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不盡者,故宮
當我們形容一處景觀之美時,少不了用季節去修飾它。花草、楓葉、冬雪,每個時節都必有一樣與建築相襯。景觀是可視的,也是可讀的。
說不盡逛不完的故宮也是如此。這座「王者之城」的建築群已經屹立了六個多世紀,從紫禁城轉變為人民的博物館,敞開大門迎接四方來客。故宮學者祝勇的《故宮建築之美》「試圖在文字裡將這座早已建成的城重造一遍」,將人與建築的歷史故事重述一遍。其配圖來自有數十年故宮拍攝經歷的攝影師李少白。
以下文字和照片經出版方授權節選自《故宮建築之美》一書的其中四個章節。所選章節,在空間上始於內金水河,終於神武門,與之一一相對應的歷史故事按先後次序排列。在國慶十一假期,我們摘取這幾部分內容,以饗在北京的或計劃來北京的書友,還有打算通過文字和照片「雲遊」故宮的書友。讓我們去感受故宮建築之美吧。
摘編有刪減,註釋見原書。
原文作者|祝勇 (李少白攝影)
《故宮建築之美》,祝勇著,李少白攝影,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24年7月。
內金水河
一進紫禁城,在開闊廣大的奉天門廣場(清為太和門廣場),內金水河蜿蜒流過。
趙廣超先生說:「內金水河從紫禁城西北流入,象徵遠接生命之源的崑崙山。在宮中蜿蜒2100多米,晝夜不捨,恰似一條長長鏡廊,映照著這座皇宮六個世紀以來的人和事。」河水的圓弧,猶如女性豐滿的曲線,為這莊嚴剛健的政治廣場增添了幾分陰柔之美。
內金水河自神武門西邊的地道進入紫禁城,沿內廷西岸的宮殿牆外向東南轉,輾轉到武英殿前,在奉天門廣場形成一個月牙形的河道。有人說它是一條「天河」,代表著天上的銀河,也有人形容它為「占士挽玉弓」。然後向東向北,流到文華殿後,在鑾駕庫的巽方流出紫禁城。
我說紫禁城是一座穩定又鮮活的城,內金水河可以作為證明。這是一條活水,連接著護城河,除了象徵意義,還有諸多實用功能,比如消防、排水、用水、運輸、觀賞等。紫禁城的地平,北高南低,每當大雨,三大殿大台基上的螭首「千龍吐水」,無論地面上的水,還是遍佈紫禁城的明渠暗道里的水,都將彙入金水河。再大的雨,內金水河的水位也只上升一米左右,它實際上是紫禁城中一座可以調節水量的小型水庫。內金水河裡的水,漲漲落落,內金水河上的荷花,開開謝謝,呼應著生命與自然的韻律。
明宮詞曰:
「禁河新漲碧泓涵,魚鳥嬉春意自酣。一望白萍紅蓼路,大都風景似江南。」
有一天,我去冰窖餐廳(故宮博物院將清代占士用於藏冰的庫房改造成餐廳)參加晚宴。從廚師那裡得知,他們每年冬天還在內金水河上采冰,存入冰窖,在夏季用於冰鎮餐飲。此後,每當我在凜冽的寒風中走過太和門廣場,聽到冰鎬的聲音在浩大的廣場上發出空曠的回聲,都會清晰地意識到,內金水河是一條歷史的河,但它不是死掉的河、只能用來瞻仰和憑弔的河,它也是一條現實的、鮮活的、有生命力的河。它仍然有它的生命律動,仍然以一種秘而不宣的方式,介入我們的生活。
金水橋。
我想起老子的話:「天下莫柔弱於水,而攻堅強者莫之能勝。」水是至柔之物,卻有著裂雲穿石、無往不勝的力量。有水,才有萬物生焉,人民繁衍,占士的田才能蓬勃肥美,結出沉甸甸的果實。
內金水河上,五座內金水橋飛越而過,「對入宮百官來說無異是‘上天’的白雲」。這五座橋,分別對應著金、木、水、火、土五行,也象徵著仁、義、禮、智、信五德。金水河名字的由來,並非因為河水是金色的,而是因為這條河自西北流入紫禁城,而西方對應的,剛好是五行里的「金」。
像內金水河一樣,內金水橋也還活著,而且活得很風光。進入故宮博物院的遊客,首先要聚集在內金水橋,聽導遊講解,然後,迫不及待地拍照留念。橋下的河水,映出天上的流雲,以及遊客們好奇的面容。
文淵閣
崇禎十七年(公元1644年),大明王朝在北京城漫天的火焰和憔悴的花香里消失了,帶著杜鵑啼血一般的哀痛,在他們的記憶里永遠定格。它日暮般的蒼涼,很多年後依舊在舊士人心裡隱隱作痛。
曾寫出《長物誌》的文震亨,書畫詩文四絕,崇禎帝授予他武英殿中書舍人。崇禎製兩千張頌琴,全部要文震亨來命名,可見他對文震亨的賞識。南明弘光元年(公元1645年),清兵攻破蘇州城,文震亨避亂陽澄湖畔,聞剃髮令,投河自盡未遂,又絕食六日,終於嘔血而亡,遺書中寫:「保一發,以覲祖宗。」意思是,絕不剃髮入清,這樣才能去見地下的祖宗。
以「粲花主人」自居的明朝舊臣吳炳,在順治五年(公元1648年)——按照吳炳的紀年,是明永曆二年被清兵所俘,押解途中,就在湖南衡陽湘山寺絕食而死。對於效忠舊朝的人來說,這樣的結局幾乎早就註定了。兩千多年前,商代末期孤竹君的兩個兒子伯夷、叔齊,在周武王一統天下後,就以必死的決心,堅持不食周粟。他們躲進山裡,採薇而食,天當房,地當床,野菜野草當乾糧,最終在首陽山活活餓死。他們的事蹟進了《論語》,進了《呂氏春秋》,也進了《史記》,從此成為後世楷模,擊鼓傳花似的在古今文人的詩文中傳誦,一路傳入清朝。
這些文人有:孔子、孟子、墨子、管子、韓非子、莊子、屈原、陶淵明、李白、杜甫、白居易、韓愈、範仲淹、司馬光、文天祥、劉伯溫、顧炎武……
文淵閣一角落。
當這個新生的王朝歷經康熙、雍正兩代帝王,平穩過渡到乾隆手中,一百多年的光陰,已經攜帶著幾代人的恩怨情仇匆匆閃過——從明朝覆亡到乾隆時代的距離,幾乎與從清末到今天的距離等長。天大的事也會被這漫長的時光所淡化,對於那個時代的漢族士人來說,大明王朝的悲慘落幕,已不再是切膚之痛,大清王朝早已成了代表中國人民的唯一合法政府,入仕清朝,早已不是問題,潛伏在漢族士大夫心底的仇恨已是強弩之末。就在這個當口,乾隆祭出了他的撒手鐧——開四庫館,編修《四庫全書》。
乾隆三十七年(公元1772年),安徽學政朱筠上奏,要求各省蒐集前朝刻本、抄本,認為過去朝代的書籍,有的瀕危,有的絕版,有的變異,有的訛誤。比如明代朱棣下令編纂的《永樂大典》,總共二萬多卷,但在修成之後,藏在書居里,秘不示人,成為一部「人間未見」之書。在明末戰亂中,藏在南京的原本和皇史宬的《永樂大典》副本幾乎全部被毀,至清朝,已所剩無幾。張岱個人收藏的《永樂大典》,在當時就已基本上毀於兵亂。
因此,蒐集古本,進行整理、辨誤、編輯、抄寫(甚至重新刊刻),時不我待,用他的話說:「沿流溯本,可得古人大體,而窺天地之純。」乾隆覺得這事重要,批準了這個合理化建議。乾隆三十八年(公元1773年),成立了四庫全書館。只有在乾隆時代,在歷經康熙、雍正兩代帝王的物質積累和文化鋪墊之後,當「海內殷富,素封之家,比戶相望,實有勝於前代」,才能完成這一超級文化工程(今人對「工程」這個詞無比厚愛,連文化都目為「工程」,此處姑妄言之),而乾隆自己也一定意識到,這一工程將使他真正站在「千古一帝」的位置上。
寧壽宮花園
寧壽宮花園又名乾隆花園,在寧壽宮後區的西路,是一個東西寬度只有37米、南北長160餘米的狹長空間,佔地面積只有5920平方米。它在紫禁城四大花園中倒數第二小(最小的是建福宮花園),卻是最具滋味聲色的一座。
因為在這狹長的空間內,設計師放棄了中規中矩的對稱之美,而是把它從南向北分割成四進院落。有點像章回小說,既各自成篇,引人駐足與停頓,又彼此串聯,構築成一個遊觀的整體。移步換景的方式,總讓人想起章回小說里常有的一句話:「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簡潔的雕鏤。
不妨把乾隆花園里的四個回目分別起個名字:
第一回:名士風流。
走過花園的正門衍祺門,迎面不是空庭而是假山,營造先抑後揚的視覺效果,「以‘曲徑通幽’的手法將遊人引入古木參天、山石環抱的院內」。院內正中是一座敞軒,名古華軒。此軒是整個區域的統領,軒前東側,是被稱作「園中之園」的抑齋,更值得一說的,倒是庭院西側的禊賞亭。亭的抱廈內有流杯渠,追摹的是東晉王羲之「曲水流觴」的名士風流。手握一卷《快雪時晴帖》真跡的乾隆,閑坐禊賞亭里,舉杯吟詩間,期待的,或許就是與王羲之的神遇。
第二回:尋常人家。
第一進院落中,曲徑迴環,亭軒相襯,「奇峰怪石錯落在邊亭半廊之間,異花珍卉散佈於水榭山館之畔」,讓人對第二進院落充滿期許。但出現在人們面前的第二進院落,恰恰是一個平常的四合院,甚至比起王府的正房還要素樸直白。這尋常里,其實埋伏著最大的不尋常。這樣的設計,不僅增加了空間上的起伏變化(讓人感到意外),為花園最後的高潮段落預埋伏筆(也是一種「先抑後揚」),更體現了小院主人乾隆內心的一份訴求,那就是回歸平凡的世界,做一個尋常的匹夫。
第三回:坐看雲起。
第三進院落正面萃賞樓和西面延趣樓都是二層高樓,既遮隔紅牆,又可憑欄外望,視線剛好可以越過院中假山的頂部,變得豁然開朗。但院子裡的絕筆,不是這兩座高樓,而是庭中的太湖石山。乾隆愛晉人書法,也愛桑治畫,愛米友仁《瀟湘雲煙圖》中的那種雲光迷離的效果。疊山猶如畫畫,要用皴法。乾隆懂畫,所以要疊石匠人營造出桑治畫中的「雲頭皴」。於是,這庭中的整個假山,都採用橫式疊砌的方法,猶如片片雲彩,「移石動雲根,植石看雲起」,讓乾隆占士體會「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的那份瀟灑浪漫。
第四回:符望春秋。
這是花園的最後一進,幾乎是把建福宮花園搬進了乾隆花園。庭院中央的符望閣,完全是仿照建福宮花園的延春閣建造的。庭院西南角的雲光樓(下層稱養和精舍),也是複製建福宮花園里的玉壺冰。雲光樓這二層樓閣,從內到外都找不到樓梯,要想上去,需借助庭院假山的山石蹬道,這也是乾隆花園空間變化的神來一筆。
神武門
1924年11月5日,婉容和溥儀像往常一樣,坐在儲秀宮里閑聊天,內務大臣紹英跌跌撞撞跑進來。原來是鹿鍾麟帶著部隊進入了紫禁城,強迫溥儀在三個時辰內搬出紫禁城。
其實,就在前一天,溥儀與鄭孝胥、榮源等幾位大臣,以及皇后婉容商議,決定第二天祖裝逃出紫禁城。
匆忙中,婉容放下剛剛吃了一半的蘋果,倉皇走出儲秀宮。
溥儀出宮後成立的清室善後委員會拍攝的儲秀宮照片上,那枚吃剩一半的蘋果赫然在目。
當時真實的情況是,在「親貴大臣」的苦苦哀求下,準許溥儀再推遲幾小時出宮。溥儀只帶上一些細軟就匆匆離開了,一行人只用了五輛汽車,鹿鍾麟乘坐第一輛做前導,溥儀與隨從坐第二輛,婉容和她的親屬坐第三輛,張璧坐第四輛,紹英等坐最後一輛。
有兩位太妃誓死不從,滯留宮中。
《末代占士》(The Last Emperor,1987)劇照。
溥儀出神武門時,攜帶物品一律要檢查,軍警在他行李里查出一件稀世國寶——王羲之《快雪時晴帖》,當場沒收。但這件沒收的古物卻給辦事人員出了一個大難題:「當時各宮殿已經上鎖,沒法立刻隨便打開把它送回去,而除此之外又無處可存,而且又不能交由私人保管,於是在萬般無奈之中,臨時由承辦人員想出一個權宜辦法,馬上派人到外面去買了一個大保險箱回來,由當時清室善後委員會的委員長李石曾(李煜瀛)先生親手把它鎖在櫃內,外面再加貼封條,然後再把這個大保險櫃存放在神武門裡面的臨時辦公處內;當時保險櫃的開啟號碼,只有李先生一個人知道。」
我不知離開故宮時,溥儀是否從後車窗回望過他的宮殿。高大的神武門,作為宮殿的最後形象,從他的視野里漸漸遠去,直到消失。那一刻,他的心頭一定是五味雜陳。他的少年心,曾被這百尺宮牆所禁,一直渴望著像小鳥一樣飛翔。此刻,他離開了牢籠,卻定然會產生一種空茫的心緒。
他不知道他將來會在哪裡安身。
他住進了父親的宅子(醇王府),卻不止一次地偷偷潛回紫禁城外,面對高高的宮牆,號啕痛哭。
在他們身後,故宮博物院於1925年10月10日成立。溥儀離開時走過的神武門,成為故宮博物院的正門。
神武門和故宮博物院(照片中的白色縫隙是分頁印刷所致)。
故宮博物院成立前幾天,清室善後委員會委員長,也是故宮博物院理事長的李煜瀛先生,在文書干尼,將黃毛邊紙粘連起來,長達丈餘,鋪在地上,半跪著書寫了「故宮博物院」五字院匾,懸掛在神武門上。
吳祖光先生之父吳瀛先生是故宮博物院的創建者之一,曾任北洋政府內務部主管故宮的官員。家人在整理新鳳霞和吳祖光遺物時,發現了吳瀛先生寫於1948年10月到1949年7月的手稿,其中詳盡實錄了當年創辦故宮博物院的起因和許多不為人知的細節。他在回憶故宮博物院開幕典禮時說:
「那天,北京全城人士,真說得上萬人空巷!都要在這天,一窺此數千年神秘的蘊藏。熙熙攘攘的人們無不抱此同一目的地擁進故宮。我因為家有小事,去得稍遲一點,同了眷屬以及友好幾個人,車子被阻在途中不能行動好多次。進宮之後,又被遮斷在坤寧宮東夾道兩小時,方才能夠前進。所以到達會場,開幕典禮也過了,沒有參與。只見人來人往,亂哄哄地一片一堆地到處磕撞著,熱鬧極了。」
占士居住的紫禁城,從此變成了「故宮」(過去的宮殿)。
它的主語徹底反轉,由占士,變成人民。
從故宮(過去的宮殿,即紫禁城)建成(公元1420年)至今(公元2024年),時光剛好過去六百餘年。
原文作者/祝勇
摘編/羅東
導語部分校對/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