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羽成翼,「羽毛銀行」讓猛禽重返藍天

短趾雕「躺」在手術台上,腹部輕輕地有節奏地起伏,處於麻醉狀態的它,即將迎來第三次「接羽」治療。這次治療後,它將被放歸自然,正好趕上當下的候鳥遷徙季飛往南方。

康復師李誌賽展開短趾雕的雙翼。那是長近2米的寬大翅膀,灰褐色的漂亮羽毛閃著光澤。她不禁想起,去年短趾雕剛來時的模樣,雙側飛羽幾乎全部折斷,「跟擰麻花了似的」。

230501,是這隻短趾雕的編號。它是北京猛禽救助中心成立23年來接收的第四十種猛禽。為了使它重現羽翼豐滿的英姿,康復師利用中心的「羽毛銀行」進行了一次全新嘗試。

被接上其他種鳥類羽毛的短趾雕。國際愛護動物基金會供圖被接上其他種鳥類羽毛的短趾雕。國際愛護動物基金會供圖

稀有「病人」

2023年5月1日,一名生態攝影師在官廳水庫北岸拍鳥時,發現了一隻虛弱、無法飛行的短趾雕,便駕車將它送往北京猛禽救助中心。這是中心成立23年來救助的第一隻短趾雕,但看到它時,李誌賽不免心頭一涼。

去年,短趾雕剛被北京猛禽救助中心接收時,還十分瘦弱。國際愛護動物基金會供圖去年,短趾雕剛被北京猛禽救助中心接收時,還十分瘦弱。國際愛護動物基金會供圖

這隻猛禽已經奄奄一息,胸部肌肉偏瘦,胸口有較大傷口,兩側的飛羽嚴重損傷,大多從中間折斷,爪子上也有磨傷。短趾雕的上喙長,康復師懷疑它有被非法飼養的經歷,因為在自然界中,鳥類會在石頭上磨它的喙。對於救活傷痕纍纍的它,康復師並無把握。

用藥施救後,康復師寄希望於換羽季。大量的羽毛損傷只能通過自然換羽來解決,在換羽季,鳥類新生長的羽毛會將舊羽毛拱出,就像人類掉髮後,毛囊中還會長出新的頭髮一樣。在此之前,為了給短趾雕提供足夠的營養,她們找來了大鼠、小鼠、牛蛙和雞肉,但短趾雕沒有胃口,它的體重從剛來時的1454克一度降到1274克。為了維持它的生命,康復師每天給它補液、填食,喂它促進胃腸動力的藥物。

20多天后,短趾雕似乎有了求生的力量,開始自主進食。這位稀有「病人」的良好表現讓康復師們放鬆下來,有人根據它的外形特點起了個外號——「大方臉」。此時,它的血羽也開始慢慢萌發,這些根部帶著血絲的新羽毛逐漸長大,成為短趾雕飛行的主力來源。猛禽換羽是個漫長的過程,它們的飛羽和尾羽通常是一枚枚逐次替換。

去年10月,「大方臉」終於完成換羽。「可我們還沒來得及高興,就發現這些新羽毛上長著很多橫斑,短趾雕跳躍或者飛翔時,它們極易受損、折斷。一時間,這些羽毛竟然接連損壞了!」回憶起一年前的情景,李誌賽仍感惋惜。

猛禽如果不能長出並保持正常的飛羽,就不可能被放歸野外。短趾雕換羽失敗,讓康復師陷入困境。在下一次換羽季到來之前,她們必須找到失敗的原因。

2024年6月,康復師張率檢查短趾雕的喙。國際愛護動物基金會供圖2024年6月,康復師張率檢查短趾雕的喙。國際愛護動物基金會供圖

羽毛銀行

今年3月,事情迎來了轉機。歐洲動物醫學專家Neil Forbes來到北京猛禽救助中心參觀,得知短趾雕的情況後,他給出了治療方案——為它進行保護性接羽。

在北京猛禽救助中心的一個儲物櫃里,不同猛禽的羽毛被分類放在一個個袋子中。中心主管鄭智珊取出一袋羽毛,8根30釐米長、斑紋相同的羽毛被以紙帶連在一起,每一個都有編號,記錄其部位信息。它們來自一隻已經死亡的雕鴞。

鄭智珊展示「羽毛銀行」中的庫存羽毛。新京報記者 張璐 攝鄭智珊展示「羽毛銀行」中的庫存羽毛。新京報記者 張璐 攝

中心接收猛禽並救治後,放飛率約為55%。「我們希望救活所有來到這裏的猛禽,但如果它傷勢過重、不幸離去,我們會儘量收集它們未被損壞的羽毛,進行紫外線照射消毒,清洗掉軟組織,再幹燥保存。」鄭智珊解釋,在換羽季,活體鳥類的飛羽也會脫落,但收集起來比較困難,即便趕上了,也很難瞭解飛羽在鳥類身上的具體部位。因此,飛羽收集以死亡個體為主。

長耳鴞的飛羽大概有10釐米長,均勻佈滿棕褐色的橫斑;蒼鷹的飛羽下端為白色,羽尖密佈黑褐色橫帶……30多種猛禽的1000多根羽毛組成了一家「羽毛銀行」,這是其他猛禽重返藍天的希望。

接羽是比較成熟的治療方法,國際上的鳥類救助機構也會收集一些羽毛做供體。常規接羽,就是為飛羽受傷的鳥類接上同種鳥的羽毛,受體和供體羽毛長短和部位一致,其最大的意義就是幫助鳥類趕上遷徙季。

鄭智珊說,有的鳥類對飛羽完整性要求比較高,比如飛行精度高、飛行速度快的遊隼。在捕獵時,飛羽也對猛禽有重要影響。鳥類因翅膀有傷無法遷徙,有可能被困在不適合的生境中喪命。

所以,如果被送到中心的猛禽身體並無大礙,只是個別飛羽損毀,康復師為其常規接羽後,會進行短期觀察,在確定鳥類可以正常飛行後,便將其放歸野外。「鳥類自然換羽,可能需要等上幾個月,就會錯過遷徙季。為了減少猛禽在人工籠養環境中生活的時間,讓它們盡快返回自然,接羽是最節省時間的選擇。」

保護性接羽

與常規接羽的目的不同,保護性接羽是通過接上又長又硬的羽毛,保護鳥類新長出的血羽。外國專家告訴康復師,猛禽正常換羽時,有正常的飛羽在外面保護血羽。但「大方臉」原本的飛羽大多損毀,血羽在生長過程中失去保護,所以更易折斷。

擺在眼前的難題是,中心從未救助過短趾雕,所以「羽毛銀行」中沒有其羽毛,康復師只能在庫存中尋找長度和硬度接近需求的羽毛。雕鴞、遊隼、蒼鷹等中大型猛禽的羽毛,被挑選了出來。「鳥類的羽毛完全不一樣,雕鴞的羽毛更柔軟,有絲質感,所以它飛起來沒有聲音,大鵟的羽毛則更粗更硬。將它們的羽毛‘湊’在一隻猛禽身上,是權宜之計。」鄭智珊說。

10月14日,康復師測量短趾雕的翅膀長度,並確定對稱性。國際愛護動物基金會供圖10月14日,康復師測量短趾雕的翅膀長度,並確定對稱性。國際愛護動物基金會供圖

今年3月末,康復師嘗試對「大方臉」進行保護性接羽。「大方臉」折斷的羽毛根部仍然長在它身上,羽毛中間的管被稱為羽軸,是中空的,康復師將其他鳥類羽毛的羽軸插入或者套在「大方臉」羽毛的羽軸上,再用細小的連接件將兩個「中空管」固定住、粘牢。

15根羽毛接好後,原本飛羽呈深灰色的「大方臉」,披上了一件斑斕的羽毛衣。看著翅膀下半截一大片黃色、褐色的羽毛,它一時難以接受,甚至不開心地啄掉了幾根羽毛。為了確保血羽在庇護下生長,康復師不得不進行了第二次保護性接羽。

今天3月,康復師對短趾雕進行保護性接羽,接上了不同種鳥類的羽毛。國際愛護動物基金會供圖今天3月,康復師對短趾雕進行保護性接羽,接上了不同種鳥類的羽毛。國際愛護動物基金會供圖

這次,血羽生長得非常結實,原來接羽的羽毛也隨著換羽季脫落,褪去了「一身花衣」的「大方臉」羽翼豐滿,活動能力也變強了。鄭智珊記得,它去年剛到中心時無法飛行,動作非常少,經常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如今有了飛行能力,它的反應更快,行動也越發敏捷,「近些年來,中心康復師也在不斷學習新的救助理念和技術,這次的成功嘗試為我們積累了救治經驗。」

10月14日,「大方臉」迎來了第三次,也是最後一次接羽治療。這是一次常規接羽,它曾經撞斷了兩根羽毛,被康復師收了起來。她們希望將它放歸自然之前,將羽毛接好,讓它帶著相對完整的羽毛飛往南方。

為了抓捕健碩的它,康復師張率著實費了一番力氣。聽到人的腳步聲時,正在梳理羽毛的它警覺地張開寬大的翅膀,飛到籠舍上方的網上,倒掛著躲避起來。張率和李誌賽一人一個網兜,和這隻猛禽鬥智鬥勇了半天,才將它抱住,帶到了手術室。

康復師用布袋兜住了「大方臉」的頭身,確保它處於黑暗環境中不會驚恐掙扎,再為它稱重。在中心生活的近18個月裡,它的身形從消瘦變得強壯,「胖」了將近400克。最引人注意的是它的「短趾」,它最長的中趾只有7釐米,長度是其他大中型猛禽腳趾的一半,但鋒利的爪子看起來強勁有力,在自然界中,這足以讓它獵捕其主要食物——蛇。

張率將「大方臉」抱到鋪著柔軟毛巾的手術台上,檢查它的羽毛。「大方臉」頸部的深灰色羽毛濃密厚實,腹部的白色羽毛蓬鬆柔軟,從扇形尾羽的長度可見這個中大型猛禽的「塊頭」。最美的是它展開的雙翼,這對流線形的翅膀優雅且有力量感,新長出來的飛羽顏色鮮亮。

這次,張率用「大方臉」自己的羽毛為它接羽。她先用長針勾出羽根中的髓鞘和殘留的血漬,再將掉落的羽毛小心翼翼地對接粘牢。為了防止粘到其他羽毛,她在羽毛下方墊上了薄薄的紙張,再用風筒將膠水吹乾。這根羽毛回到原來的位置,看起來毫無違和感,長度和角度都正合適。

10月14日,康復師用風筒將接羽的膠水吹乾。國際愛護動物基金會供圖10月14日,康復師用風筒將接羽的膠水吹乾。國際愛護動物基金會供圖

回家

10月17日下午,野鴨湖濕地飄著毛毛細雨,「大方臉」被帶到附近一片開闊的田野放飛。

「短趾雕肌肉飽滿,飛行有力。作為野生動物,它對人類抱有警惕,既不親近、也不主動攻擊,這樣的行為完全符合北京猛禽救助中心的放飛標準。」鄭智珊說,小雨不會對放飛造成影響,猛禽在野外會面臨各種各樣的天氣。

張率將「大方臉」抱出大號運輸箱,仔細檢查了它的羽毛,半跪著將它慢慢放在地面上。「大方臉」站了不到一秒,就決定起飛了。它搧動著寬大的翅膀,在空中劃出一道優美的弧線,飛向遠方的樹林。

10月17日,短趾雕被放歸自然。國際愛護動物基金會供圖10月17日,短趾雕被放歸自然。國際愛護動物基金會供圖

在鄭智珊的印象中,「大方臉」很少展現猛禽該有的風采,「那種精神抖擻、鬥志昂揚的樣子,在它身上幾乎看不到了。相反,它有一種‘天然呆’,不失為一種獨特的可愛。」

而這次,「大方臉」的飛行姿態平穩且從容,翱翔盤旋之間盡顯「天空王者」的大氣。「‘大方臉’在籠舍中被照料了一年半,但天地廣闊的大自然才是它的家。今天,它回家了。」鄭智珊感慨。

北京的鳥類有519種,其中,猛禽有52種,雖然數量稀少,但它們在生態系統中舉足輕重,對動物群落起到自上而下的調控作用。所有的猛禽都是國家二級及以上保護動物,每一隻猛禽的存續都很重要,但它們也面臨極端天氣、城市化進程、非法捕獵等威脅。

20世紀90年代,猛禽走私案件頻發。形勢最嚴峻的時候,北京海關一年能在首都機場查獲上百隻走私獵隼。許多猛禽由於傷病不適合短期內放飛,於是,如何安置好這些被解救的猛禽成為一個問題。 

2001年12月,北京師範大學、國際愛護動物基金會和北京市野生動物保護自然保護區管理站共同建立了國內第一家專業猛禽救助機構——北京猛禽救助中心。北京師範大學除了提供鳥類相關專業知識外,還在主校區生命科學學院院內為中心提供了場地。23年來,中心已經接治6000餘隻猛禽,超過3300只猛禽被救治後重返藍天。 

「2010年,中心配備了第一台呼吸麻醉機;2014年,籠舍萊恩裝了自動噴淋裝置;2016年,中心購置了恒溫手術床……當然我們也希望能更新並添加硬件設備,更快幫助猛禽康復並回歸藍天。」鄭智珊說,依靠中心的幾位康復師,能幫助的猛禽數量是有限的,她們希望能有更多機會接觸同行,把經驗分享給大家。

張率從事康復師已有20年,曾救助過的猛禽被放飛,是她最有成就感的時刻。更讓她欣慰的是,自己見證了公眾對野生動物態度的變化。

20年前,她去昌平的一個養雞場接雕鴞。養雞場主人認為雕鴞吃了自家的雞,用鐵鉤子把雕鴞的腿勾穿了,將鏈子穿進傷口的洞里,想把雕鴞活活餓死,鄰居發現後報了警。去接鳥時,有圍觀群眾直接問她,「這玩意好吃嗎?」

當時天寒地凍,雕鴞傷口附近的很多肌肉壞死了,所以後期複健非常難。「我天天幫它按摩,足足半年多,它的兩個爪子著地才是平衡的。」她說,當時還有人迷信地認為「貓頭鷹進屋」是不好的預兆,打貓頭鷹撒氣。

2016年,張率遇到了類似的事件。一隻雕鴞偷吃了養鴿人的賽鴿。「我問他是否需要賠償?那位大哥開玩笑說,猛禽是國家保護動物,它要是餓了儘管來(吃)。」張率說,現在如果紅隼在居民家陽台做窩,公眾的態度也都是歡迎的。

「好心辦壞事」的情況也正在減少。「有時候幼鳥學飛時跌落,它的媽媽就在附近看著,幼鳥卻被熱心市民撿走送來救助了。其實,幼鳥只有跟著鳥媽媽,才能學會捕食和躲避天敵。」如今,公眾對於鳥類是否需要幹預,也有了更多瞭解。

她希望,「大方臉」的故事能喚起公眾對猛禽的關注。靠著同類的托舉和康復師的幫助,保護性接羽讓其重返藍天。而在遷徙季,公眾的善意和保護知識,能讓猛禽飛得更高、更遠。

■ 小貼士

如果大家發現了傷病猛禽,請聯繫專業救助機構,北京猛禽救助中心的聯繫電話是62205666。

新京報記者 張璐

編輯 樊一婧 校對 趙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