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腔亂象之虛假宣傳：屢遭重罰後，多家機構仍用國家補貼誘導消費

「您好，我們這邊是北京口腔醫院的，現在種植牙有優惠，鑲牙、補牙、種牙都有補貼。」「看到您最近有諮詢牙齒問題，請問您近期方便來醫院檢查嗎？我們的檢查都是免費的，免費給出方案。」「集采後國家有補貼，現在價格非常划算」……最近，有消費者投訴稱，就因瀏覽了幾個網頁，自己接連收到口腔醫院銷售的電話，稱自家機構有政府補貼，但深入溝通下去發現都是宣傳套路。

口腔醫療服務一直是廣告違法的重災區。國家有補貼、獲聯合國專利、三甲醫院專家會診……記者調查發現，北京極簡口腔醫院、勁鬆口腔醫院等口腔機構宣傳套路可謂「五花八門」。醫藥行業資深律師表示，機構宣稱「種植牙有國家補貼，可以減免50%-80%不等的費用」屬於虛假宣傳。

碰瓷「集采」，多家機構稱自己有國家補貼

就因在抖音上瀏覽了種植牙的相關影片，家住東城區的馮女士接到了多家口腔醫院的銷售電話。其中，一家自稱北京口腔醫院的銷售，詢問其是否有種植牙需求。確認過馮女士確有種植牙需求後，銷售表示稍後會有醫生助理聯繫馮女士具體報價。

大約3分鐘後，馮女士接到了北京極簡口腔醫院醫生助理的電話。在瞭解馮女士的具體狀況後，醫生助理建議馮女士前往該口腔醫院進行免費檢查。

該醫生助理稱，現在國家有補貼，且上個月醫院有一項專利申請被聯合國通過，國家補貼可在一個月內領取，領取後三年內鑲牙、種牙、補牙，都能報銷至少一半的費用。

「您瞭解過集采嗎？國家集采後，加上補貼，種植牙一兩千、兩三千、三四千的都有，我們不做南韓和國產的，因為他們只能質保五年，螺紋粗糙，後期會比較麻煩。」不過醫生助理並沒有明確告知馮女士種植牙的價格，他建議馮女士先去檢查，瞭解一下骨質情況，牙齦、牙槽骨有無萎縮，以及是否需要添加骨粉。

新京報記者調查發現，碰瓷「集采」「國家補貼」的口腔機構並不少。9月6日，記者在網上檢索種植牙信息，隨後接到了勁鬆口腔醫院的銷售電話，儘管該銷售在電話中未提及補貼內容，只表示目前該機構有週年慶活動，種植牙優惠力度很大。但在隨後的微信溝通中，銷售人員又告訴記者，該機構也有政府給的補貼。

「從去年4月1日開始，這邊實行中央集采的補貼活動，單顆種植牙可補貼50%-80%。」勁鬆口腔銷售人員建議記者先前往機構免費檢查，再根據整體方案計算看能夠補貼多少。「種植牙活動的力度很大。」當記者諮詢具體打幾折時，銷售人員表示，打幾折不清楚，要看整體的方案以及費用預算。

公開信息顯示，2023年1月，國家醫保局推動的口腔種植體系統集中帶量採購開展後，儘管中選產品平均中選價格與集采前中位採購價相比，平均降幅達55%，但「集采」與國家補貼並無關係。

「有的口腔機構宣稱種植一顆牙僅兩三千元，其實都是很便宜的種植體。」一位不願意透露姓名的口腔機構從業人員告訴記者，很多口腔機構宣稱自己的種植牙終身質保，以此來吸引消費者，如果患者本身存在糖尿病、高血壓或者骨密度降低等情況，牙齒超過一定年齡後本就會鬆動，因此口腔機構的終身質保便無法成立。假如多年後真的出現了問題，一些小機構還在不在都尚未可知。

以「三甲醫院專家會診、專車接送」噱頭攬客

除網絡引流、電話「轟炸」加補貼吸引，部分口腔醫院更打著三甲醫院醫生會診、面診，專車接送等噱頭攬客。

「今天我們有四川華西、北大北口、301的專家在醫院聯合開展關於種牙、植牙、補牙標準的學術交流會，針對修復方式有免費的專家會診，您可以諮詢下專家。」北京極簡口腔的醫生助理告訴馮女士，可以到院免費拍片後請醫生出方案，醫院還提供免費專車接送服務。

是否真的有三甲醫院的專家會診馮女士無從得知，馮女士告訴記者，該醫生助理宣稱機構近日獲得聯合國專利，另有國家補貼。新京報記者未查詢到任何三甲醫院專家在極簡口腔出診的信息，亦沒有查詢到與聯合國專利、國家補貼相關的內容。

「我們五棵鬆口腔門診部的種植院長叫郭紅延，他是我們從武警總醫院高薪聘請來的專家，臨床經驗很豐富。」電話溝通時，勁鬆口腔醫院的銷售著重向記者介紹，如果記者帶家人前往諮詢，可以請郭紅延院長面診。

「所有的患者都是院長面診嗎？」面對記者的疑問，該銷售表示，院長手術很滿，面診需要提前預約並等待，不過醫院也有其他醫生可以面診。

公開資料顯示，郭紅延為副主任醫師、執業醫師，畢業於第四軍醫大學醫學博士、碩士研究生導師，現任職於北京勁鬆口腔醫院五棵鬆口腔門診部醫療院長兼種植院長。

線上、門店說法不一，補貼活動概念混淆

在調查期間，新京報記者還接到了北京極簡口腔醫院的電話。記者以牙冠修復為由諮詢，銷售人員告訴記者，該機構內國產愛爾創品牌的全瓷牙冠價格為2000元/顆，德國威蘭德的價格為3500元/顆，並約記者前往醫院免費檢查。

9月11日，記者來到北京極簡口腔醫院的其中一家院區——赫特堡聯合口腔（西直門院）瞭解修復牙冠的費用。諮詢員介紹，目前機構內國產愛爾創品牌的全瓷牙冠活動價為2500元/顆，德國威蘭德的價格為4500元/顆，如果當天能定，還可以有8折優惠，兩種牙冠分別相當於2000元/顆、3600元/顆。該價格與之前電話銷售報給記者的價格並不一致。

「目前很多私立醫院所謂的種植牙補貼就是指自去年開始國家集采的補貼，但我們是真補貼。」與告知馮女士的「國家補貼」不同，極簡口腔醫院的諮詢員告訴記者，他們的補貼是中國老齡事業發展基金會給的。「倪萍、唐國強等公眾人士在我們這裏種植後，都覺得效果挺好，於是發起了一個咀嚼的幸福公益活動，活動結束後，中國老齡事業發展基金會給我們做的補貼。」諮詢員向記者介紹了「補貼」的由來。

新京報記者查詢發現，咀嚼的幸福公益活動確實存在，但補貼來源卻與諮詢員介紹的有所出入。

相關報導介紹，「咀嚼的幸福」是一項關注中老年口腔健康，提倡晚年高質量健康生活的大型公益聯動。2022年，極簡·一站式口腔為中國老齡事業發展基金會捐款100萬元，專款專用，用於關愛老年口腔健康·修復缺牙「咀嚼的幸福」公益項目。此外，極簡口腔稱，其與多家知名歐美種植體廠商保持著長期合作關係，在相關的公益項目中，得益於廠家的幫助，患者能獲得30%-50%的種植體費用補貼。

2023年4月，有媒體報導，中國老齡事業發展基金會聯合北京極簡·一站式口腔開展「咀嚼的幸福·拒絕種植牙二次傷害」公益種牙行動啟動，該公益行動將招募8020名「安全種植宣傳誌願者」，成功入選即可免費申領一顆種植牙治療。相關報導並未提到諮詢員所說的中國老齡事業發展基金會的補貼。

當記者表示不瞭解自己牙根狀況後，該諮詢員調出記者現場拍攝的牙片，當場表示記者的牙根狀況尚可，僅更換牙冠即可。但記者從國家衛健委官網查詢發現，該人員並非執業醫師，亦無診療資格。

「我是口腔醫院的，前兩天我們在微信上聯繫過，我是楊助理，您如果有時間可以來醫院面診。」9月15日，馮女士再次接到北京中諾口腔的銷售電話，稱機構近幾日有週年慶店慶優惠活動，希望其盡快前往醫院瞭解。據記者瞭解，今年8月8日、8月21日、8月24日，北京中諾口腔都曾發佈過週年慶宣傳廣告，2023年其週年慶時間為7月1日至8月31日。

誇大技術水平、「升級」醫生職稱誤導消費者

對牙齒缺失者而言，選擇一位技術過硬的種植牙醫生至關重要。他可以確保手術成功、減少患者的併發症、提高種植牙的美觀度、確保種植牙的長期穩定性以及為缺牙者提供個性化治療。

然而，在記者調查的過程中，不少口腔機構的工作人員有誤導消費者之嫌，所謂的「院長」「主任」實際上只是主治醫師，還有部分口腔醫院的專家介紹，並未詳細標註醫生職稱。

9月14日，記者來到泰康拜博口腔（樂府門診）諮詢種植牙。「如果在這邊種植是哪位醫生操作手術？」聽助理介紹完價格後，記者詢問手術醫生的情況。「咱們這邊是李院（李院長）給做。」在記者的一再詢問下，記者獲悉，李院長全名李東，是該門診部專門負責做種植牙的醫生。該機構資料顯示，李東為主治醫師，一星泰康牙醫，現為北京泰康拜博口腔樂府門診醫療院長、北京泰康拜博口腔種植修復專家/全科專家。

「我們門診只有我們主任在做種植。」同日，佳美口腔（紫竹橋門診）的接待人員告訴記者，門診牆上第一排第一個就是主任的個人介紹，記者可以瞭解一下。記者注意到，該門診主任盛剛國曾多次參加國內外進修學習，其職稱亦為主治醫師。

「我們高院長、白院長都行，他們技術都很好。」在北京維爾海澱口腔醫院（紫竹橋分院）的2樓，記者在院長助理的介紹下看到了醫生介紹展板。北京維爾海澱口腔醫院紫竹橋種植院長高龍為維爾口腔「一日得」種植牙技術操作示範專家、維爾口腔醫院美學修復專家；維爾口腔醫院紫竹橋分院種植院長白莉為維爾口腔種植專家、維爾口腔牙周專家。記者注意到，展板上未對兩位院長的職稱進行任何標註。

通常情況下，公立醫院的主任級別醫生多擁有副主任醫師及以上職稱，院長級別更是非主任醫師莫屬。但銷售口中的「某院」「某主任」，很容易令消費者誤解。醫藥行業資深律師、國浩律師(南京)事務所合夥人王蒙告訴記者，若銷售未明確告知醫生職稱，以「某院」「某主任」稱謂，並極力宣傳醫生技術好、經驗豐富，涉嫌虛假宣傳。

違法廣告、虛假宣傳，私立口腔醫院頻頻被罰

口腔醫療服務一直是廣告違法的重災區，北京市市場監督管理局公佈的今年一季度及4月、5月廣告監測報告顯示，包括口腔在內的醫療診療服務類廣告在互聯網媒體涉嫌違法量排名中居首。據新京報記者統計，今年上半年，口腔醫療機構涉行政處罰超過200起，其中不乏因廣告違法被處罰的情況。

其中，勁鬆口腔在美團網開展口腔種植服務促銷時涉嫌存在價格欺詐違法行為，北京市市場監督管理局對其作出警告及罰款15萬元的處罰。北京合眾京州口腔門診部有限公司因對商品作虛假或引人誤解的商業宣傳等被罰款10萬元。近日，北京中諾口腔醫院因虛假宣傳、價格欺詐被罰款35萬元亦被北京市市場監管局列入典型案例。

「口腔醫院通過網絡引流，獲取消費者聯繫方式，向消費者致電，侵犯了消費者的隱私權。」王蒙表示，機構宣稱種植牙有國家補貼，可以減免50%-80%不等的費用屬於虛假宣傳，而消費者點擊或瀏覽網絡上相關內容後，個人電話被截獲屬於違法收集公民個人信息，違反了個人信息保護法。

有關私立口腔醫院虛假宣傳如何監管等問題，新京報記者向北京市市場監管局發送了採訪提綱，但截至發稿尚未得到回覆。此外，新京報記者還針對消費者投訴的內容以及機構是否對銷售有過統一培訓等問題，分別向北京勁鬆口腔、北京極簡口腔醫院發送採訪提綱，截至發稿亦未收到回覆。對於機構內醫生資質問題，記者致電了泰康拜博口腔的客服人員，該客服人員表示，會對記者的問題進行反饋，但是否得到回應她也不敢保證。

新京報記者 張兆慧

校對 楊許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