進的火器。

可以說,我們對邊疆戍衛的瞭解會比之前要深入得多。我們知道了長城是怎麼建的,逐步知道了長城是怎麼發揮作用的、士兵是怎麼守在長城上的。這些是我們要真正思考的內容。

我覺得一個文化遺產,它的靈魂一定是人。假如我們想拍一部影視劇,長城建築很好複原,地面上就有。但是具體的生活場景是什麼樣的,通過考古發掘可以補充一些合理的故事細節。

新京報:考古發掘過程中有哪些具體的發現,可以合理推測或還原一些場景或故事?

尚珩:在2022年延慶大莊科長城的研究性修繕項目中,我們在敵台遺址里發現了一粒花椒。經過對一起發現的其他糧食種子進行測年,發現它是明萬曆時期的。

花椒出現在長城上,大家便產生了聯想。現在的延慶永寧有一種特色美食叫火勺,是一種類似燒餅的食物。當地一直都有流傳,火勺是當時戍邊的士兵隨身攜帶的食物,它好攜帶且容易保存。而在火勺的製作過程中,為了增加味道,就會往里加一種調料——花椒碎。

我們一直說要講好長城故事,講故事的時候有這些細節才會比較生動有趣,容易讓大家產生共鳴,同時也是長城文化價值的一個延伸。

這也是在長城保護修繕前開展考古發掘的價值所在。如果只是修繕,那麼這些遺蹟很可能不會被發現,我們當時發掘的時候就是發現地上有一坨黑,是燒過的東西。不是考古專業人員的話,可能對它就沒有敏感度。我們把它整取到實驗室檢測之後,才判斷出裡邊有水稻、黍子、粟、花椒。

科技助力文化遺產活化利用,建議加強跨區域合作交流

新京報:在長城考古發掘過程中,運用了哪些科技考古的方法和手段?能發揮怎樣的作用?

尚珩:主要就是把其他類型遺址考古的手段開始運用到長城考古上,形成多學科的聯合考古,比如植物、金屬、地質、材料等方面的團隊加入。

傳統的田野發掘有自己的局限性,很多東西是搞不定的。同樣一件出土文物,從不同的學科去看它,視角和結論可能完全不一樣。正是有這些不同的視角,才會更加透徹地把文物的價值和文化內涵發掘出來。

另外,近幾年在長城考古的時候,我們都會給長城做數字化建模。一方面是作為資料保存,因為被發掘、修繕後,長城的形態會發生巨大變化,全程數字化記錄幫我們實現可追溯,也便於總結工作,為今後開展工作提供借鑒。另一方面,留存的數據也有助於長城文化遺產的展示利用。比如通過技術開發,公眾可以在線上虛擬體驗長城修繕、長城考古等。這樣一來,數據就被活化利用了。

新京報:經過這些年的探索實踐,你認為長城考古還面臨哪些難點?

尚珩:經過這幾年「邊考古、邊修繕」的探索,我們發現這種工作模式的作用是非常大的,但在全國範圍內並沒有全面鋪開。我希望這些成功的經驗能在其他有長城分佈的省份加以推廣。但同時,現在長城考古的從業人員總體來說數量還比較少,建立跨區域的交流合作機制是有必要的。

更重要的是,我們應該建立完善跨國交流機制。中外都有類似的線性文化遺產,像英國有羅馬帝國邊界、哈德良長城。而中外無論是文化背景、文化傳統還是考古工作方法,都會存在非常大的差異,因此成果的取得和展示也是不一樣的,加深跨國交流會有更大的啟發和借鑒意義。

新京報記者 行海洋

編輯 白爽 校對 張彥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