球迷桂二牛，去也

9月5日，資深球迷、北京奧運會火炬手桂二牛因病在家鄉江西九江辭世，享年76歲。

當這個消失在球迷視野里多年的名字再次出現，許多塵封的記憶被撣去灰塵，眾人的思緒也被拉回了那個人們為國足而瘋狂的激情年代。

1985年，桂二牛因為國足一場失利憤而跳入長江，震驚了全國球迷；2004年，他從江西出發，騎行1870公里，耗時28天抵達北京，為國足的亞洲盃決賽搖旗呐喊；2008年，他以草根身份當選北京奧運會火炬手……自上世紀90年代開始，國足的主場比賽他幾乎場場不落地在現場助威，火紅的油彩和牛角帽是他的標誌，他的激情激勵了幾代球迷。

就在桂二牛去世前兩小時，國足在世盃外亞洲區18強首戰中以0:7慘敗於日本隊。

當這兩個消息同時出現，難免讓人產生聯想。當地足協對此闢謠，強調桂二牛去世前3日已經陷入昏迷狀態，離世與國足比賽無關。

9月7日，中甲足球聯賽江西廬江隊主場比賽第12分鐘，看台上亮起了一片星星點點的手機燈，並掛出了桂二牛的巨幅海報。球迷們用這種方式紀念桂二牛，中國足球「永遠的第十二人」。

9月13日，桂二牛的好友李財（化名）對新京報記者說，自己與牛哥見最後一面時，枯瘦的他在病床上叮囑：不管成績如何，不要過多責怪中國足球，要繼續為國足加油。

「真情漢子」

日後桂二牛被人所熟知的故事，幾乎都緣起於1985年。

1985年5月19日，第13屆世界盃外圍賽，國足主場對陣香港隊。當時擺在國足面前的，是他們日後經常遇見的「魔咒」：打和就能出線。

當年國足水平尚屬亞洲一流。此前10年，國足和香港隊多次交鋒未嚐敗績。賽前，球迷們討論的不是平或贏，而是贏幾球。開賽前幾天，《足球報》在頭版刊登了一篇名為《竹密難堵流水過》的文章，下面的副標題為：中國隊應該贏香港隊兩球以上。

然而，「足球是圓的，一切都有可能發生」的名言最終在國足身上應驗。當晚，國足以1:2的比數爆冷輸波，與世界盃正賽失之交臂。

初夏，北京的夜雨澆透了中國球迷的熱忱，工體看台上的8萬球迷痛哭流涕。那一夜，電視機前桂二牛心情同樣悲憤。在他的朋友、當地資深媒體人張周傑的一篇報導中，描述了此後的情景：終場哨響，桂二牛衝進浴室，洗了兩次冷水澡，心情卻依然無法平靜。他又拿起家中水杯，將17英吋黑白電視砸個稀爛，隨後奪門而出，頭也不回地跑出化工廠家屬院的破舊大門，消失在黑夜中。

下班回來的妻子看見滿地狼藉，猜到桂二牛「可能出事了」，於是發動街坊四鄰找人。許久之後，桂二牛被兩個陌生人攙扶著回到家中。親朋這才知道，此前桂二牛跳進了家門口的長江。

桂二牛的兩位多年好友分別向新京報記者確認了這件事，只是細節有出入。潯陽球迷協會秘書長吳勇說，桂二牛跳江後不久被江邊的遊客救起送回了家，而張周傑則說，桂二牛沿江漂到了鄰近的安徽，隨後被漁民救起。

事後，人們說桂二牛是真性情。在九江當地的報紙上，他被稱為「真情漢子」。但是，兒子桂翔直到39年後的今天，仍抗拒回憶此事。

新京報記者問桂翔，那年你才9歲，關於這件事你還記得多少。他說，就記得害怕，至今還後怕。「我爸不會游泳，那晚我差點沒爸了。」

張周傑後來總結道，當時桂二牛還是中年人，精力旺盛，「國足輸，他會怒發衝冠；國足贏，他也會讓人睡不著覺。」

1987年，國奧隊迎來了決定奧運會入場券的關鍵戰。那一晚桂二牛恰逢在外地出差，和當地工廠廠長等人一起吃飯。飯前，桂二牛提出了一個要求：把電視搬到吃飯的包廂里來。

廠長愣了幾秒，才反應過來桂二牛要在席間看球。最終這頓飯吃得如何外人無從知曉，但張周傑對此事的報導讓人見微知著：國足贏波後，桂二牛「呼」地一下跑出去，在院子裡放了一掛炮仗。

張周傑說，事後桂二牛還向廠長借車趕往30裡外的郵局，給國家體委發去了一份賀電。回憶此事，張周傑顯得有點意猶未盡，他對新京報記者說，你看那時候的人多單純。

李財說，那個年代的球迷帶著一股草莽勁。「那時候，對國足的罵聲與鼓勵聲尚能分庭抗禮，不少人對中國足球還抱有期望。」

大連金州的眼淚

1997年10月29日，福州球迷王峻濤帶著9歲的兒子抵達遼寧大連。

父子倆此行的目的地是金州球場。此前，國足闖入了1998年法國世界盃亞洲區外圍賽的最後階段。兩天后，國足將在這裏迎戰卡塔爾隊。只要贏下對手，國足將大概率出線。

開賽前，大連萬人空巷，金州球場內的氣氛被頂到沸點。看台上有軍樂隊演奏，觀眾邊唱邊跳，有球迷偷偷溜進球場，拉著一條巨大的橫幅，躲避著保安人員完成了繞場一週。橫幅上寫著四個大字：精忠報國。

看台上掌聲雷動，球迷們興奮異常，感覺國足已經一隻腳踏進了世界盃。只是，球迷們的快樂只維持了不到兩個小時——比賽第60分鐘，卡塔爾3：1逆轉領先中國隊。全場的加油聲逐漸變成喝倒彩，失望的球迷們開始整齊劃一地高呼：戚務生下台！

最終，終場前國足隊員範誌毅攻入了挽回顏面的一球，比數定格在2：3，中國隊的出線優勢拱手讓人，並在後續的比賽中以1個積分之差再次與世界盃無緣。

幾天后，王峻濤用老榕的網名在網絡上寫下了失望的看球之旅，他為文章起了一個頗具浪漫主義氣質的名字：《大連金州不相信眼淚》。

這篇文章看哭了無數球迷，成了中文互聯網首批爆文的代表作。在文章末尾，王峻濤寫道：打開離別了幾天的電腦，我突然心如刀絞！兒子，我不該帶你去看這場球的。

2024年9月16日，張周傑與新京報記者聊起「大連金州的眼淚」時感歎：牛哥（桂二牛）也不該去看那場球的！

上世紀90年代，身為化工廠特殊工種的桂二牛辦理了提前退休。此前只能在電視上看球的他，終於有時間跟著國足走遍全國。即便全家只靠他微薄的退休薪金生活，他也依然省吃儉用，堅持去現場支持國足。

1997年，為了去大連見證國足出線，桂二牛扛著一袋饅頭，坐了十幾個小時的火車硬座抵達大連。開賽前，他在0攝氏度左右的寒風中打著赤膊，將上半身和臉上塗滿火紅的油彩和標語，戴著紅色的衝天牛角帽。彼時，這身裝扮已經是桂二牛的標誌。

桂二牛在現場永遠是激情和瘋狂的，他是看台上的領袖。那些年，比賽的轉播畫面總會單獨給桂二牛鏡頭，鏡頭裡他滿身彤紅，眼睛怒視前方，牛角帽上的兩個牛角搖來搖去，像是怒氣衝衝的公牛。他在看台上時而咬牙揮舞國足應援旗幟，時而敲著鼓帶領大家高喊「中國隊加油」。他的目光不止會關注場上的比賽，還會背對球場面向看台上的球迷，手舞足蹈地指揮同看台的幾千上萬人整齊劃一地喊「中國隊加油」。

吳勇說，大家都喜歡跟桂二牛一起看球。「二牛的激情已經超越了足球。球迷看見他，就覺得贏波輸波已經不重要，重要的是像他一樣為熱愛付出一切。」

桂二牛有條原則，無論怎樣都要支持國足。當大連金州球場內滿場倒彩聲時，桂二牛有點不知所措。一開始，他面對球迷背對球場，敲鼓揮旗。後來現場觀眾被氣到倒戈，桂二牛除了「哎呀哎呀」歎氣外，一直沉默。

賽後，桂二牛與許多球迷一起跪在球場外面，緊閉雙眼，雙手合十，求足協「一定要搞好中國足球」。他跪在那兒的畫面，像一幅油畫。江湖涼夜，昏暗的燈光，人來人往的球迷，拍照的觀眾，以及跪在地上抽泣的桂二牛。

為看球，桂二牛跟家裡人鬧過不少矛盾。在桂翔的記憶中，父親一直算不上顧家，經常在外地跑，家裡基本靠母親操持。那時他對父親「又愛又恨」。

「有段時間父親在外看比賽太頻繁，我甚至覺得在電視上看到父親的次數比在家裡都多。但是，學校里無論是老師還是同學，都知道我父親，說起他時充滿了尊敬和佩服，這又讓我為父親感到自豪。」

為了看球，桂二牛總是省吃儉用，當地的球迷協會也會自發照顧他。看球的這些年，桂二牛的許多球票是好友或者球迷協會贊助，偶爾也會有賽事舉辦方看中他的名氣，主動贈票。

張周傑記得，2004年亞洲盃決賽，中國隊在北京工體主場對陣日本隊，比賽前桂二牛在球場外面接受記者採訪時弄失了球票，張周傑等人幫忙尋找無果後，有北京的媒體記者將此事告訴了中國足協。領導大手一揮，送了桂二牛一張嘉賓票。

只是那一次，桂二牛又一次目睹了國足主場輸波。

不過那時桂二牛沒有過於傷心。賽後聚餐，桂二牛豪情萬丈，說亞洲盃亞軍就是亞洲第二，已經很牛了，假以時日，中國足球終會橫掃亞洲，走向世界！

二十年後的今天回頭看，2004年的亞洲盃亞軍已是國足巔峰的尾聲。此後中國隊再沒有像那時一樣接近冠軍。近二十年來，國足的排名一瀉千里，從巔峰時的世界第37名，一路下滑至今年的87名。

近些年，隨著年齡增長，桂二牛公開露面的次數越來越少。張周傑有時會想，牛哥這麼多年的看球生涯當中，到底是興奮的時候多，還是傷心的時候多？桂二牛去世後，桂翔對新京報記者說，父親在家看球時幾乎不會喝酒，而張周傑對記者說：「但凡跟牛哥去現場看球，賽後聚餐他每次都喝得大醉。」

牛哥有股牛脾氣

2004年，亞洲盃決賽開賽前兩個月，56歲的桂二牛坐在沙發上，輕描淡寫地向家人宣佈：我要騎單車去北京為國足加油。

桂翔瞪大了雙眼，與家人異口同聲地喊「不行」。桂翔擔心父親過於高調，也擔心長途跋涉累垮父親的身體。但父親不以為然。

此後數天，桂二牛一直在與家人「拉鋸」。親戚們輪番上陣，勸說他放棄那個瘋狂的想法；他不停地跟親戚強調，「放心沒事。」

最終，桂二牛用一份詳細的行程計劃表說服了家人。「那個表上詳細規劃了每日的行程安排，以及如何解決住宿、如何與家人保持聯繫等等事項。那個計劃表代表著父親心意已決，我們拗不過他。」

後來桂二牛騎車去北京的事在全國引發關注。當地郵局向他贊助了單車和郵包，他帶好行李，又自製了一個為國足加油的牌子，就這樣一路騎到了北京。此行一共28天，路上有驚險也有驚喜。「路上父親因為被狗咬到住了幾天院，還順便資助了一位貧困學生。」桂翔說。

「當時還沒有網紅、流量的概念，桂二牛這麼做全憑一股子純粹的熱愛。」在吳勇眼中，桂二牛一直是個行動力超強的人，想做的事就一定會做到，「有股子牛脾氣。」

吳勇和桂二牛都是九江當地球迷協會的負責人，每年各類比賽的賽程一出來，桂二牛就負責為大家安排看球行程。包括平時的球迷聚會也是桂二牛負責規劃和安排。甚至球迷協會在外遇到什麼困難，也是桂二牛衝在最前面解決。

某次球迷協會組織大家去外地給國足加油，為了慳錢，二十多人擠在了三四個房間內。每個房間睡七八個人並不符合規定，酒店方面感到了為難。桂二牛為此事與酒店數次溝通。最終，酒店方面被桂二牛對國足的熱愛所打動，主動協調了房間。吳勇說，類似的事還有很多，桂二牛確實算得上是一位球迷們的帶頭大哥。

「協會里大家都比較尊敬桂二牛，不管中年人還是年青人，我們一律喊他牛哥。」

「牛哥」似乎有著使不完的「牛勁」。桂二牛不僅是當地的戒毒形象大使，還喜歡去敬老院做義工。吳勇說，「桂二牛願意利用自己的名氣投身公益事業。」桂二牛一邊推著敬老院里的大爺曬太陽，一邊給大爺們興高采烈地講球已經成了當地的「名場面」。

另外，吳勇還敬佩桂二牛身上的一個特質——做事有原則，分得清大義和小利。

憑藉球迷領袖和知名球迷的身份，桂二牛在2008年當選為北京奧運會火炬手。火炬傳遞結束後，桂二牛擁有了一把祥雲火炬。此後，有一位企業家提議出資幾十萬元購買這把火炬。桂二牛糾結了很久，最終沒有賣火炬。

這件事給桂翔留下了深刻印象。雖然家裡條件一直不好，但桂翔一直覺得那把火炬是家族的榮耀，「是錢換不來的。」

桂翔介紹，桂二牛當完火炬手後，家人對於他癡迷看球的態度也發生了明顯的轉變。「此前因為看球總跟父親吵架的母親，後來開始陪著他去現場看球了。」

「中國足球萬歲」

桂二牛是因為肝病去世的，確診前，他正準備去貴州看村超。

2023年7月，貴州村超如火如荼，桂二牛雖然已經75歲，但仍想「再去一次現場」。他那衝天的牛角帽和火紅的油彩已經在公眾視野里消失許久了。

那段時間，桂二牛的妻子一直覺得丈夫臉色不太好。她讓桂翔帶著桂二牛去檢查身體，但桂二牛堅持要去村超。父子倆後來商定，先去檢查身體，檢查完就讓桂二牛直接去貴州。

可惜，噩夢般的檢查結果來得異常快，桂二牛沒有去成貴州，而是帶著打包好的行李去辦了住院手續。住院之前，桂二牛特地叮囑桂翔，把他的牛角帽帶到病房。

剛住院的日子，桂二牛氣色還不錯。他的病房裡時常來客人，當地足協領導、各地球迷組織代表、親朋好友……對於每位來看望他的人，他都儘量展示自己的熱情。「他經常戴著他的牛角帽，在病房裡跟各地球迷合照，還叮囑球迷‘無論國足成績如何，都要繼續支持’。」

但是從2024年開始，桂二牛的身體狀況急轉直下，肉眼可見地消瘦下去。去世之前的一段時間，桂二牛時而昏迷時而清醒。9月5日晚，桂二牛在昏迷三天后去世。

當晚，國足世盃外亞洲區18強戰0:7慘敗給日本隊的比賽，桂二牛確實沒看。桂翔在病房裡，拉著父親經常顫抖的手，獨自看完了比賽。

對於父親沒看到最後的國足比賽，桂翔感到慶幸。後來，桂翔將父親標誌性的牛角帽和父親看球時穿的波衫以及當地球迷協會的旗幟，都同父親的遺體一起火化了。「球迷桂二牛的看球之旅徹底結束了。」

聽到桂二牛去世的消息，吳勇唏噓不已。他說，足球也曾給桂二牛帶來快樂。2001年10月7日21點21分17秒，吳勇和桂二牛坐在瀋陽五里河球場，親眼見證了國足1:0小勝阿曼，歷史性殺入2002年韓日世界盃。比賽結束後，他們在五里河球場周圍跟著人群狂歡到淩晨3點，「哭完了唱，唱完了哭。」

後來的聚餐上，大家都在狂歡中喝多了酒，輪流跑到台上唱歌。輪到桂二牛的時候，喝紅了臉的桂二牛搖搖晃晃地走上台去，拿起話筒，喊了一句：「中國足球萬歲！」

新京報記者 隋坤

編輯 胡傑 校對 張彥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