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遠行 行未遠

今年是吳昌碩先生誕辰180週年。作為「後海派」代表人物、西泠印社首任社長,吳昌碩兼詩、書、畫、印四絕於一身。教育家于右任曾作輓聯悼念吳昌碩:「詩書畫而外複作印人,絕藝飛行全世界;元明清以來及於民國,風流佔斷百名家。」

對於吳昌碩的書畫、金石成就,今人多有瞭解和讚譽,但對於其古典詩歌方面的造詣,或者說對於作為詩人的吳昌碩,可能知者寥寥。其實,在漫長的藝術生涯中,吳昌碩首先是以「詩人」自況的:「平居數長物,夫婿是詩人。」

賞讀吳昌碩的詩歌,走進大師豐沛高潔的精神世界,有三重心境值得細細品味。

吳昌碩 圖源:「西泠印社」微信公眾號吳昌碩 圖源:「西泠印社」微信公眾號

有哲學家說:「詩人的天職是還鄉。」可以說,生於亂世的詩人吳昌碩,一生顛沛流離,無時不在回憶和回望「夢裡老家」。昌碩詩歌蘊含的第一重心境,就是對故鄉山水的款款深情。

「湖州安吉縣,門與白雲齊。」唐代詩人周樸的《董嶺水》,吳昌碩珍愛有加,多次書寫、題款。令他反復流連、玩味的,不僅有詩中景物、意境的清奇,更有那份對故鄉山水、風物的懷想與眷戀。

據統計,在浙江省博物館收藏的兩千餘首吳昌碩詩文手稿中,有近半是歌詠山水、題寫花鳥之作,而這些詩作抒情、狀物的原型,大多有其家鄉山水草木的影子。

吳昌碩因少時有過多年耕讀生涯,曾寫下《鄣吳村雜詩》《鄣吳村詩夢中作》等,抒發對家鄉的感情。因戰亂遷住到安吉縣安城村定居後,他還利用空地開闢了一個「蕪園」,並自號「蕪青亭長」。

身邊的一花一草無不是他作詩的靈感來源。酷愛梅花的他不僅在園中種下梅花樹,還經常賦詩詠梅,「苦鐵道人梅知己」「梅花憶我我憶梅」;觀荷時,他也留下不少題荷詩。比如,「荷花荷葉墨汁塗,雨大不知香有無」,詩與畫相映成趣,「活潑潑有生機」。

吳昌碩離家遊學後,在外鄉無時無刻不思念家鄉,並將這份情懷詠之於詩。看到蘭竹,他寫下「此是蕪園舊風景,幾時歸去費思量」;提到竹筍,感歎「客中雖有八珍嚐,那及山家野筍香」;甚至吃菜時也會聯想到「可惜蕪園殘雪裡,一畦肥菜野風乾」。

吳昌碩的四孫吳誌魯曾說:「先生定居上海後,晚年思鄉之情難以言表。見到家鄉人來,非常高興。不管相識不相識,都盛情招待,對家鄉的近況問個沒完。」

吳昌碩《墨梅度》與《篆書樂無飲且六言聯》 圖源:「浙江美術館」微信公眾號吳昌碩《墨梅度》與《篆書樂無飲且六言聯》 圖源:「浙江美術館」微信公眾號

古人說,文章合為時而著,歌詩合為事而作。在吳昌碩的詩歌作品中,有很大一部分是「《流民圖》題詩」這一類直面現實、為民請命之作。昌碩詩歌中的第二重心境,是對民生疾苦的無限同情、與時代命運的深切共情。

1860年,年輕的吳昌碩目睹戰亂摧毀家鄉。他曾在詩中寫道:「一炬盡焦土,幾家沈劫灰。何方堪避地,有路是泉台。」

「海內穀不熟,誰憐流民圖。天心如見憐,雨粟三輔區。」1919年夏,全國多地發生水災,無數災民流離失所。有識之士看在眼裡、痛在心裡,並付諸行動。當時,畫家王一亭作《流民圖》多幅,用於賑災義舉,吳昌碩積極響應,為《流民圖》題詩多首,並促成社會賢達認購,所得款項全部用於救助災民。

關注現實、直面憂患、融入時代是中國文學、中國詩歌優秀傳統,比如屈原寫「長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艱」,杜甫根據親身經歷創作「三吏三別」。吳昌碩為《流民圖》題詩,同樣源於詩人強烈的悲天憫人情懷。

可能很少有人知道,吳昌碩還曾有過一段軍旅生涯,雖然短暫,卻折射著他救亡圖存、以身許國的信念。中日甲午戰爭爆發時,吳大澂請纓出征,吳昌碩投筆從戎,隨其禦寇,然而甲午戰敗的結局終未改寫。當時,吳昌碩寫下詩句悼念丁汝昌:「海軍未複誰雪恥?憤失海權蹈海死。嗚呼吾國多烈士,精衛銜石滄溟填……」

1925年,吳昌碩雖已年邁多病,但仍不遺餘力地推動愛國主義運動。那一年,上海發生了震驚中外的「五卅慘案」,隨即「五卅運動」爆發。吳昌碩再次作畫義賣,並含淚寫下長詩《五卅祭》,「戰場直北斜橋東,畫界豈有鴻溝風」。

浙江美術館的「師古開今——吳昌碩藝術傳承展」 圖源:「美術報」微信公眾號浙江美術館的「師古開今——吳昌碩藝術傳承展」 圖源:「美術報」微信公眾號

「今人但侈摹古,古以上誰所宗?」「不知何者為正變,自我作古空群雄。」昌碩詩歌飽含的第三重心境,是藝術追求的永無止境、對獨創性的孜孜以求。

吳昌碩自稱「三十始學詩,五十始學畫」,雖然出身書香門第,但由於生逢亂世,早年未能接受系統的藝術教育。他在《缶廬詩》「自跋」中說:「然大雅宏達,不肯薄視予,恒語以詩,心怦怦動。」

帶著對藝術的追求,吳昌碩曾來到杭州「詁經精舍」,追隨儒學大師俞樾治經學。1874年,他又在嘉興結識了金鐵老、蒲華等詩人、書畫家,金鐵老建議他「學遊還學詩」。於是吳昌碩不斷在遊學中曆練,詩境大有增進。跟隨同鄉施浴升學習作詩,師從楊見山大師學藝……在與眾多時賢相互酬唱中,他汲取、融彙了各家之長。對於吳昌碩的詩歌成就,有人評價:「書畫家詩句少深造者。缶廬出,前無古人矣。

「東塗西抹鬢成絲,深夜挑燈讀楚辭。風葉雨花隨意寫,申江潮滿月明時。」這是吳昌碩晚年的一首蘭花題畫詩,大有「隨心所欲而不踰矩」、臻於「化境」之意味,充滿靈性與生命力。

這種「化境」,來自於詩文與書畫、金石的相互滋養。印中有書、以書入畫、畫中有詩……書法家沈曾植在《缶廬集》序中說:「翁(吳昌碩)顧自喜於詩,惟餘亦以為翁書畫奇氣發於詩,篆刻樸古自金文,其結構之華離杳渺,抑未嚐無資於詩者也。」

這種「化境」,更來自於吳昌碩「膽敢獨造」的創新精神。在藝術教育中,他強調「師古而不泥古」「畫當出己意,摹仿墮塵垢。即使能似之,已落古人後」,還認為藝術貴在通達、通透,「詩文書畫有真意,貴能深造求其通」。

昌碩先生雖早已離我們遠去,但他的藝術精神、人格魅力、高深的造詣、高曠的襟懷,永遠值得後人景仰。正如以昌碩文化為主題的歌曲《你遠行 行未遠》中所唱的那樣:「山高高,路漫漫。大師遠行,行未遠。」

為致敬吳昌碩先生,繼在浙江美術館火熱開展一個月後,「師古開今——吳昌碩藝術傳承展」今日回歸先生故里安吉繼續展出,且讓我們再去感受先生翰墨鐵筆中的意境和風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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