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文化守護人|郎佳子彧:接棒百年面人郎

郎佳子彧和他的代表作品《雄獅少年》。新京報記者 郭延冰 攝
郎佳子彧和他的代表作品《雄獅少年》。新京報記者 郭延冰 攝郎佳子彧和他的代表作品《雄獅少年》。新京報記者 郭延冰 攝

北京文化守護人郎佳子彧,國家級非遺「北京面人郎」第三代傳承人,1995年出生,3歲開始學習面塑技藝。如今,郎佳子彧把中國的面塑藝術帶到了世界舞台,今年3月在法國巴黎展出,向世界展示了中國傳統面塑的獨特魅力。

在一眾非物質文化遺產傳承人的隊伍里,郎佳子彧是格外顯眼的存在。

身著潮流服飾、佩戴黑框眼鏡、留著微卷髮型,郎佳子彧是典型「95後」男孩。然而,他手上卻是傳承了上百年的面人技藝。一把兩頭寬一頭尖的面塑刀、一個指甲蓋大小的剪刀、一柄針尖一般細的木梳……在傳統面塑工具的精雕細琢下,不一會兒,一個栩栩如生的面人頭部就成型了。

郎佳子彧年齡小,資歷卻不淺。

在父輩的熏陶下,從三歲孩童時,他便開始接觸捏面人——這項古老的民間手藝。在中考結束第二天,父親郎誌春第一次把「舞台」交給他。16歲的郎佳子彧並不怯場,在家練了無數遍的面人技藝信手捏來,由此被北京民間文藝家協會破格納為會員。

如今,郎佳子彧也慢慢適應了自己在同行中年紀最小。接過百年面人郎的傳承,郎佳子彧覺得,有些可以變,有些不能變。

百年傳承,三代面人郎

郎佳子彧說,自己是幸運的,生長在一個面人大家族里。

祖輩郎紹安便以捏面人為生,父輩郎誌春經歷了面人的黃金時期,從小的耳濡目染給了郎佳子彧更多底氣。

1917年,原本家境優渥的郎紹安,隨著家族鈕祜祿氏的衰落而家道中落,為維持家庭生計,走上街頭做小買賣。在白塔寺廟會,遇見了「面塑大王」趙闊明,被其捏的面人吸引。

兩年後,郎紹安正式向趙闊明拜師學藝,開始製作面人,自此開啟了北京面人郎的技藝傳承。至今,郎家還保留著趙闊明晚年的面人作品。

郎佳子彧正在仔細觀看父輩的作品。新京報記者 郭延冰 攝郎佳子彧正在仔細觀看父輩的作品。新京報記者 郭延冰 攝

家裡的面人作品收藏,綿延了近百年。

郎佳子彧說,大大小小有700多件,這其中年頭最久的,便是爺爺郎紹安的代表作《司馬光砸缸救友》,已有近百年。這件作品得以保留至今,還經歷了一段曲折的回歸故事。

當時21歲的郎紹安完成這件作品後將其售賣。輾轉40多年後,一位朋友拿出了家裡珍藏的面人,郎紹安發現竟是自己早年的作品,於是製作了三件面人將其換回,這件作品才得以保留了下來。

在郎紹安手裡,面人從街頭藝術登上大雅之堂,面人也被帶到了倫敦手工藝品展會。郎紹安與妻子育有9個孩子,有5個傳承了面塑技藝。2008年,面人(北京面人郎)經國務院批準,列入第二批國家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第二代傳承人郎誌麗被評為國家級代表性傳承人。

郎佳子彧的父親郎誌春,也是北京面人郎第二代傳承人之一。在面人的黃金時期,20多歲的郎誌春就走遍歐洲傳播面人文化,上世紀九十年代初,一件作品在日本等價於國內幾年的薪金。

1995年,郎佳子彧出生,如今是北京面人郎的第三代傳承人,而他也是這個面人大家族中,唯一以此為職業的第三代傳承人。

郎佳子彧正在觀看他的作品《火神祝融》。新京報記者 郭延冰 攝郎佳子彧正在觀看他的作品《火神祝融》。新京報記者 郭延冰 攝

在如今快節奏時代,老手藝還能吃得開嗎?大四那年,即將走出校門的郎佳子彧面臨過一次選擇。

郎誌春鄭重地向兒子提出,以後選擇職業,不必非得乾麵人這一行,會捏面人、手藝不丟就行了。對於父親的這個建議,郎佳子彧很意外,也感受到極大反差,「他從小就用心培養我,花了許多時間和金錢收集作品和資料,營造學習氛圍,家裡二三十個櫃子全部放的是他的作品,為什麼會給我提出這個建議?」

面對兒子的不解,郎誌春說出了自己的擔憂,「我擔心你以此為生,恐怕過不上太好的日子。」郎誌春想讓兒子過得輕鬆,而他也知道,不做面人郎,兒子做其他職業也可以做得很好。

聽了父親的話,郎佳子彧卻沒有猶豫,在二十多年捏面人的過程中,選擇面人似乎成了水到渠成的事,用他的話來說,就是「氣氛到這兒了。」

百萬粉絲,面人捏出新花樣

選擇歸選擇,郎佳子彧也意識到,無論多熱愛一項傳統手藝,還要考慮生存問題,掙不了錢都是行不通的,手藝也傳承不下去。於是他和父親有了一個約定,30歲之前搞不知名堂來,就幹別的。

求學的路,對郎佳子彧來說,並不是一帆風順的。高考時,甚至沒有一個專業能對口面塑手藝。郎佳子彧想考中央美院雕塑專業,但素描、繪畫、雕塑等都是必考科目,「父輩從事多年面塑,既不會繪畫技藝,也不懂人體解剖,但並不影響他們捏面人。」

而這,幾乎也是所有非遺傳承都會面臨的問題,若非生在非遺世家,人們很難去學習傳統手藝,更談不上有系統的職業發展道路。「當時沒得選。」郎佳子彧最終就讀了文化傳播專業。

雖然從小學藝,捏面人的手藝早就掌握,但在郎佳子彧看來,一個成熟的面人郎需要十年乃至二十年的積累。直到20歲時,郎佳子彧才覺得自己可以獨當一面,能做出點像樣的東西了,慢慢有了自己的面人風格。

郎佳子彧在北京市海外文化交流中心進行現場創作。新京報記者 郭延冰 攝郎佳子彧在北京市海外文化交流中心進行現場創作。新京報記者 郭延冰 攝

與父輩的寫實作品大有不同,郎佳子彧的作品呈現出當代藝術特點,加入了自己對社會的理解。郎佳子彧發現,當下的孩子對手機依賴度很高,因此有了創作靈感——一個佝僂著身子玩手機的小孩,完全投入到移動設備中,甚至沒有了社會性,於是作品呈現出光著身子的狀態,體態完全展露,精神也完全放空,甚至底座也是黑色的。整個人陷在移動設備中,形成一個與外界隔絕的空間。

這件作品,郎誌春很喜歡。「作品中有抽像的成分,也有想像的部分,卻是真實情緒的表達。」郎佳子彧說,像這樣的作品與父輩的作品雖然大不相同,但內核還是一樣的,就像爺爺做的戲曲人物、父親做的百態人生,也是當時社會的寫照。

歪打正著,本科畢業後,郎佳子彧開始嘗試利用自己所學傳播傳統非遺,製作短影片。哪吒、蜘蛛俠、火神、兔爺……通過鏡頭把捏面人的手藝展示出來,受到了粉絲們的喜愛。

隨著粉絲的積累,郎佳子彧打開了傳統非遺的新大門,電影劇情、時尚單品、遊戲裝備……當下各種熱點話題,都能成為捏面人的新題材。截至目前,郎佳子彧在全網已經積累粉絲超過250萬。短影片的走紅,讓捏面人手藝有了更多支撐,郎佳子彧也逐漸找到讓面人「活下去」的路子,通過短影片實現了商業化。

郎佳子彧與自己創作的雕塑,該作品由他的面人作品複製而成。新京報記者 郭延冰 攝郎佳子彧與自己創作的雕塑,該作品由他的面人作品複製而成。新京報記者 郭延冰 攝

三個人的小團隊,保持每週更新兩條短影片,鏡頭裡的郎佳子彧,從篩面、和麵、蒸面、調色,到構思、塑形、捏製。有的作品要花一個月時間才能完成,影片中,粉絲也為他把面人作品帶到海外感到驕傲。

民間藝術的堅守,是缺點也是特點

面人不止能「上網」傳播,也能「線下」展出。

不久前,郎佳子彧作為策展人,籌劃的「百年散步面人郎家族面塑藝術展」,在長安大廈展出。一開展,展廳里就來了一對母女,她們從六里橋乘坐一個多小時公交車過來。巴女士很喜歡這樣的民間藝術,聽朋友說這裏有面人郎展覽,特地帶著80歲的母親趕來。

在展廳里,母女倆看得格外仔細,幾乎每件作品都會拍照留念。巴女士對衣帶飄逸的史湘雲格外喜歡,她沒想到小小的面人也可以表現出這樣的動感,也很好奇為什麼用麵粉做的面人,可以保存長達百年之久。

以尋常的麵粉和糯米粉做原料,是面人郎至今未曾改變的,如今市面上的材料多種多樣,面人郎依然堅持用最傳統的原料。郎佳子彧認為,只有這樣,做出來的面人才是藝術品,面人的造型能力就來源於這些傳統材料,糯米粉和麵粉的張力和黏性賦予了面人生命力,各個部分之間的連接不需要膠水,就可以展現出豐富的動作。這也是面人的魅力所在。

面人郎堅持用最傳統的原料——尋常的麵粉和糯米粉。新京報記者 郭延冰 攝面人郎堅持用最傳統的原料——尋常的麵粉和糯米粉。新京報記者 郭延冰 攝

不過,簡單的材料也給面人創作帶來了一定局限。仔細觀察可以發現,一件面人作品場景可以做得很大,但人物相對較小,這就是原材料的限制,因此面人的體量通常不能做太大。

面人藝術是在這樣原生環境中發展起來的,「缺點也是最大的特點,如果麵粉里加了水泥、加了樹脂,我認為這從良心上講,並不能稱作面人,和中國的傳統農耕也再無關係。」郎佳子彧特地在展覽區佈置了小麥,觀眾需穿過叢叢小麥,才能步入北京面人郎的百年歷史長廊。中國作為農耕大國,這個觀念始終根植在面人郎的血液里。

面人的作品里,也處處體現著農趣。

一根玉米上趴著一隻蟈蟈,為了創作這件面人作品,郎誌春曾認真數過蟈蟈雙腿上的倒刺,可以精確到37根。郎佳子彧經常觀摩父親郎誌春捏面人,這些創作的細節也逐漸變成了自己的創作習慣。一袋麵粉首先要過篩,只能留下三分之一,剩下的三分之二正常食用。這個創作的細節是為了面人形象的細緻,尤其是皮膚表面,需要更加細小的麵粉顆粒,才能更平滑。

雖然是生在快節奏時代的「95後」,但郎佳子彧做起面人來並不著急。一件面人作品的晾乾需要較長時間,手藝人往往要配合這種自然節奏,有時為了等晾乾,要多等好幾天。

為什麼不借助現代科技工具加速烘乾?面對疑問,郎佳子彧的回答是「著什麼急呢?」

近年來,郎佳子彧還嘗試使用3D打印機來還原面人作品。這次展出《司馬光砸缸救友》的全息投影,就是通過360度掃瞄呈現。以後這件作品不需要再展出原件,觀眾可以通過手機觀賞,並且能放大和縮小仔細觀摩。

這樣的科技手段也給傳統非遺文化的傳播,提供了更多可能。

傳統非遺複興,與觀眾雙向奔赴

這幾年,走上捏面人之路,郎佳子彧愈發覺得,自己當初的選擇沒有錯。

多年來,驅動他堅持做面人的動力,也在慢慢發生變化。小時候覺得爺爺和父親非常了不起,做面人很好玩也很有趣,希望自己的作品得到父親的認可;長大一點,很想通過面人證明自己,做面人也可以很洋氣;成年後,更多的是責任,扛起家族文化傳承的重擔;如今,郎佳子彧更想為中國傳統藝術爭一份話語權。

不久前,郎佳子彧在自己的母校做了一個小小的「實驗」。通過小問答來獎勵小朋友禮物,可以選擇面人,也可以選擇奧特曼閃卡等。沒想到的是,面人很快就被領完了。郎佳子彧也因此受到了母校邀請,給孩子們開設面人課程。

郎佳子彧正在製作面人頭像。新京報記者 郭延冰 攝郎佳子彧正在製作面人頭像。新京報記者 郭延冰 攝

「我希望傳統非遺藝術能夠和觀眾重新建立聯繫,人和傳統藝術真正建立聯繫,是有人看、有人買、有人評論,才能真正發揮傳統藝術的價值,現在還遠遠不夠。」郎佳子彧認為,「中國的傳統非遺文化,正在慢慢複興,在徹底工業化時代,人們需要通過藝術品去表達自己的個性。」

作為傳統文化創作者,郎佳子彧也在摸索與觀眾建立聯繫的出口。

經過多年的觀察,他發現,創作人們生活中關注的主題作品是一種途徑。在電影《封神》上映時,郎佳子彧特別創作了面人作品,並把這件作品親手送給了費翔,因此也受到了社會關注,這一次傳統技藝與現代元素相結合,讓更多人瞭解到這項傳統手藝。

通過創作這些與人們生活息息相關的面人作品,吸引更多觀眾看到、瞭解甚至喜歡上面人。這是郎佳子彧在做的事,他說,這個過程是傳統藝術和觀眾的雙向奔赴。

新京報記者 耿子葉

編輯 張樹婧 校對 劉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