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代淡人:攢出兩套房,我比父母還摳
「未來的某一天,我坐在婚禮專用椅上,牆上掛著一張漁網,上面是我的照片。我面前的培訓桌上擺著菜譜架,iPad正在播放影片。」
這段有點令人摸不著頭腦的描述,出自搜索引擎「最佳平替」的開發者「碎瓜」。在他設想的場景中,藏著四件平替商品,其中最出人意料的當數代替照片牆的漁網。
「不是××買不起,而是××更具性價比。」類似的「平替宣言」走紅網絡。慳錢,是當中的第一要義。然而,平替的關鍵不在於追求廉價,而恰恰在於無法統一度量衡的「性價比」。
平替是一種價值觀。從消費到工作、婚育、愛好、人生選擇,越來越多人以自己的方式踐行「平替生活」——也許是為了某個具體目標、某些生活態度,抑或某個所篤信的理念。用某種「平」,替代某種不必要的「貴」。
也許,平替生活是不由價格、品牌和他人眼光所定義的生活。正因為懂得什麼是自己真正需要的,才能對奢侈祛魅,回歸最本質的日常。
平替生活是一種處境,也可以是一種選擇。這種選擇有時不為外人所理解,但「平替生活家」們用他們眼中的「平」替換高溢價的物品、高耗能的生活和無止境的慾望。以下是他們的「平替人生」。
為還房貸,我選擇花最少的錢生活
不買「三金」、不請司儀和攝像師、不在酒店辦儀式,晶瑩夫妻倆的新婚生活由一場「平替婚禮」開啟。首飾和敬酒服是租的,婚紗則是向兩週前一位剛結婚的朋友免費借的。一切從簡只為了一個目標——買婚房。
後浪研究所發佈的《2023年青人理想婚禮報告》顯示,近八成受訪的年青人希望「只領證不辦席」,覺得辦婚禮既麻煩,又費錢。
哪怕要辦,也絕不多花一分冤枉錢。砍掉「四大金剛」(司儀、化妝師、攝影師與攝像師),辦起「三無」婚禮(無接親、無車隊、無司儀),用旅行替代婚宴,在閑魚、1688淘婚慶用品。相較於一場盛大的儀式,年輕情侶們偏愛小而美的婚禮,1萬~5萬元是最多人能接受的預算區間,如果超過10萬元,實屬「大可不必」。
晶瑩和丈夫的婚禮前前後後只花了幾千元。兩人都在河南農村長大,因為小時候是留守兒童,晶瑩一直渴望能有自己的家。2018年結婚前,兩人在杭州臨平看中一套首付50多萬元的二手房。當時剛剛畢業兩年的他們,手頭積蓄一共只有12萬元,只能向父母借了17萬元,又東拚西湊,還向村里人和朋友借了十幾萬元,才共同買下了這個小家。
每個月近5000元的房貸和債務,讓兩人不得不儘可能地壓縮生活成本。為了慳錢,晶瑩的護膚品從雅詩蘭黛變成大寶;而她的老公經常撿她弟弟不穿的衣服來穿,鞋子穿破了,就用膠水再粘一粘。
晶瑩夫妻兩人可以說是不少年輕夫妻的寫照。出於現實的目標,他們選擇過一種平替生活,或主動或被動,或暫時或長久地放棄眼前「昂貴的享受」,以換取一份更具保障的安全感。
然而,每當互聯網上出現諸如「北漂夫妻兩年摳出100萬元首付」「小夫妻在上海省出一套房」之類的話題,在引人豔羨的同時總難免伴隨著幾分爭議。
三年前,在豆瓣「孤寒女性聯合會」小組有著「摳組一姐」之稱的王神愛接受《和陌生人說話》採訪,講述了自己畢業九年在南京「摳」出兩套房的經歷。節目播出後,許多網民對她的生活方式表示不解。然而王神愛的「摳」如今似乎正在獲得更多人的共情。
中國人民銀行《2024年上半年金融統計數據報告》顯示,上半年人民幣存款增加11.46萬億元。「報復性存錢」和「存款特種兵」成為網絡熱詞。
就在不久之前,晶瑩和丈夫終於還清了所有債務。六年來的生活習慣像水滴一樣滲入他們的日常,她已經想不起全家人上一次外食是什麼時候。無論金額多少,晶瑩每次花錢都會立刻記賬,將家庭儲蓄率保持在70%左右。在他倆的影響下,家裡3歲的孩子看到剛拆的快遞盒,也會跑去將它搬到陽台上留著賣錢。
「過日子過的是裡子,不是面子。」媽媽常說的話被晶瑩奉為至理名言。作為品牌策劃,她認為許多消費需求是被創造出來的。父母在廣州打工的經歷也讓她有所感悟——錢不僅是賺出來的,更是省出來的。平替生活的意義不是為了更奢侈的將來,而是為了擁有抵禦未知風險的底氣。
晶瑩說,她不想擁有一些不能長久守護的東西。對她而言,只有家、父母和孩子才是實實在在的。這不是平替生活,而是普通人的平凡生活。
消費標準降了,生活水平沒降
時至今日,一套房究竟還值不值得以「平替生活」去交換,人們有不同答案。和母親一起在成都生活的李麗開玩笑說,自己幸運的地方在於未婚未育,沒有房貸和養娃的壓力。
由於身體原因,李麗離開原本收入可觀的崗位,換成現在這份月收入只有3500元的工作。「年輕時想奮鬥,現在只想躺平,收入低一點也無所謂,這也算一種平替生活吧。」李麗說。
這樣物慾和性慾雙低的「佛系淡人」,在社交平台上並不少見。田園牧歌是他們的詩和遠方,種地養花是他們的精神按摩。平替對他們來說,意味著以返璞歸真的生活方式,對抗物慾橫流的消費社會。
夏天,李麗會用無患子、紅糖、水和EM菌製作清潔酵素。酵素發酵後成了天然的清潔劑,代替洗潔精、洗衣粉和洗手液。她還學著用五元一斤的茶麩自製洗髮水,使用一段時間後,她意外發現掉髮情況有改善。
「不光是節約幾十元、幾百元,我是真心覺得很有趣。」從去年起,為了減少衝動消費,李麗嘗試用現金存錢來替代電子賬戶。
她按照不同的小目標,分門別類地存現金。舉例來說,她想買一輛2000元的電動車,就每個月取200元現金存起來。等10個月後存到2000元,如果她還想要電動車就買,不想要了就存入定期。存錢,變得像一場升級打怪的遊戲,而非漫長痛苦的修行。
「質疑父母、成為父母、超越父母」,李麗如此總結自己消費觀的變化。二十幾歲剛工作時,她也曾有過特別揮霍的時期,幾千元的包包毫不猶豫,說買就買。
如今李麗到了奔四的年紀,好的、壞的,高檔的、便宜的,都見識過、擁有過。她逐漸改變了消費觀,認為人生活在這個世界上,根本不需要那麼多東西。慾望弱了,自然而然花錢就少了,內心也更加平靜了。
但李麗也堅決反對老一輩「掃興父母」中常見的「沒苦硬吃」行為,「平替不等於整天苦哈哈地慳錢」。恰恰相反,李麗變得更加關注自我,重新燃起對生活的好奇與熱愛。
正如三浦展所描述的「第四消費時代」一樣,發現僅憑消費無法買到幸福的人們不再一味地崇尚奢侈品,開始關注質量和舒適度,進而追求一種簡樸的生活,回歸內心的滿足感、平和的心態、地方的傳統特色以及人與人之間的橋樑中去。
節儉,不光只為慳錢
提出「第四消費時代」的概念之後,三浦展又在新出版的《孤獨社會》一書中預言了「第五消費時代」的提前來臨。這一時代的最大特徵就是,人們更加青睞一種「慢速的(slow)、小規模的(small)、軟性的(soft)、社交的(sociable)、可持續的(sustainable)」生活方式。
與許多人為了慳錢選擇平替生活不同,環保博主「壹個袋子」(下文稱「袋子」)的目標是追求一種可持續的生活。2020年,踐行「無痕生活」三年的袋子創立了同名豆瓣小組,在社交網絡上介紹、分享自己在加拿大留學時接觸到的環保生活方式,目前組里已有4萬多名成員。
袋子喜歡在線下淘二手衣服,她認為網購產生了太多包裝垃圾;她用能「無限循環使用」的復合菌發酵而成的康普茶來替代夏天的冰可樂,用涼蓆和「竹夫人」消暑,從而減少使用空調,是出於對全球變暖的擔憂;她經常自己動手修補舊物,是希望在踐行環保生活的同時,保持個性審美;而她開始吃素,則是考慮到動物福利。
從整體消費水平來看,袋子過的肯定不屬於普遍認知里的「平替生活」。她每月花費15000元左右,除了需要支付在上海的房租,每週兩節普拉提課和一節瑜伽課的費用也是她的固定開銷。
她幾乎不買新衣服和化妝品,就連口紅都買二手的,卻願意去購買對健康和環境都更有利的,比普通蔬菜更貴的有機蔬菜。
準確來說,袋子應該是在過一種有選擇的平替生活——「平替」更高耗能的消費,把錢用在對自己、對世界更好的地方。
袋子最早的環保啟蒙,來源於父母的言傳身教。在老兩口的眼裡,一樣東西沒用壞就換是「很離譜的事」,家裡的許多老物件,年紀甚至比袋子還大。不過,袋子的父母並不會為了貪小便宜而囤積物品。他們不會把無用的或過度包裝的贈品拿回家,去飯店吃飯也會帶上餐具打包剩菜。
在袋子看來,勤儉節約本身就是最重要的環保理念。經濟水平提高後,不少發達國家的人均碳排放量升高,人們會消耗更多能源,比如私家車、空調的使用。
「就個人來說,主動降低生活水平來攢錢,短時間內肯定是比之前更環保了。」但是攢錢成功之後呢?如果還是從平替生活恢復到原本的生活面貌,那也只是將碳排放暫時「按下不排」。
讓袋子感到欣喜的是,做環保博主這四年,她看到越來越多人加入可持續生活的行列中。四年前,她只能通過英文渠道瞭解相關信息;而今,原本小眾的環保話題漸漸成了「時尚」的新風潮。
但正如許多打著「極簡主義」標籤的博主,一邊「斷舍離」一邊「買買買」,許多品牌在「做環保」時卻產生了更多垃圾。袋子說,「可持續」「環保」和「平替」都可能成為消費主義的偽裝,這就像在一句句「只要一杯奶茶錢」的廣告語里,又有多少人買了一堆無用的平替品,才突然想起「不買立省百分百」的樸素道理。
平替生活究竟是為了什麼?為了慳錢,為了安全感,為了自己,還是為了全人類?也許平替的終極目標,正是為了有朝一日不再平替,讓平替不再只是一種替代品。
(文中受訪者晶瑩、李麗皆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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