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旦:最善於表達中國知識分子的受折磨又折磨人的心情

本文出處:《詩的消息,詩人的故事》,作者:張新穎,版本:上海文藝出版社 2024年9月

西南聯大的那群年輕的學生詩人——馬逢華、王佐良、葉華、沈季平、杜運燮、何達、楊周翰、陳時、周定一、羅寄一、鄭敏、林蒲、趙瑞蕻、俞銘傳、袁可嘉、秦泥、繆弘、穆旦等——當中,最傑出的就要數穆旦了。

在穆旦的詩中,其實也能夠感受到里爾克的影響,特別是在那些凝重、深思的品格比較強的詩作里,這種感受就更加明顯。不過,構成影響主要成分的,還是英美現代詩。穆旦相當有意識地排斥傳統、陳舊的意象、語言和詩風,自覺追求現代意識對於寫作的完全融入,王佐良當時就在《一個中國詩人》的文章中指出,「他的最好的品質卻全然是非中國的」,「穆旦的勝利卻在他對於古代經典的徹底的無知」;然而,與此相對,「最好的英國詩人就在穆旦的手指尖上,但他沒有模仿,而且從來不借別人的聲音歌唱」。他以「非中國」的形式和品質,表達的卻是中國自身的現實和痛苦,他「最善於表達中國知識分子的受折磨又折磨人的心情」。這種奇異的對照構成了穆旦的「真正的謎」。

穆旦(1918-1977)。

穆旦的第一個詩集《探險隊》收了一首題為《還原作用》的短詩,全詩如下——

汙泥裡的豬夢見生了翅膀,

從天降生的渴望著飛揚,

當他醒來時悲痛地呼喊。

胸里燃燒著卻不能起床,

跳蚤,耗子,在他的身上粘著:

你愛我嗎?我愛你,他說。

八小時工作,挖成一顆空殼,

蕩在塵網里,害怕把絲弄斷,

蜘蛛嗅過了,知道沒有用處。

他的安慰是求學時的朋友,

三月的花園怎麼樣盛開,

通信聯起了一大片荒原。

那裡看出了變形的枉然,

開始學習著在地上走步,

一切是無邊的,無邊的遲緩。

穆旦在七十年代中期與一個學詩的青年的通信中,對這首詩作了簡明的解釋:「青年人如陷入泥坑中的豬(而又自認為天鵝),必須忍住厭惡之感來謀生活,處處忍耐,把自己的理想都磨完了,由幻想是花園而變為一片荒原。」問題是,這樣的現實感受和思想怎麼以詩來表現呢?穆旦坦言是受了外國現代派的影響寫成的,「其中沒有‘風花雪月’,不用陳舊的形象或浪漫而模糊的意境來寫它,而是用了‘非詩意的’辭句寫成詩。這種詩的難處,就是它沒有現成的材料使用,每一首詩的思想,都得要作者去現找一種形象來表達;這樣表達出的思想,比較新鮮而刺人」。

「非詩意的」性質不僅是詩句層面的問題,常常貫徹一首詩的裡外。從根本上講,這是源於自身經驗的「非詩意」性。詩人在轉達和呈現種種「非詩意的」現實經驗的時候,是力求忠實於切身的個人經驗,還是存心貼近或歸順於詩的傳統與規範,這之間的分野必然導致相當不同的詩的品性。穆旦的追求,正是從他個人和他那一代人的實際經驗出發,形成了他對於詩的觀念並實踐於創作中。他後來這樣概括過他的這種自覺意識:「歐登說他要寫他那一代人的歷史經驗,就是前人所未遇到過的獨特經驗。我由此引申一下,就是,詩應該寫出‘發現底驚異’。你對生活有特別的發現,這發現使你大吃一驚(因為不同於一般流行的看法,或出乎自己過去的意料之外),於是你把這種驚異之處寫出來,其中或痛苦或喜悅,但寫出之後,你心中如釋重負,擺脫了生活給你的重壓之感,這樣,你就寫成了一首有血肉的詩,而不是一首不關痛癢的人云亦云的詩。所以,在搜求詩的內容時,必須追究自己的生活,看其中有什麼特別尖銳的感覺,一吐為快的。」

「追究自己的生活」,忠實於「非詩意的」經驗,寫出「發現底驚異」,從這一類的立場和取向來看,我們覺察到,詩的書寫者力求把自我擴大成一個具有相當涵蓋力和包容性的概念,自我充分敞開著,卻又一直保持著獨特的取捨標準和一己的感受性。經驗居於詩的中心,成為詩的主體,因而必然導致詩的敘述成分大於抒情成分,甚至很多時候,抒情幾乎完全被放逐了。以自我為中心的、封閉的抒情在現實經驗面前一下子暴露出它的蒼白、無力和可笑。也許並非完全出於無意,穆旦把一首明明放逐了傳統抒情的詩稱為抒情詩,它的完整標題是:《防空洞里的抒情詩》。這首詩描述了人們逃避飛機轟炸躲在防空洞里的種種瑣碎的細節,特別以零星的對話推進,譬如:「他笑著,你不應該放過這個消遣的時機,/這是上海的申報,唉這五光十色的新聞,/讓我們坐過去,那裡有一線暗黃的光。」詩作者透過散漫、空洞的對話,彷彿窺見了精神和現實中的某種隱秘。以第二節為例,先是這樣的閑談:「誰知道農夫把什麼種子灑在這土裡?/我正在高樓上睡覺,一個說,我在洗澡。/你想最近的市價會有變動嗎?府上是?/哦哦,改日一定拜訪,我最近很忙。」這樣的對話之後,緊接下來是詩作者的觀察和感受——

寂靜。他們像覺到了氧氣的缺乏。

雖然地下是安全的。互相觀望著:

O黑色的臉,黑色的身子,黑色的手!

這時候我聽見大風在陽光里

附在每個人的耳邊吹出細細的呼喚,

從他的屋簷,從他的書頁,從他的血里。

在零碎、斷續、無意義的細節和對話中,竟然出現了相當戲劇化的情景:那個看報紙消遣的人「拉住我」,「這是不是你的好友,/她在上海的飯店結了婚,看看這啟事」。而最突兀的還不是這種外在事實的戲劇化,相比之下,精神世界里的生死巨變更令人觸目驚心,這首詩就是這樣結束的——

勝利了,他說,打下幾架敵機?

我笑,是我。

當人們回到家裡,彈去青草和泥土,

從他們頭上所編織的大網里,

我是獨自走上了被炸燬的樓,

而發見我自己死在那兒

僵硬的,滿臉上是歡笑,眼淚,和歎息。在穆旦的詩中,我們特別容易感受到個人經驗和時代內容的血肉交融,不僅是那些寫戰時一個民族共同經歷的艱難困苦生活的詩作,而且在另外一些他特別擅長表現的以知識者個人精神歷程的變化和內心掙扎為核心的詩作里,如《從空虛到充實》《蛇的誘惑》《玫瑰之歌》等,我們也能夠強烈體會到屬於一個時代的普遍的狀況和特徵。穆旦的老師燕卜蓀結合自己的創作實踐,對詩發表過這樣的看法:「詩人應該寫那些真正使他煩惱的事,煩惱得幾乎叫他發瘋。……我的幾首較好的詩都是以一個未解決的衝突為基礎的。」在相當大的程度上,穆旦的詩也可以作如是觀。而且,使個人煩惱得幾乎發瘋的事和未解決的衝突,往往也正是使一個民族和一個時代煩惱得發瘋的事和未解決的衝突。而就從個人之於普遍的狀況之間的聯繫這一點,又讓我們想到艾略特著名的《阿爾弗瑞德·普魯費奧克的情歌》,穆旦後來不僅翻譯過這首詩,還翻譯了美國批評家克里恒斯·布魯克斯和羅伯特·華倫合著的《瞭解詩歌》一書中對於這首詩的詳細闡釋,他們關於這首詩達成了這樣的認識:「是否這首詩只是一個性格素描,一個神經質‘患者’的自嘲的暴露?或者它還有更多的含意?……歸根到底這篇詩不是講可憐的普魯費奧克的。他不過是普遍存在的一種病態的象徵……」那麼,由個人經驗到時代的普遍象徵,這個過渡是怎樣完成的呢?對這個複雜的過程,穆旦作過十分簡要的提示:「首先要把自己擴充到時代那麼大,然後再寫自我,這樣寫出的作品就成了時代的作品。這作品和恩格斯所批評的‘時代的傳聲筒’不同,因為它是具體的,有血有肉的了。」

穆旦是一個早慧的詩人,在西南聯大,二十幾歲的幾年間,是他一生中創作最豐盛的時期,僅憑這一時期的詩作,就足以確立他在中國現代詩史上的突出位置。穆旦的詩提供了許多值得單獨深入探討的空間,譬如對於語言和經驗之間的難以重合的現代敏感:「靜靜地,我們擁抱在/用言語所能照明的世界里,/而那未成形的黑暗是可怕的,/那可能和不可能的使我們沉迷。」(《詩八首》之四)再如個人認知對時代集體性敘述的破壞及其之間錯綜複雜的關係,等等。而特別突出的,就是穆旦的詩深切地描述了敏感著現代經驗的現代自我的種種不適、焦慮、折磨、分裂,這樣一個現代自我的艱難的誕生和苦苦支撐,成就了穆旦詩的獨特魅力和獨特貢獻。到一九四七年,他才三十歲,以一首《三十誕辰有感》總結自我生命的歷程,我們也許會為其中這樣的畫像而深受震動——

在過去和未來兩大黑暗間,以不斷熄滅的

現在,舉起了泥土,思想和榮耀,

你和我,和這可憎的一切的分野。

西南聯大另一位重要的詩人鄭敏,在許多年後,在紀念穆旦去世十週年的論文《詩人與矛盾》里,談到過這首詩:「設想一個人走在鋼索上,從青年到暮年。在索的一端是過去的黑暗,另一端是未來的黑暗……黑暗也許是邪惡的,但未來的黑暗是未知數,因此孕育希望、幻想、猜疑,充滿了忐忑的心跳……關鍵在於現在的‘不斷熄滅’,包含著不斷再燃,否則,怎麼能不斷舉起?這就是詩人的道路,走在熄滅和再燃的鋼索上。絕望是深沉的:‘而在每一刻的崩潰上,看見一個敵視的我,/枉然的摯愛和守衛,只有跟著向下碎落,/沒有鋼鐵和巨石不在它的手裡化為纖粉。’然而詩人畢竟走了下去,在這條充滿危險和不安的鋼索上,直到頹然倒下(一九七七年),遺憾的是,他並沒有走近未來,未來對於他將永遠是迷人的‘黑暗’。」

原文作者/張新穎

摘編/張進

編輯/張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