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馬湖的先生們

「今天是個下雨的日子。這使我想起了白馬湖……湖光山色從門裡從牆頭進來,到我們窗前、桌上。」1929年,也是一個秋日,《清華週刊》登載了朱自清的回憶散文《白馬湖》。

不只朱自清,夏丏尊、豐子愷、朱光潛等奔走於天南地北的先生們,也常常會回憶起在白馬湖畔的快意時光。有人說,那是動盪歲月裡難有的世外桃源。

錢塘江之尾,會稽山之北,這片一平方公里不到的白馬湖,究竟深藏了多少往事,又成就了文人學者怎樣的黃金歲月?

從遠處俯瞰春暉中學與白馬湖從遠處俯瞰春暉中學與白馬湖

白馬湖,大抵始於東漢年間,約在馬臻太守修築鑒湖前後。倘若問及其名字由來,各種各樣的傳說故事能裝上一籮筐。

一說因白馬祭潭而得名,這在北魏酈道元《水經注》中有所載錄。相傳,創湖之初,潭水深不見底,邊塘總是崩塌垮陷,老百姓便以白馬祭之,祈福風調雨順。

又據傳,晉時周鵬舉出任雁門太守,因思念故地的這片湖泊,就千里迢迢騎白馬折返,未料徑入湖中不出。「遊而不出,時人以為地仙,白馬湖之名由此」,南朝夏侯曾先《會稽地誌》如是記載。還有一說,白馬湖得名於桑治朝,源於趙構逃難南下、騎白馬過湖的故事。

各色各樣的傳說,時間不一、人物不同,歷經時光的雕琢,越發披上了神秘面紗。照朱自清來說,故事之多,「假使你樂意蒐集,或也可編成一本小書」。

看似不起眼的白馬湖,在朝夕四時的流轉中,宛如一幅精心調色的畫卷,渾樸柔婉、美而不俗。到了文人筆下,添以詩意和情愫,更是風雅倍增、韻味無窮。

在夏丏尊的記憶里,白馬湖冬天的情味是他過往40多年品嚐到最深刻的,哪怕離開多年後,依然能清晰地感知到「呼呼作響,好像虎吼」的寒風。沒風的日子,白馬湖畔「暖得不像冬天」。那時,夏丏尊一家喜歡在屋外吃午飯,「日光曬到哪裡,就把椅凳移到哪裡」。狂風一來,就閉門不出了。

如果說夏丏尊對白馬湖的初印像是和「風」在捉迷藏,那麼朱自清記住的是白馬湖的詩意自然和那一汪深情的湖水。一個煙雨朦朧的春日,久居城里的朱自清來到了白馬春暉,「山是青得要滴下來,水是滿滿的、軟軟的」。遠遠望去,但見湖面碧綠澄澈,四季都有容納天空的胸懷。

正是這對白馬湖的情愫,讓朱自清時隔三年依舊戀戀不忘此地,並寫下文首那篇勾起許多人思緒的《白馬湖》。

春暉名人故居館背靠象鼻山,面臨白馬湖 圖源:「紹興文旅發佈」微信公眾號春暉名人故居館背靠象鼻山,面臨白馬湖 圖源:「紹興文旅發佈」微信公眾號

百來年前,這幫老友或任教、或講學於春暉中學,又或隱居於白馬湖畔,他們在「海闊天空,無所不談」「以文會友」之中相知相惜。

秋風輕撫,漫步於白馬湖畔,沿路能瞧見經亨頤的「山邊一樓」、李叔同的「晚晴山房」、豐子愷的「小楊柳屋」……白牆青瓦、黑漆木門,還有蔓延的青苔、斑駁的鎖把,就像是時間光盤,刻錄著先生們在這裏所經歷的雅集趣事。

想當年,「小楊柳屋」可謂老友常聚地,每當下台或是放假,夏丏尊、朱自清、朱光潛,還有偶爾來講學的蔡元培、葉聖陶等人,都愛往這裏湊。

夕陽落下,豐子愷總會將一張八仙桌抬至院子,放在天井的楊柳樹下,打開紹興黃酒罈,再端出筍煮豆、黴千張、炒螺螄。幾人望著空濛的湖山,聽著鬆濤陣陣,舉杯暢飲、感懷國事。

都說酒後見真情,朱光潛曾言「最喜歡子愷那一副面紅耳熱,雍容恬靜,一團和氣的風度」,又記得「夏先生的笑聲往往響徹整個屋子」。待杯空歡盡,友人趁興而歸,只留下夜空星月相伴,庭院樹影搖曳,這不正是豐子愷那成名作《人散後,一鉤新月天如水》揮毫的片刻時光嗎?

白馬湖,在悠悠歲月中靜靜流淌,歷經滄桑而不改其色。它所承載的不僅是文人名流吟詩作賦、暢談歡聚的溫馨記憶,更鐫刻了那風雨飄搖、世事多變的年代里,彼此相互依偎、同進同退的風骨情誼。

比如,見摯友李叔同在寧波睡的是大通鋪、吃的只有鹹菜,房內還有臭蟲爬過,夏丏尊實在於心不忍,堅持邀請他去白馬湖的春社小住幾日。因其已剃度出家,日日以吃齋飯為樂,而且過午不食,同住湖畔的好友們便卡著點送素菜過去。白馬湖幽靜而靈動,弘一法師也樂於在此誦經著書。

1924年年底,春暉中學發生了一樁「烏氈帽」事件,夏丏尊、豐子愷、朱光潛等人相繼憤而離開,前往上海。即便這樣,他們仍不忘為好友師尊奔走集資,終於在1929年於白馬湖畔落成3間平房作為弘一法師禪室,也就是「晚晴山房」。從此,那首「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時常迴蕩在春暉校舍間。

春暉中學一景,圖中雕像為春暉中學創辦者經亨頤 圖源:「浙江省春暉中學」微信公眾號春暉中學一景,圖中雕像為春暉中學創辦者經亨頤 圖源:「浙江省春暉中學」微信公眾號

緣於那些燦若星辰的名字,深藏在僻靜小鎮的湖泊和鄉野中學,在歷史長河中擁有了獨特的份量。深邃而淡雅的白馬湖,又迸發了先生們的創作靈感,守護了他們的純真理想。那是一段雙向奔赴、彼此成就的光輝歲月。

白馬湖之于先生們,是靜謐的文化聖地,也是獨有的記憶符號。他們忙於為學生打開新世界,熱衷於尋找思想共鳴點。於是,這裏湧現了諸多文學刊物,有《春暉》《我們的六月》等,像朱自清《春暉的一月》就出自於此。他們用筆墨盡情表達自己的性情和思悟,彼此間還相互較量、鼓氣,留下一批經典作品,被後人稱之為現代散文「白馬湖派」。

比如美學家朱光潛就曾回憶,朱自清和夏丏尊、豐子愷都愛好文藝,大家常常一同交流探討。就是在幾人的鼓勵之下,他才寫成了作品《無言之美》。豐子愷在此居住期間,經常跑去湖邊寫生、作曲,有時來了靈感,便直接在白襯衫上畫畫、譜調。

即便離開多年定居別處,他們依舊延續了白馬湖的生活習慣、文學熱愛和鄰里情誼。這才有了在上海成立「開明酒會」的規定,就是入會得先喝5斤紹興黃酒;還有了一大批追憶白馬湖的散文,像夏丏尊的《白馬湖之冬》、豐子愷的《楊柳》等。

先生們之於白馬湖,是彼時的開蒙之光,更是如今的人文之韻。一批批思想先進、學識淵博的有識之士,相繼在白馬湖揚起倡導民主與科學的旗幟。他們散播新文化、致力教育革新,秉持「學生中心」「美育為先」的教育理念,開創了「北有南開,南有春暉」的高光時刻。

先生們堅信「日常授課只是教育方法的一種,欲竟知識全功,非兼向別方面不可」。一大批大家被請來講學,像蔡元培被請來講《羨慕春暉的學生》,還有黃炎培、胡愈之、陳望道、葉聖陶……也都帶來了新潮的思想。正因此,經典話劇《雷雨》的首演就是在春暉中學的校慶紀念會上。

而今,白馬湖仍蕩漾著漣漪,春暉校園依舊書聲琅琅,這裏的一磚一瓦、一草一木,深刻地烙印了先生們的風骨神韻,激勵著後來者繼往開來。倘若泛舟於湖心,閑步在老宅,或許還能同諸位先生對話上幾句,問問其是否還記得白馬湖的快意時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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