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打擊到服務,北京公共交通警察的故事
乘客包里有時候是一張五毛錢,有時候是十塊的紙幣厚厚一疊上了千,賊伸手前心裡沒底,警察出手的時候也不知道金額。
「不管多少錢,我都得抓他。」58歲的民警顏丹華說,為老百姓挽回損失,是警察的天職。
她年輕的時候,正趕上改革開放,北京路面上公交車川流不息,人們包里鼓鼓囊囊都是現金,盜竊案件時有發生。她幹了兩年反扒工作,那幾乎是從警以來最辛苦的一段時間:每天走三四十公里,找賊,跟賊,抓賊,「鞋底都走漏了。」
而在地面下,隨著城市的建設,二十多條軌道不斷生長,也帶來了各種各樣的問題:沿線的「黑車」「黑摩的」,大型社區附近站點的大人流,都是安全隱患。新一代民警李翔宇想了不少法子,靠著科技手段和多方力量的聯合,「不讓那些威脅公共安全的事情發生。」
如今,社會在發展,人們的支付方式有了變化,口袋里的現金越來越少,盜竊案件日漸減少。公交、地鐵上「驚心動魄」的事情少了,「雞毛蒜皮」的事情多了:身上背的包失了,和家人走散了,或者是和旁邊的乘客起紛爭了,成了更常見的警情。
但在顏丹華看來,幫群眾尋人、尋物和抓賊挽損沒什麼區別,「都是為人民服務。我們公共交通警察,一直都在撐起大家的平安。」
「我真的不能讓他走」
今天的年青人或許很難想像,在上個世紀,公交車上的扒竊曾是一個棘手的問題。
新中國成立之初,北京有公交車164輛,運營線路11條,每日的客運量約8萬人。到了改革開放後,1983年,北京有公交車4000多輛,運營線路140多條,日均客運量約700萬人次。大量增加的流動人口,扒竊也隨之增多。
顏丹華記得,那時候的公交車,人挨人,密不透風。人們慢慢摸索出擠上車的辦法:門一開,只要踩住了門底下的兩個大螺母,車門就關不上,就能保證上車。但有時哪怕擠進去,幾秒後也可能被擠下來。竊賊往往瞅準了這混亂的時候下手。
要抓住賊,是一門技術活。正選現,後跟蹤,再抓人,哪個環節出問題都不行。不像寬敞的商場,公交車上昏暗、擁擠,人的動作總是很隱蔽,露餡的只有眼神——下手前,竊賊要物色下手對象和目標點位,確定財物在褲兜里還是背包里,眼神方嚮往往和普通乘客不一樣。抓賊的偵查員就靠這一點鎖定扒手。
在竊賊下手前,便衣偵查員要一直跟著,還得隱蔽好自己。有的竊賊反偵查意識很強,從一個車站走到另一個車站,走到半路突然掉頭往回走,跟在後面的偵查員如果杵著發愣,就很容易暴露。時間久了,偵查員開始觀察每個竊賊,然後找到視覺死角,再默默跟上,同時和搭檔打配合,接力跟蹤。
抓賊講究「人贓並獲」。偵查員公認的最高境界,是在竊賊把手伸進別人褲兜的一瞬間,出手摀住。當然,很多時候,情況沒這麼理想,但是抓人的時機不能過晚,否則贓物可能早被扔掉或者轉移給了同夥。
這個行當對偵查員的素質要求很高。1989年,顏丹華大學畢業後加入公安,作為那個年代少有的高材生,她被分到了北京市公安局公共交通安全保衛總隊(以下簡稱「公交總隊」)政治處。四年後,她心裡有個衝動:去反扒一線,做一個「文武雙全」的偵查員。
當時,女反扒偵查員並不多,加上顏丹華也只有兩個。這行沒有教材,全靠師父帶和積累經驗。起初,師父總是先鎖定竊賊,讓顏丹華用心觀察。她擔心:「對方發現了怎麼辦?」師父沒太在意:「發現了再找(別的竊賊)。」師父想讓她多觀察竊賊的神態、手法和特徵。
最開始的時候,顏丹華看誰都像賊,後來又覺得所有人都不是。另外一個新來的偵查員也覺得挫敗:「我不會找賊。」反扒大隊長出了主意:一直坐公交車,坐著坐著就會抓了。後來,那個偵查員坐了兩個多月的車,眼慢慢練成了篩子,終於把賊篩了出來。
「其實經驗多的偵查員,他們很會觀察人。」顏丹華說,有些經驗豐富的偵查員,只要對面的人一張口,就知道對方來自哪個縣。
但要達到這樣的水平,他們得先忍受非同尋常的辛苦和枯燥。每天走三四十公里是常事,雖然有搭檔,但不能一起走,也不能講話。他們要趕在頭班車出發前抵達車站,往往是清晨四點多或五點多,中午隨便扒拉幾口飯,晚上才能回家。有偵查員常常半夜到家,住在簡易樓,隔音差,怕打擾鄰居休息,他要把鞋脫了再躡手躡腳地爬上樓。
有一天下午,顏丹華累得受不了,想回單位,師父告訴她:別著急,晚上還要去永定門「接火車」——火車到站後,很多旅客拎著大包小包擠公交車離開,是扒竊高發的時候。
摀住賊的手,大喊「不許動」,給賊戴上手銬,這些都是少有的高光時刻。更多的時候,偵查員在一圈一圈沉默地尋找。有時一天沒收穫,有時一個月沒收穫。有時候,賊在下手前一秒發現了警察,縮回了手。
每個偵查員腳上的水泡都是一層疊一層,一年能走壞六七雙鞋。這行做久了,他們的心臟也不好:鎖定賊之後,等待對方下手的那段時間,人總是高度興奮和警惕,等抓賊成功了,又一下子放鬆下來。
危險也不少。每次伸手,對方有沒有揣著什麼武器,偵查員往往並不知情。但顏丹華不怕這些,「沒什麼可猶豫的,他是賊,我就得抓他,這是我職責所在。我真的不能讓他走。」
就像不知道賊有多危險一樣,出手的時候,偵查員也不知道老百姓被偷了多少錢,一盒火柴、一盒煙,還是一個手機、一條價值幾千塊的項鏈。但是抓賊的決心和這些具體的數字無關,和使命有關。
有一次,顏丹華和搭檔抓賊,從車上衝到車下,從馬路牙子來到馬路中間,終於將賊製服。所有人都灰頭土臉,打開盜賊手裡的信封,裡面裝著薄薄的一張5角紙幣。
把錢還給失主後,心裡「超幸福」的感覺也和那些價值無關。面對溢於言表的感謝,還有緊緊攥上來的一雙雙粗糙的手,顏丹華總感到一種質樸的快樂。
軌道上的安全
在城市的地下,軌道也像葉脈一樣一條條生長出來。
59歲的鮑峰,小時候住在新街口。上中學那幾年,人們在德勝門拆城牆、修地鐵,他眼看著地鐵線路建起來。1987年,他加入公安隊伍,被分到當時的地鐵公安分局。
早上,他要站在複興門站維持秩序。人們從兩側換乘來到這裏,不能堵在兩邊,他邊揮手邊喊「大家往里走」。有記者觀察,發現他5分鐘里揮了112次手。
換乘站人流量大,上行和下行的人擦肩而過,有人戴著有線耳機聽歌,耳朵裡突然沒了聲,才發現口袋里的手機不翼而飛。後來,鮑峰和地鐵運營企業商量,在人流中間拉上一條隔離帶,「分流後,相對來說,賊偷東西就更難了。」
鮑峰用了一系列治安管理手段,避免扒竊和其他違法行為的發生。地鐵四通八達,人員流動性大,巡邏防控也是一項重點工作內容。碰到形跡可疑的人,他總會過去問問,讓對方出示證件。
在2008年北京奧運會來臨之際,為確保賽事安全,在國務院的批準下,北京市政府創新性地推動實施了地鐵安檢制度。這是全球首次在城市地鐵網絡中實施大規模安檢。此後,安檢設備也不斷升級和改良。
但隨著社會的發展,很多新的問題開始出現。
今年39歲的李翔宇,從中國刑事警察學院畢業後到了軍博站派出所打擊辦案隊。那是2009年,奧運會剛結束,不少人湧進充滿機會和活力的北京。「一個突出的問題是北京西站附近的‘黑摩的’。」李翔宇記得,當時,離北京西站最近的地鐵站是軍事博物館站,距離有兩三公里,很多往來西站的旅客都在這一站換乘公交車或步行,但這兩種方式都算不上便捷,「那時候也沒有共享單車,‘黑摩的’就有了市場。」
有些站點在節假日期間迎來了不小的客流,但由於修建早,空間狹小,很容易有危險。位於昌平的天通苑建成了亞洲最大社區,但是附近只有一座地鐵站,人們每天早上繞著排好幾圈才能上車,帶來了不少安全隱患。
好在,這些問題都在慢慢解決。
2014年,北京一口氣開通4條新的地鐵線:6號線二期、7號線、14號線東段以及15號線西段,緩解了以往不少站點的人流壓力。此外,通過不懈的勸說、整治,到了2019年,地鐵里的小廣告等亂象得到了徹底的控制。
這幾年,地鐵線路每年都在新增,但警力不可能總是相應增加。該如何確保乘客的安全,是李翔宇一直在思考的問題。
「靠科技。」他一直對科技手段感興趣,也有信任。各種科技設備的運用,既解放了人力,也提高了保障效率。他還總結出了多個技戰法,用來打擊地鐵里的借錢詐騙等違法行為。2021年,他靠著這些技戰法,在北京市公安局舉辦的科技創新比武競賽中拿到了優秀獎。
如今,社區治理的理念也被沿用到地鐵中。公交總隊構建、完善警企地協同聯動工作格局,「警」「企」「地」聯合起來,一同保障軌道安全。
「‘警’就是公安,‘企’是地鐵企業,具體就是每個站的安檢員、站務員,‘地’是屬地,即地鐵站所在街道政府,也包括一些居民等社會力量。地鐵聯通四方,不是孤立的,治理也需要系統、綜合的方法。」李翔宇解釋。
一些有責任感的乘客也被發展成了誌願者。有人見義勇為,阻止打架;有人給暈倒的人做心肺復甦,給低血糖的人拿糖和水;有大爺退休之後,連續幾年在地鐵站里義務給人們指路。
他們都在為公共交通的安全貢獻一份力量。如今,他們被公交警方稱為「京誠客」,成了相對成熟的誌願服務品牌。
瑣碎里的平安
截至2023年底,北京共有27條地鐵線路 ,490座地鐵車站,常規公共交通線路1200餘條。
現在,公交總隊的管轄領域也有了變化,從最初的公交車、地鐵,擴展到6大領域:公交、地鐵、出租、重點站區、長途客運、軌道建設工地。
警情也在變。沒什麼重大惡性案件,支付方式的變化導致扒竊也越來越少,求助佔了大部分:孩子或老人走失了,電腦和錢包不知道落在哪裡了,或者是不小心踩了旁邊的乘客,對方開始不依不饒。
「不論什麼事情,民警都是‘小事不小辦’,會用盡所有手段幫助解決問題。」李翔宇說。
一次,有乘客下車後發現自己失了包,好幾個站點開始同時查找,不到半小時就物歸原主。大年三十夜裡,有人弄失了給家人買的新鐲子,民警來不及吃年夜飯,連夜幫事主找回。
今年夏天,一對來北京打工的父子吵了架,兒子一氣之下出走。他對北京路況不熟,也沒帶手機,父親慌忙報了警。民警開著車,沿著他可能走過的路,一個路口一個路口地轉,從早上一直找到傍晚,終於在馬路邊看到了一天沒吃飯、沒喝水,耷拉著腦袋的年青人,領他回了工地。
「不論是抓賊,還是找人,還是調解雞毛蒜皮的小摩擦,都是幫老百姓解決問題,都是保證老百姓平安出行,沒有什麼區別。」在顏丹華看來,上車打擊犯罪,下車服務人民,最終的宗旨都是一樣的,「瑣碎裡頭也有平安,也許我這一輩子沒幹出什麼轟轟烈烈的大事情,但是群眾需要我幹什麼我就幹什麼,這就行了。」
顏丹華大學學的是中文專業,入行前,她對警察這個職業沒什麼概念。幾十年來,她見識到了身邊一群優秀民警對這份事業的追求,被他們「多抓幾個賊、多為百姓挽回一些損失」的決心鼓舞。
十一年前,她被調到五路居站派出所,起初,這個需要每天和人頻繁溝通的工作環境讓她有些不適應,但她一點點堅持下來,「這個職業越干越投入。」
李翔宇有相似的感悟。當年考取中國刑事警察學院,學的是刑偵專業,同學們都說,他看起來不像個警察,因為長相太溫和了,說話也不急不躁。
在公交總隊工作的時間長了,他喜歡上了這份工作,「每天能夠面對各種各樣的事情。」對那些雞毛蒜皮的小事,他也有耐性。
李翔宇曾經參與了不少地鐵沿線派出所的籌建工作。和兩三名同事一起,靠一支筆、一張紙、一台電腦、一張桌子,幫一支支稚嫩的隊伍發展成形。現在,他在東直門站派出所擔任政委。
這是一個任務極重的派出所。東直門站所在的地鐵2號線穿過東城區的核心地帶,人流壓力較大的鼓樓大街站、雍和宮站和東四十條站都在派出所的管轄範圍內。
他們還負責著首都機場線的幾個站點。民警值守的點位,夏天像個蒸籠,能達到四十多攝氏度,冬天寒風刺骨。但民警從沒抱怨過。
「現在,責任感和使命感越來越強了。」李翔宇想著,一定要把這支隊伍帶好。2022年,他考上了中國人民公安大學警務碩士,學習公安管理。「我想學一些新的知識理論,提高民警對這份工作的認同感。畢竟在地鐵里,負責乘客安全的也就是民警、輔警,再加上安檢員,保障成千上萬人的安全,責任挺大的,我希望我們提高能力,把地鐵打造成‘銅牆鐵壁’。」
這些年,顏丹華看到這樣一股股新鮮的血液注入隊伍,帶來了新的方法和經驗,也看到北京的地鐵、公共交通線路不斷地蔓延、生長,乘客的生活水平一點點提高。
但她的願望始終沒變。她一直希望,大家都能平平安安地去工作,高高興興地回家,別在人群裡和孩子走散,也別把筆記本和錢包落在車廂。
「但如果你東西失了,我希望我正好在,你遇到糾紛的時候,我在,有困難要求助,我在。可能不是所有的問題都能被解決,但我會盡力,我會在這裏幫助你。」顏丹華說。
新京報記者 彭衝
編輯 楊海 校對李立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