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病」少年複學之路怎樣更順暢

    「心病」少年的複學之路不輕鬆,需要更多人合力相助。視覺中國供圖    「心病」少年的複學之路不輕鬆,需要更多人合力相助。視覺中國供圖

    9月2日,14歲的江月在學校行政樓下告別母親,背著書包獨自向初中教學樓走去。半年前,她曾因重度焦慮、不時驚恐發作而休學。經過一段時間的休養,她在這個開學季重新回到了校園。

    江月一路盯著地面,默默地數著地磚來平複自己的心情。

    離所在的八年級5班教室僅差幾步時,班里隱隱傳來的說笑聲讓她所有的心理建設瞬間土崩瓦解。她背過身緊貼牆壁站著,休學前恐怖的回憶如泰山般壓來,她不由自主地想起此前班里分小組研討,沒有人願意和她組隊,她只好默默地坐在角落里和習題本面面相覷時的尷尬。她感到頭重腳輕,不由自主地蹲了下去,沒有維持好平衡,書包的重量使她跌坐在地。一個陌生同學路過,好奇地打量著她,正在同學猶豫是否要施以援手時,江月雙手撐地起身,奪路而逃,頂著一片空白的大腦跑出校門。就這樣,第一次複學的嘗試戛然而止。

    新學期伊始,在大多數孩子精神抖擻地迎接新學期的學習生活時,還有一群曾經因為罹患心理疾病而被迫休學的青少年,他們經過休學治療,病情有所緩解,正在嘗試重返課堂。可是,這條複學之路卻充滿挑戰,難關重重,擺在這些青少年面前的是戰勝自我和克服外界雜音的雙重困境。複學之路要如何開啟?怎樣才能走得更順暢?

    走鋼絲一般的複學之路

    在家裡緩了兩天后,江月還是選擇回到了學校。

    「爸爸媽媽很辛苦,他們對我很好,不給我壓力。因為我的病,他們經常傷心歎氣,雖然避著我,但我還是看到了。」這份內疚時常刺痛著江月的心。

    雖然有強烈的回歸正常生活的願望,但過程中的煎熬依然無法避免。「其實我也想明白了很多,之前在學校,人際關係和成績都不好,被無視,被孤立,一是因為我笨和懦弱,二是因為我不主動交流求助,但這也不是我想改就能立刻改的。」江月說,看到同齡的和比自己小的同學們都有好朋友、小團體,每天說笑打鬧,絕望和自我否定就會瀰漫開來,「為什麼其他人都那麼有生命力,而我就像一塊木頭,有時又像一隻在陰暗中爬行的小鼠。」

    當下,學生群體心理健康問題日益突出,且呈低齡化趨勢。中國科學院心理研究所近幾年的國民心理健康調查報告顯示,中小學生的抑鬱檢出率逐年提升。其中,由於心理問題而不得不選擇休學治療的兒童青少年不在少數。

    今年5月,由中國科學院心理研究所國民心理健康評估發展中心與青少年抑鬱支持平台——「渡過」共同發佈的《2024年兒童青少年抑鬱治療與康復痛點調研報告》顯示,在被調查的診斷為情緒障礙的兒童青少年中,曾經有過請假經歷的佔82.3%,有過休學經歷的佔53.85%,平均休學次數為1.71次。第一次休學的平均年齡為13.74歲,主要集中在14歲。

    被調查的大部分家長(71.9%)認為,休學對孩子的抑鬱康復有積極作用,但與此同時,他們也希望孩子能盡快複學,以免耽誤學業。然而,孩子在複學的過程中卻會面臨諸多挑戰——學習壓力,學校的標準化管理,陌生的環境和人際關係等,這些都可能成為複學路上的絆腳石。

    與江月不同,18歲的祖真是被父母逼著回學校的。她正處在高中三年級的關鍵時期,父母期望她能參加2025年高考。

    「真想哪天眼睛一閉就不用再睜開了,沒有一件事不折磨我。」祖真說。祖真在去年有過一次複學經歷,只堅持了兩週就又回家了。「實在受不了學校的氛圍,我每天不是睡不醒,就是幻想著怎麼通過各種手段逃離。上課跟不上,頭暈眼花,看不清習題,反應慢,表達能力混亂,再加上每個人的時間都很寶貴,沒有人願意跟我對話超過3句,更不可能交到朋友了。」

    「還有的老師和同學,看到我手上的疤,就一個勁兒盯著看,還問東問西,讓我很煩。」祖真補充道,「大概許多人是以對別人說教的方式來排遣自己的壓力吧。」

    像這樣痛苦無措的複學青少年還有很多。「兩天已經哭了無數次。我沒有不用心,但我就是什麼都記不住……可能我的腦子真的已經壞掉了」「唯一的朋友也升學走了,新班級誰也不認識,有一種被世界拋棄的感覺」……這個開學季前後,社交平台上不斷湧現的痛苦發聲讓人揪心。而這是新學期的第一週,這些「心病」少年是否能夠走完複學之路,還有待驗證。

    摸黑前進的教職員工

    湖北的劉琦是入職不到兩年的一名青年教師,去年擔任了班主任。今年8月,她接到學校通知,班里會來一名因抑鬱症休學後複學的插班生。

    劉琦的心突然「提了一下」。她記得在自己的學生時代,班里恰好也有一名患抑鬱和焦慮的同學。「當時我沒有嘗試過跟他近距離接觸,現在沒辦法逃避了,只能一邊努力,一邊看運氣了。」她在社交帳號中,轉發和收藏了大量如「學生心理危機情況報告模板」「新老師對心理問題學生的保命法則」等資料和經驗帖,好讓自己不至於亂了陣腳。

    類似的情況也發生在河南的程曉身上。這位年輕教師在去年「迎接」了一名曾有心理問題的複學學生,她對中青報·中青網記者說,她對這名同學從不進行嚴厲的說教,學生提出請假她也從不為難。此外,她還將這名學生的心理和行為動態記錄下來彙報給學校和家長。她認為自己做了一切老師該做的日常德育和教學工作。「後來這名同學開始曠課。」程曉說,「我去找過他兩次,其中有一次看見他騎在4樓天台的欄杆上要往下跳,而這時他的家長正在致電教務處和年級主任,讓我把他管住勸服,我也是一頭霧水啊……」

    「一頭霧水」是很多沒有經過相關培訓,卻又不得不面對班里有心理問題學生的教師們的內心寫照。劉琦感到,教學資格證考試、學校教職工編製考試要求的,以及學校一般教師培訓傳授的那些知識和能力,對於處理這種情況來說並不萬全。「希望學校或者教育部門能夠出台一些規定,把對待此類學生的做法標準化、程序化,這樣我們心裡更有底些。」劉琦說。

    程曉也向記者歎息,學生實在太多,作為老師沒有辦法對每個學生的言行都一一把控,也沒有辦法完全阻止班里其他學生對複學學生不同程度的打擾和區別對待。「老師除了教學任務外,還有一大堆日常工作,精力實在不足。而複學學生又基本不跟我們交心溝通,我們不知道他們在想什麼、想要什麼。」她隨即提出了另一個疑問:「他們也沒有去找過學校的心理老師,或許心理老師更適合對其進行關照?」

    找尋突圍地圖的父母

    在一位心理博主的粉絲群裡,成員都是家中有因心理疾病休學的子女的家長。他們會定時收看群主的答疑直播並連線提問,在群裡熱烈而焦灼地展開討論。

    中青報·中青網記者剛加入群聊時,就有群成員私信來問「你是孩子的父母嗎?我們家孩子17歲,抑鬱,每天只會打遊戲。你家的呢?這到底怎麼辦?」難以猜測這是她主動開啟的第幾場相同的對話。

    兒童青少年社會功能恢復主要指回歸校園,恢復學業與社交。《2024年兒童青少年抑鬱治療與康復痛點調研報告》顯示,有27.74%的被調查孩子經過抗抑鬱治療後無明顯症狀,已恢復社會功能;有27.09%的被調查孩子有殘留症狀,但已恢復社會功能;仍有28.79%的被調查孩子有殘留症狀,社會功能未恢復;另外,有16.38%的被調查孩子持續有症狀,未康復。總體上,家長認為孩子在家庭生活方面的恢復情況最好,在工作學習方面的功能恢復最差。

    在眾多茫然無措的家長中,也不乏令人欣慰的成功案例。46歲的張麗梅有一個高考後休學了1年的女兒。女兒由於高考失利而精神崩潰,她一邊四處求助,一邊耐性陪伴。後來,女兒逐漸恢復了一些社會功能,暑假還去奶茶店做了短期工。前兩天,女兒主動提出複學,並且隻身前往離家兩小時車程的省城大學報到。這個過程中,女兒全程和她保持著積極的聯繫。

    張麗梅很驕傲,她專門建立了一個帳號用來分享自己的經驗,以便能夠幫到那些希望孩子回歸社會卻又無能為力的父母。

    「家、校、醫、社」四方合力,構建支持性康復環境

    如何幫助有心理問題的兒童青少年更好地恢復社會功能?《2024年兒童青少年抑鬱治療與康復痛點調研報告》指出,孩子休學期間,應給予其充分的心理支持和康復指導,以幫助他們調整情緒,重建自信。該報告建議,家庭、學校和社會共同努力,構建一個支持性的康復環境。

    在杭州有晴天社會心理服務中心主任、中國心理學會註冊心理師、國家二級心理諮詢師杜奕看來,從社會層面將青少年患者、家長和學校聯繫起來,構建一個合力整體,是解決問題的關鍵。

    杜奕建議,長期休學或長期請病假的青少年在準備複學時,可以接受家庭諮詢。諮詢師需詳細瞭解休學期間孩子的表現以及複學建議是誰提出的,如果孩子和家長達成一致,想要複學,那就應當告知家長關於孩子複學後將會面臨的困難。家長尤其需要注意的,是如何幫助孩子度過複學適應期。

    「孩子複學的兩個月內,屬於適應期。孩子第一天去上學,東西都收拾準備好了,自己也給自己打氣,什麼都很好,但是有可能上學的那一刻,就不行了,甚至已經到了學校門口,卻還是進不去。」杜奕說,「這種情況家長要做好心理準備,不是孩子說話不算話,而是他真的努力了,但確實走不進去。在兩個月的適應期中,孩子可能出現各種類似問題,但只要孩子逐漸不反感,沒有太多的排斥心理,願意維持和融入就可以。」

    對於老師而言,在應對有心理問題的複學學生時,需格外注意孩子的「自傷」問題。

    杜奕說,自傷問題也叫「非自殺性自傷」。多數孩子的自傷和自殘行為是為了緩解壓力,釋放情緒。「有些孩子想跳樓,站到樓上劃自己幾刀,就不跳了。老師在發現學生有自傷或自殘行為後,要私下跟這個學生談話,帶其去學校心理輔導室進行相對專業的諮詢和評估。」杜奕提醒,不要把自傷當成一種不好的行為去嚴厲禁止。「那種讓所有的孩子把袖子擼起來,檢查有沒有割過自己,有的話要請家長、寫檢查的應對方式是最糟糕的。」

    其次,老師還需注意,在班里迎來有心理問題的複學學生時,過於熱情和過於冷淡都是不合適的。「比如,有些班主任會出於善意,在班會上隆重地歡迎某個同學回歸,這會讓學生難以接受,心理遭受衝擊。」

    此外,任課老師還要做好心理準備,複學的孩子可能在短時間內會給班級管理造成一些困難。杜奕建議,學校可以量力採購一些社會心理援助類的服務項目,對教師進行心理培訓,對複學學生進行測評,並在學校領導、班主任老師、家長之間建立溝通的橋樑,形成「家、校、醫、社」四方聯動的工作模式。

    人生是充滿各種可能性的曠野

    需要明確的是,並不是所有的休學青少年最好的歸宿都是複學。杜奕說,例如,因被異性造謠困擾而時常應激恐懼的女生,或是高功能同時也高敏感的特殊少年,他們在家裡自學,遠離可能會給他們帶來刺激和傷害的外部環境,反而更有利於他們的發展。

    而對於休學時間較長、複學希望渺茫的部分青少年,如果他們仍然具有社會功能,願意運用自己的愛好和特長另謀出路,比如做博主、當遊戲代打、寫小說、從事美工設計等,可能是一種更好的選擇。

    「家長需要注意避免用單一價值觀給有特長、有夢想的孩子帶來傷害。」杜奕說,「希望家長能夠認識到,孩子休學並不意味著他的人生就此失敗。孩子只是在嘗試融入學校生活的賽道上暫時受挫,但他的人生還是要繼續的。」杜奕說。

    對於走上艱難複學之路的青少年,朋輩的陪伴和支持對於他們度過「複學適應期」非常重要。杜奕建議,可以先找一個「飯搭子」一起吃飯,一起喝奶茶,一起在操場上走……

    此外,還要適當鍛鍊身體,遵醫囑吃藥,不擅自停藥。在生理舒適愉悅的前提下,再關注學業。如果精力有限,無法跟上所有功課,那就只專注學習一兩門自己最喜歡的課,培養出自己的優勢學科。「有優勢學科,有喜歡的朋友,有關係比較好的老師,在學校的信心就能維持住。只要身邊有一個或更多個支持因素,就不會太糟糕。」杜奕說。

    (為保護受訪者隱私,江月、祖真、劉琦、程曉均為化名)

中青報·中青網見習記者 李怡蒙 記者 夏瑾 來源:中國青年報

2024年09月14日 04 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