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的車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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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4年秋日的一個下午,我騎著共享電單車衝過了太洛路東海市場路口的最後兩秒綠燈。彼時,風向朝東北,道路往西南。暮色里我有點恍惚,無意中看到汽車的年審標籤,才想起今年是2024年,不是2004年。我想起那一年父親教會了我如何一個人坐火車,在身後這座老舊的縣城火車站。20年後的一天,我擰了擰電門,衝進記憶中的車站往事。

    往事並不隨風,在小城的車站里,父親與我坐車的一幕幕往事,是我生命里揮之不去的濃濃鄉愁。剛上幼兒園時,我就會在小朋友面前炫耀自己坐過火車,那時班上的小不點們,有幾個坐火車離開過縣城呢?而我就不一樣了,每年寒暑假,都會跟著父親,坐火車回老家山西平遙。那時,一座相隔60公里的城市,一段兩個小時的火車車程,對於小小的我來說,絕對算得上一次長途旅行。每次要坐火車的時候,我們總是早早地出家門,父親牽起我的手,走出長長的武家巷,在街邊攔一輛三輪車,「蹦」向火車站,「蹦」向愉快的暑假之旅。那一列列同蒲線上南下的火車,那一聲聲古老而悠長的汽笛聲,開啟了我童年歲月的「漫長」旅程。

    幾年下來,我也算火車站的「老熟人」了。到了2004年的夏天,為了慶祝我小學畢業,父親決定「獎勵」我獨自坐一次火車。這也太酷了!穿鼓樓,過東海市場,父親蹬著單車,一腳接一腳是那樣有力,把我載到火車站。

    「你自己會買票嗎?」父親微笑著望著我。「當然會了!」我自信極了,話音未落就毫不猶豫排在買票的隊伍中。手裡攥著好幾張一元錢,高高舉過頭頂,踮起腳伸進小小的購票窗口裡。當售票員遞出火車票的時候,我一把搶過來,別提有多開心了,來來回回地讀著上面僅有的幾個字,太穀、平遙,蹦著跳著去候車室了。

    「第一次自己坐火車,有什麼要注意的呀?」當老師的父親總是像提問學生一樣考我。「要聽話,上下車要排隊,不要擠,還有……」我快速流利地回答著。「還有不要吃陌生人給的東西,不喝陌生人給的飲料!」父親一再提醒我,我卻不耐煩了。「知道啦知道啦!在家都說八百回啦!」

    父親彎著眉毛,笑著不說話。事實上,同車有好幾個父親的學生,父親委託他們千萬照看好我;平遙火車站那頭也有叔叔早早在站外等候著。在確保安全的前提下,我的第一次獨自遠行,在父親的注視下,在12歲那年成功上演了。那時,因為有這座火車站的存在,我和父親經常在一兩個小時內完成一次空間的大轉移。

    春風吹拂著小城,一年又一年。早春時節,車站外的樹上,冒尖的新綠葉子還沒有多少,越發顯得樹幹與樹枝蒼老而乾枯,春的生機在北方的小城似乎來得緩一點,慢一些。那年,大四的我去吉林長春參加研究生複試。站在售票窗口外,我和售票員一陣溝通之後,窗口裡遞出了3張車票:太穀到太原,太原到瀋陽北,瀋陽北到長春。我反復看著手裡的火車票,心中默算著各個車站的倒車時間。

    臨走那天晚上,父親不住地催促著我,「早點走吧,能在車站多等會兒,別在路上耽擱了。」我背著書包坐在小時候送我的那輛單車的后座上,腦子一片空白,複試能過嗎?那千里之外的北國春城,那全新的未知的求學生涯,那倒3趟車才能回家的遙遠征途,是我即將迎接的未來嗎?

    父親一下一下蹬著車,到車站前的緩坡處,明顯感到他有些吃力,我趕忙跳了下來步行過去。父親把車存好,走進候車室陪我坐著。天色漸漸暗了下來,我和父親並肩坐在椅子上,並沒有什麼話說。候車的人不太多,三三兩兩各自坐著,少有聊天的聲音,愈發顯得候車室空曠而冷清。牆上掛著的表並不大,可是我分明可以聽到秒針「咯咯」轉動的聲音,一圈,兩圈……

    「不論面試結果咋樣,記得大大方方的,老老實實的,留個好印象。」父親終於開口了,我也只是低著頭「嗯」了一聲。「去太原方向的,檢票了!」工作人員一聲喊,我趕忙起身去排隊。

    「爸,我走了。」父親「嗯」了一聲,轉身出去了。我以為送別的一幕已落幕,便不再回頭,安心跟著隊伍往前走。誰知檢完票後,我又聽到了父親喊我的聲音。我以為是我的準考證忘帶了,趕緊回身,在檢票員身邊等著。誰知父親遞進來兩箱太穀餅,非要讓我帶著。我死活不帶,心想這也太土了吧。我把太穀餅塞回父親手裡,有些生氣地說:「爸,人家老師肯定不收!別帶了!」父親愣了一下,更加用力地塞進我的手裡:「誰讓你給老師了!面試成什麼算什麼!我是讓你分給一起參加面試的同學們!都是天南海北去考試的,多不容易呀,出門在外,多交個朋友不好嘛!」

    此言一出,我再也沒有拒絕的理由。我的父親,一如我腳下的這座太穀火車站,是那樣的樸實、厚道。爸爸,你知道嗎?18個學子殺進複試,最終只有10個人可以拿到錄取通知書,當我還在盤算如何脫穎而出的時候,是你把我托舉到更高的地方,讓我以展示自我、廣結好友的心態從容面對這一次考試。火車把我載向的,是研究生複試的考場,而您把我載向的,是生命沿途不應錯過的每一座溫暖驛站。

    坐在火車上,我的眼淚不由自主地流了下來。只需一分多鍾,站台上的父親,連同身後的火車站就會隨縣城的樓房馬路一道變得渺小而模糊。只需20來年,我就要離開家鄉去遠方闖蕩了,但是手中握著的、心中永存的,永遠是來自父親的那一方樸素做事、厚道做人的教誨。

    此去經年,故鄉只有冬夏,再無春秋。石太高鐵全面貫通後,當我坐在回太穀的高鐵上時,我的心跳速度彷彿和12歲那年一樣,「怦怦」加快著。到了,快到了,當動車緩緩駛入車站的時候,一座現代化的高鐵站——太穀西站即將擁我入懷。

    車門打開的一瞬間,小小一個跨步,我就站在了高高的候車台上,遠處是108國道旁熟悉的居民樓,更遠處是雲霧中連綿的鳳凰山,一個聲音彷彿在對我呼喊:「回來了,孩子!」像父親的聲音般雄厚。每次歸家不必多想,父親總是提前來到車站外等候我。等我出站了,一聲洪亮的「爸——」,他就會喜笑顏開。我知道他等了好久,可他每次都說剛到。父親,您騙不了我,衣角的菸灰早就告訴了我您的等待時間。時間是一個調皮的魔術手,它總在你歸家的時候、期待慢下來的時候加速,又在你離家的時候、渴望假期的時候變緩。而我就在這時間的拉鋸中,在父親的陪伴與等待中,一點點成長為如今的模樣。

    如今我定居北京,子承父業,成了一名教師。雖拜別故鄉,但好在每年有寒暑假可以回家。每當乘坐高鐵回家時,車票上,曾經兒時的出發地變成了目的地,它牽引著我的心,每每先一步回到白塔旁,回到鼓樓下,回到曾經坐在父親單車上、碾過每一塊磚石的南街上。

    往事絲絲縷縷,正如火車車廂節節相連,它讓我深愛著過去,也期盼著未來。每當我出發或是駐足時,父親就在那裡,不離不棄,正如暮色中的火車站,餘暉宛如慈祥的目光,默默地溫暖著來往的每一輛車,每一個行人。

安培君 來源:中國青年報

2024年09月17日 03 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