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人教師張晶的彩色世界

盲人張晶喜歡所有明亮的顏色。

比如粉色。工作日清晨6點,她起床,洗漱,精心打扮自己,把一頭柔軟的白髮盤在腦後,兩隻粉色蕾絲蝴蝶髮夾別在額前兩側。每次出門,她總會讓自己看起來很精神,嘴角也習慣性地微微上揚,似乎和常人無異。

露餡兒的是把渾身皮膚嚴嚴實實圍住的外衣。先天性白化病,讓張晶不得不格外小心紫外線。她的視力也只有0.03,勉強能感受到光和色彩,在醫學界,這被認定為「盲」。

她的工作地點在距家20公里的北京市盲人學校(以下簡稱北京盲校)。張晶是康復班的一名音樂活動課老師,更早以前,她在這裏學習鋼琴調律,也教授這個專業。

十六年來,她教過上百名學生。有人從按摩師轉行成了鋼琴調律師,成家立業,有智力障礙的孩子,在她的耐性陪伴下,學會了自己穿衣服。

這些學生也給了張晶力量。她形容,疾病給她的人生帶來了缺憾,但當教師的這段經歷就像一塊碎片,正在逐漸彌合那個缺口。

北京市盲人學校,張晶站在教室里。新京報記者 王子誠 攝

慢節奏的課堂

上午10點10分,柔緩的鋼琴聲響起,北京盲校的第三堂課就要開始。

15歲的男孩康康(化名)跟著陪護阿姨走進教室。「早上好呀。」張晶笑著,朝男孩走來的方向打招呼,男孩沒有回應。

「這個孩子沒有語言能力。」張晶解釋,她牽過男孩,兩人面對面坐著,膝蓋碰著膝蓋。張晶喊出「上課」,接著握住男孩的手,豎起拇指,比出「老師好」的手勢。

上課的內容更加簡單,張晶拍著手,讓男孩聽著數數,再跟著學,如此反復。20分鐘後,男孩開始哭鬧,雙手不停地拍打腦袋,張晶安撫著,用手機播放男孩最喜歡《萱草花》,雙手輕揉著男孩的雙臂,讓他放鬆下來……

2024年9月9日,北京市盲人學校,張晶在課堂上指導學生完成手語動作。新京報記者 王子誠 攝2024年9月9日,北京市盲人學校,張晶在課堂上指導學生完成手語動作。新京報記者 王子誠 攝

她已經習慣了這樣的上課節奏。對於這裏的孩子來說,僅是學會拍手數數、區分左右,也需要經過多個學期的練習。他們大多存在智力障礙,生活難以自理,不會說話,哭鬧是他們為數不多表達情緒的方式。他們年齡最小的只有四歲,大的十幾歲,教學通常只能一對一進行。

如今,張晶應對得遊刃有餘。但她仍記得六年前第一次在這裏上課時的無措。眼前的學生,只有模糊的輪廓,看不清對方的表情,她摸索著與對方拉手互動:沒有反應。張晶放起歡快的音樂,更糟糕的情況出現:孩子突然哭喊起來。張晶想安慰對方,回應她的只有更大的哭聲。

「無力感太強了。」那段時間,張晶犯了鼻炎,鼻子不通氣,入睡成了難事,身體虛弱、無力,「甚至從椅子上站起來都需要進行思想建設。」

家人勸她辭職,張晶也打過退堂鼓,但最終沒能做出決定,「成為老列治史迪拿不容易了。」她不願放棄。課上,她調低說話音量,保存體力。課下,本不擅長與外人交流的她,開始學著與孩子的陪護交流,他們通常是孩子的父母、祖輩,更瞭解孩子的性格、習慣。

她也走進其他老師的課堂,學習與孩子互動的手勢、語調。

六年的時間,她記得每個孩子喜歡的歌曲,記下每個孩子特定手勢代表的含義,也養成了關注節氣的習慣,哪個孩子的情緒會在某個節氣變得不穩定,她會格外注意。

漸漸地,學生也和這位老師變得更加親昵。有時,孩子在學校走廊上遇見張晶,會走過來抱著她。「這是他們表達喜歡的一種方式。」張晶說。

2024年9月9日,北京市盲人學校,張晶幫助學生放鬆肢體。新京報記者 王子誠 攝2024年9月9日,北京市盲人學校,張晶幫助學生放鬆肢體。新京報記者 王子誠 攝

帶視障者走出一條新路

在成為康復班的教師前,張晶是北京盲校鋼琴調律專業的教師。

2000年,18歲的張晶考入北京盲校鋼琴調律專業,學了三年,又去另一所大學進修了三年。

2008年的秋天,26歲的張晶以代課教師的身份重新回到課堂。講台下的學生,兩隻手就能數得過來,大多在30歲左右,是視障者。來這之前,他們大多靠按摩謀生,熬夜又耗費體力。

不是所有視障者都願意選擇這份工作。但在二十一世紀初期,全國盲校開設的課程,大多隻有推拿、按摩,北京盲校是為數不多開設鋼琴調律專業的學校。

張晶決定帶他們走出一條新路。

一架鋼琴,88個黑白琴鍵,220條琴弦,8000多個零件。零件出現問題,鋼琴的音準就會跑偏,鋼琴調律師就是「鋼琴醫生」,他們通過維修零件,讓一台問題鋼琴恢復原有的音準。

對於視障群體來說,這當然不容易。

張晶舉了個例子,健全人可以用眼睛觀察鋼琴的外觀及內部零件,但盲人只能靠觸覺和聽覺。唯一的優勢是,視障者的觸覺、聽覺一般比常人更靈敏,而且擁有良好的記憶力,「因為眼睛看不見,很多東西要用腦子去記。」

從第一節課起,張晶就帶著學生認識鋼琴。課上,她握著學生的手指,從鋼琴整體的外觀,到鋼琴內部8000多個零件的名字、位置、樣子、功能,再到88個琴鍵發出的不同聲音,一點點地去摸、聽、記,「摸到你看不見它也知道它是什麼樣子(的程度)。」

2024年9月9日,北京市盲人學校,張晶握著學生的手觸摸鋼琴部件、認識鋼琴。新京報記者 王子誠 攝2024年9月9日,北京市盲人學校,張晶握著學生的手觸摸鋼琴部件、認識鋼琴。新京報記者 王子誠 攝

一個學期後的實操課上,學生坐在鋼琴前,右手嫻熟地按下琴鍵聽音,左手緊緊握住調音扳手,上下扭動調節。「do(哆)」準了,「re(來)」準了,一根琴弦精準後,學生再把扳手扣在下一根琴弦上。

張晶站在一旁,注意力集中,手同樣放在扳手上,去判斷學生操作的力度、角度是否準確。對於視障者來說,調律時,一個動作都不能多,每個動作順序也不能錯,否則很容易出現膠水粘錯面、螺絲位置安裝不準確等問題。

難題也常在這時冒出來——有時候,琴鍵按下卻彈不起來。「琴鍵壞了,要先解決哪個零件的問題,才不會影響其他琴鍵。你需要不斷地思考,很多學生會卡在這一關。」張晶說,這非常考驗調律師的邏輯思維能力,也是調律的難點。沒有捷徑可走,她只能讓學生們反復練習。

後來,張晶常在深夜接到宿管的投訴電話:班里的學生不回寢室。從早上6點一直到晚上10點宿舍關門,除了吃飯、上課,學生們都窩在琴房裡練習。

張晶也跟著他們一起學習。那時她一邊代課,一邊備考教師資格證。這張證書張晶考了四次。教輔資料上的字體看不清,她就用手機一頁一頁地拍下來,轉成電子版,用專門的軟件語音播放出來,反復聽、反復背。

2012年,張晶正式成為北京盲校調律專業的教師,教學任務變得繁重。

張晶對學生們的要求也變得更為嚴苛。鋼琴里每個零件之間的距離大多以毫米為計算單位。為了不斷提高學生的觸覺靈敏度,張晶要求「距離的誤差不能超過1毫米。」

每個學生的身高、體型不一樣,張晶需要熟悉每個人的特點。「這樣才能幫助他們調整姿勢,找到最適合每個人的調律操作手法。」同樣的教學內容,有幾個學生,她就重覆幾遍。

2024年9月9日,北京市盲人學校,張晶正在電腦前工作。她頭上的蝴蝶結格外醒目。新京報記者 王子誠 攝2024年9月9日,北京市盲人學校,張晶正在電腦前工作。她頭上的蝴蝶結格外醒目。新京報記者 王子誠 攝

臨近畢業,學生與張晶聊起對職業的迷茫和困惑。社會上有不少質疑的聲音,認為視障者無法勝任這份工作。更現實的困境是,這份工作通常需要上門服務,對於許多視障人士來說,光是出門去陌生的環境就已經是個挑戰。

張晶鼓勵學生不要被質疑聲打倒。她請來有資歷的盲人鋼琴調律師分享經驗,告訴學生,盲人調律師的社會認可度正在逐漸提高。她也帶著學生走出校門,在實踐中幫他們建立信心。

從事鋼琴調律教學工作的十年間,張晶帶出了近百名學生。畢業後,他們大多從事本行,靠這門技術養活自己,成家立業。有的學生甚至自己開起了鋼琴調律工作室。

這給了張晶很大的成就感,「我在教會他們掌握一項生存技能的同時,他們也賦予了我生活的意義,這種感覺真的很幸福。」

「我也想成為那樣的老師」

張晶成為教師,也算是偶然。

1982年,她生在北京一個普通的職工家庭中。出生的那天,父母兩人就發現了女兒的異常,皮膚、毛髮幾乎沒有顏色。張晶隨之被確診患有先天性白化病,視力也受到影響。

但父母從未把女兒當成「特殊」小孩來教養。他們告訴張晶,用別的器官代替眼睛,教她生活起居、人情世故,鍛鍊她的聽覺、觸感、膽量,讓她去做所有健全人能做的事情:在安全的地方學騎單車,上普通的學校,帶她出門,鼓勵她向陌生人問路……

小學課上,張晶看不清課本,也聽不懂老師講的知識點。父母就把書本上的重點知識謄抄下來,把每個字都放大到女兒能看清楚的大小,用來給張晶補習,這樣的生活持續到初中畢業。

後來,父母沒讓張晶繼續念高中。他們覺得,學習壓力太大,會加重孩子的視力障礙。於是,張晶去了一所中專學校,學了計算機專業。成績好壞,父母並不在意,他們只希望,女兒能靠自己的能力正常生活。

2000年,父母無意間關注到一檔電視節目,讓他們對女兒的未來有了新的打算。節目中,主角陳燕也是一名視障者。她講述著自己如何來到北京盲校求學,後來成為一名鋼琴調律師,最後闖出一番事業。

夫妻兩人被陳燕的故事打動。他們撥通北京盲校的電話,詢問是否還有調律專業名額。對方回覆,雖然八個名額已滿,但會擇優錄取。兩人興衝衝地帶著女兒去面試,但幾項測試結果並不理想,學校讓回去等通知。

「我當時已經想放棄了,我父親跟我說,先不要想能不能去、要不要去,有機會就一定要爭取。」張晶被說服,她給盲校的老師發短信、寫信,表示希望能獲得進校學習的機會。

好消息在幾天后傳來。八人中有一人退學,張晶獲得了最後一個入學名額。也是在盲校三年的學習中,張晶結識了人生中第一位恩師李任煒。

在張晶的講述中,她認為自己並不是班里有調律天賦的學生,「我的觸感非常薄弱,音感也不好,兩個琴音彈下去,我聽不出區別。」

第一學期的期中考試,張晶考了倒數第二名。她有些喪氣。那一次,專業老師李任煒把她叫到辦公室,耐性地幫她分析考試中的問題,鼓勵她多下點功夫。

「李老師沒有因為我能力差就放棄我,我自己也不能放棄。」自那以後,張晶變得更加刻苦,早上6點出門,一直練習到夜裡9點才回宿舍。有一次,她在琴房練得入迷,連上課都忘了去。之後每一次考試,張晶都是班里前三名。

張晶的進步,李任煒看在眼裡。臨近畢業,他教導張晶,不忘精進技術。他也覺察到張晶喜歡鋼琴演奏,便為她引薦名校鋼琴老師。

那是一位60多歲的老太太,對待張晶同樣嚴苛。鋼琴演奏十分考驗手指力量,「她不會因為我眼睛不好,就放鬆對我的要求,她一定會讓我練到我能力範圍的百分百。」手起,手落,直到手指彈出的琴音乾淨、有力。老太太也教張晶,要感受每個音符聲音強弱背後的情緒,讓手下的曲子「活」起來。

2024年9月9日,北京市盲人學校,張晶靠在鋼琴上感受鋼琴。新京報記者 王子誠 攝2024年9月9日,北京市盲人學校,張晶靠在鋼琴上感受鋼琴。新京報記者 王子誠 攝

以後張晶能不能成為鋼琴老師還是演奏家,老太太都不在意。在北京市第十二屆希望杯鋼琴比賽中,張晶拿回了二等獎。老太太沒表現得太高興,只鼓勵張晶要更加專注音樂本身,繼續精進技藝。

張晶一直覺得自己是個很幸運的人。在遇到兩位老師前,張晶從未想過會成為一名教師。後來,兩人的出現讓她開始想,「能不能也成為這樣的老師,去幫助別人。」

生命有不同的呈現

今年,是張晶成為教師的第十六個年頭。

不久前的一堂課上,張晶把外套搭在男孩樂樂(化名)身上。穿衣服這件事樂樂已經學了兩年。那天,8歲的他拿起搭在肩膀上的衣服,主動穿了起來,張晶為此高興了好幾天。

從鋼琴調律專業轉來康復班,張晶給自己定下教學目標——要讓從康復課走出去的孩子擁有自主生活的能力。但現在,她不再刻意地追求孩子成長的速度,她的目標變得更加簡單、純粹,「孩子在我的課上能開開心心就行。」

面對身體的缺陷,張晶也變得更加坦然。上小學的時候,她無法理解,為什麼自己和別人不一樣,也困擾於陌生人向她投來異樣的眼光。

父母沒有忽略她的情緒,「他們告訴我,不用排斥與別人的差異,生命會有缺陷,也會有不同的呈現。」

她試著像父母說的那樣,當別人打量她時,就微笑著回應。善意通常會在那個時刻完成一次完整的交換,這讓她變得更有力量。

關於未來,42歲的張晶仍有許多暢想。

身體的狀態逐漸好了起來,最近她開始學起琵琶,這同樣不是一件簡單的事情,但她有信心做好。她計劃學成之後,再學習古箏。她想把這些樂器帶進課堂,與學生們一起分享。

2024年9月9日,北京市盲人學校,張晶抱著琵琶和同事聊天。新京報記者 王子誠 攝2024年9月9日,北京市盲人學校,張晶抱著琵琶和同事聊天。新京報記者 王子誠 攝

張晶清晰地感受到教師這個職業帶給她的成長。

曾有一位臨近畢業的學生,管張晶要了張照片,說想貼在床頭,用來鼓勵自己。「你是我的偶像。」她對張晶說。

「從小那個需要被人牽著過馬路的女孩,現在終於可以牽著別人過馬路了。」張晶覺得,現在自己更像一個探路人,帶著學生一點一點往前走,「原地踏步也沒關係,至少我們動起來了。」

還有一年教師節,一名6歲的男孩出現在她面前。他不會用語言表達祝福,母親握著男孩的手,將一束紙質玫瑰花送給張晶。

說實話,那花不算好看,但她一直擺在辦公桌上。

那是父母帶著男孩一起完成的——卡紙被裁成條狀,再一點點地對折、拚接、黏貼。是張晶最喜歡的粉色。

新京報記者 熊麗欣

編輯 彭衝 校對 劉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