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我們還需要山水詩嗎

公元422年,謝靈運自建康(今南京)乘船出發,赴永嘉任職。其間,謝靈運「肆意遊遨,遍曆諸縣……所至輒為詩詠,以致其意焉」,留下了《登江中孤嶼》《登池上樓》《遊南亭》等山水名篇。從此,甌江山水逐漸步出「江南秘境」,俘獲李邕、孟浩然、高適、李白、韓愈等一批「粉絲」。

據不完全統計,曆代甌江沿線留存詩歌5萬多首。千年以後的今天,我們再訪古蹟,重讀名篇,山水詩中寫了些什麼?甌江為何能成為山水詩派的發源地,留下吟詠千年的情思?

謝靈運畫像 圖源:「浙江旅遊博物館」微信公眾號謝靈運畫像 圖源:「浙江旅遊博物館」微信公眾號

有人說,山水詩是對人世間具有濃厚興趣的詩。甌江之所以能成為山水詩派的發源地,在於形,也在於神。

自然山水、名勝古蹟,與詩人從來都是相互成就。比如,李白與廬山共同成就了「飛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銀河落九天」。比如,看到泰山,就會想到杜甫「會當淩絕頂,一覽眾山小」的千古絕唱。八百里甌江,是浙江省第二大河,流經山地、河穀、平原和海岸,從山澗溪流到滾滾江濤,完成了1000多米的高程落差,形成了時而潺潺、時而歡騰、時而洶湧的江河勝景,孕育出「池塘生春草,園柳變鳴禽」的甌江詩韻。

山水之間,失意與詩意往往相通。詩人總能在自然風物里尋得超越自然和人生的恒久情感,正所謂「賦到滄桑句便工」。400多年前,屢遭貶謫、輾轉遂昌的湯顯祖,從甌江山水中汲取慰藉,鼓舞精神,吟唱出「山也清,水也清,人在山陰道上行,春雲處處生」,在當地推行「勸課農桑、重教興學、輕刑寬獄」,造福民生也贏得了民心,實現了從失意人生到詩意人生的躍遷。

與先賢隔空對話,是中國詩歌的一大傳統,這在甌江山水詩中也有體現。如果說甌江山水與謝靈運的相遇多少有些偶然,那麼由連綿山峰、朵朵浪花激盪的文脈,則以不可逆的必然流動,為甌江山水詩路的繁盛埋下伏筆。「追星」而來的李白,重走偶像走過的路,寫下對「山水詩鼻祖」的仰慕。因為會友而遊山水的孟浩然,在謝靈運登島留詩的地方,留下「眾山遙對酒,孤嶼共題詩」。

甌江航道上才華橫溢的人、悠遊山水的人、遠走他鄉的人、晴耕雨讀的人、找尋同道的人,共同完成了詩路的創作,成就了甌江山水詩的群星閃耀。

古堰畫鄉景區地處「八百里甌江最瑰麗的河段」古堰畫鄉景區地處「八百里甌江最瑰麗的河段」

山水詩里有什麼?當詩人們從這段充滿故事的長路上走過,他們又在為何而吟詠?

詩人賞山水,猶如我們賞詩詞,看到的不僅是雄偉瑰麗的自然,更是跳出樊籠的自在。比如謝靈運「晨策尋絕壁,夕息在山棲」,看到了「四面高山,回溪石瀨,茂林修竹」的山間美景。又如秦觀醉臥古藤陰下,行到小溪深處,靜聽黃鸝千百,別有一番境界。陸遊則留戀甌江綠樹倒影,「一到南園便忘返,亭邊綠浸琵琶洲」。

在甌江山水間,詩人們觀景觀世界、我筆寫我思,意趣十足。於詩人而言,甌江山水的意趣,不是簡單的「旅遊打卡」,而是移步換景、一步一景,與自然同呼吸的神奇之旅。

甌江山水,流淌著人生失意時的絕地反擊。歷史上的甌江彙集了許多有故事的人,左遷謫居者有之,壯誌難酬者有之,自我放逐者有之。求取功名無果的孟浩然,在山水秀麗的吳越地區一路遊玩、一路悲歎,自嘲「遑遑三十載,書劍兩無成」。秦觀被貶為處州「監酒稅」後,感歎「人不見,碧雲暮合空相對」「春去也,飛紅萬點愁如海」。

然而,山高水遠牽絆不住行路的腳步,詩人們也從不陷於自傷悲歎,他們靈魂深處的誌趣和傲骨,都在字裡行間水落石出。「我誌誰與亮,賞心惟良知」,面對宦海沉浮中的得失無常,謝靈運絕不委曲求全,寫下「人生誰雲樂,貴不屈所誌」的豪言。

有人在山水之間找到精神的棲居,「天子呼來不上船」,未必不是一種圓滿。甌江中上遊,群山連綿、林壑優美,來此潛心研修、隱逸山林的人絡繹不絕。相傳,軒轅黃帝於縉雲仙都鼎湖峰鑄鼎煉丹、馭龍升天,唐代詩人徐凝鍾情於此,寫下「黃帝旌旗去不回,空餘片石碧崔嵬」。立誌躬耕的桑治代詩人管師複,在龍泉下樟村「雲塢古村」,留下「半塢白雲耕不盡,一潭明月釣無痕」的隱者之樂。「天地與我並生,而萬物與我為一」,出世者與山水天地融為一體。

重讀甌江山水詩,穿越時空,悠悠蕩蕩,蜿蜒千年。風光、風雨、風骨,如在目前。

甌江早晨 圖源:「麗水文旅」微信公眾號甌江早晨 圖源:「麗水文旅」微信公眾號

1600多年來,甌江山水詩就如同一條連綿不絕的長河。而在千年後的今天,甌江仍在,山水仍在,但這個時代還需要山水詩嗎?

留住眼前的山水,才能守住山水詩的顏色。千年以前的詩人嚮往塵世之外的「桃花源」,忙碌的現代人嚮往「有風的地方」,無論是哪一種嚮往,都需要山水之間的生態底色。

甌江沿岸的人們深諳自然法則,共同演繹著新時代的生態大戲,山、水、林、田、湖、草、沙,還有躍動在甌江流域的每一個生靈,都是山水詩中不可缺失的字眼。豐富靈動、意蘊深厚的甌江詩韻,隨著江水流淌,飄向遠方,收穫更多「惟此桃花源」的認可,鐫刻文化相親的溫馨。

再現歲月中的山水,讓千年前的詩意可觀、可感、可誦。甌江山水詩的生命力在於「行走」,是一代代詩人或泛舟江上、或徒步山嶺「走出來」的。我們無法穿越回那個年代,卻可以觸摸到詩人腳下的甌江一角。重走山水詩之路,大膽地將山水詩融入聲、光、色交融之中,或許能玩出更多新花樣。

比如,感官「互動」,在夜晚的山穀間,導演一場投影秀,讓詩句隨著光影流動,讓人與自然一起聽詩、吟詩也「觀詩」。比如,「聯名」出新,與音樂、繪畫、戲劇相融合,看見山水詩「背後的故事」。再如,「詩路」探險,邊走邊讀,賦予每一處景緻詩中的意境。

找尋生命里的山水,你我皆是詩中人。山水詩的魅力不在於高深,而在於接地氣。詩人寫下的山川河流,不只是遙遠的風景,也是當下生活的一部分。尋詩不必去遠方,只需要「偷得浮生半日閑」,沿江而行,觸摸山水,便可以勾連古今。

詩意與現實交織,無論是「濃人」還是「淡人」、「I人」還是「E人」,都能在山居生活、山嶺風物、山道江湖中發現「情緒出口」,找到「解壓良方」。在開了倍速的生活中,身體盼望著逃出鋼筋水泥的叢林,心靈呐喊著掙脫經綸世務的枷鎖,今天的我們,又怎能沒有山水詩呢?

「雲日相輝映,空水共澄鮮」,重走甌江山水詩路,一不小心就會走入詩人的悲歡離合,邂逅山水與詩意的重逢,現實與夢境的交疊。秋至江南,請君不要錯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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