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科技大學副校長鄭光廷接受《環球時報》專訪:矽谷趨於平緩,而深圳們往上走
【環球時報報導 記者 楊沙沙】在台灣出生、大學畢業後赴美留學、創業三次……香港科技大學副校長鄭光廷是一位有故事的學者。香港科技大學官網顯示,鄭光廷1988年在美國取得電機工程及計算機科學博士學位,隨後在美國電話與電報巴爾實驗室及加州大學聖塔芭芭拉分校工作,2016年加入香港科技大學。在接受《環球時報》記者專訪過程中,這位對技術和市場都非常敏銳的科學家,從港科大孵化的大疆無人機說起,談到中美兩國的創業環境,表示國內尤其是大灣區正重現美國矽谷20-30年前生機勃勃的狀態,正在成為下一個矽谷。
大疆的誕生
環球時報:現在的深圳大疆無人機創始人汪滔,是在香港科技大學讀研時創立了大疆創新。能否回顧一下大疆的創業過程?
鄭光廷:大疆是香港科技大學非常引以為傲的世界領先企業。在導師李澤湘教授的實驗室學習時,汪滔就對無人機顯露出濃厚的興趣。剛開始是幫一些專業飛行器公司做飛行控製器。飛行控制是非常艱深的技術,當時還沒有很大的商業市場。但那時他們做出來的控製器,就已經受到很多專業無人機以及航空攝影人士的認可。2006年,在導師支持下,汪滔拉上港科大幾位同窗一起創業。有一次,李澤湘對汪滔說,(無人機)這個東西一定要在比較極端的環境下測試,後面才有他們用無人機航拍喜馬拉雅山的舉動。
創業初期,汪滔曾跟GoPro談合作,當時大疆的懸吊式攝影機已經做得很好,但是名氣並不大。GoPro希望大疆使用GoPro品牌,並可以分走部分利潤。但汪滔放棄了這筆在外人眼中非常好的一筆大單,正是因為當時的「遠見」,大疆才有今天的市場地位。這些決定,都是建立在他們想做成世界領先的基礎上。
創業過程中,大疆也多次面臨挑戰。汪滔回到母校,李澤湘以及港科大當時的工學院院長高秉強加入投資,幫助建立團隊,給大疆提供很多助力。很多人看到大疆光鮮亮麗的今天,事實上一路走來,像大疆這樣的創業公司都經歷過非常艱辛的過程。
環球時報:有數據顯示,截至2023年9月,港科大成員共創立1747家至今活躍的初創公司,包括9家獨角獸企業(一般指成立不超過10年,估值超過10億美元的未上市企業——編者注)。為何一所大學能孵化這麼多初創企業?
鄭光廷:大疆是在參加2011年第一屆「香港科技大學百萬獎金國際創業大賽」中嶄露頭角,實際上這屆大賽還誕生了很多知名獨角獸企業,比如雲洲科技、固高科技等。前者專注於無人船艇,後者是一家運動控制及智能製造企業。
香港科技大學創立於1991年,從創校第一天開始,學校的理念就是科研「要做有影響力及有用的東西」,而不只是「要發好的文章」。一路走來,我們總結的經驗就是,堅持以科研導向把技術做到最頂尖,做到有市場需求的方向,因為市場上只能容下最好的東西。創業不是可以彎道超車或者抄近路的過程,這是一條非常艱辛的路。
雲洲科技創始人張雲飛曾回憶,創業期間自己在珠海租住3年的小公寓,除了一張床和一盞檯燈,屋子裡幾乎什麼東西都沒有。每天回家累得倒頭睡,醒來就去工作,就這樣整整花3年的時間才做出來市場需要的產品。
以香港科技大學的獨角獸為例,內地平台對於他們的成功扮演非常重要的角色。港科大在深圳、廣州南沙、佛山等地都設有科研創新平台,這幾年,一方面我們持續加強在香港創新科研平台的部署,另一方面我們從香港沿著大灣區高鐵,也進行更深入的部署,建一條完整的創新鏈。在長三角的幾個城市也開始建立深入的合作。
據我個人觀察,這幾年,香港培育出來的科技人才留在香港創業的越來越多,同時也有越來越多的內地技術人才來香港發展。
當創業成為年青人優先選項
環球時報:今年香港中學文憑試(香港高考)發榜後,媒體關注到,10位狀元有8位選擇醫學。內地一些年青人畢業後則熱衷考公。創業現在可能不是年青人的第一選項,您怎麼看?
鄭光廷:創業氛圍的建立,需要政府、社會共同推動。當創業成為年青人人生重要及優先的一個選項,我認為我們根本不需要擔憂未來怎麼樣,因為這些人就是推動國家創新的動力。
香港科技大學的創業氛圍,經過三十幾年發展已經漸漸成型。我很佩服港科大創校的一些人,在當時的環境下,跟著主流走是很容易的事情,但是有遠見、獨闢蹊徑需要很大的魄力。基於此,學校在創業創新方面的教育做了很多:成立創業中心、創辦科大創業者聯盟、與企業家創業者建立長久頻繁的接觸,學校形成比較完整的創新創業生態。
環球時報:您的創業經歷是怎樣的?
鄭光廷:我第一次創業是在1997年。1993年,當時矽谷創業氛圍非常紅火,我在美國高校擔任教授,周圍朋友不斷問我:「你還在學校幹什麼?出來趕快創業!」我從1993年開始研究集成電路驗證相關技術,推出市場後,很快就取得成功,企業順利被美國一家領頭企業收購。這樣成功的開頭,讓我誤以為創業很容易。
第二次創業是在2000年,我又成立了一家視覺識別的初創公司。但因為技術太前沿,大家都覺得「叫好不叫座」,銷售並不如預期。2009年,知識產權被轉賣給另一家公司。2012年前後,當人工視覺技術有了更新的突破,帶來了市場巨大的發展,很多產品都應驗了2000年我成立的這家初創公司構想的事情。我才真正學習到,創業要以市場需求為出發點,市場不成熟,技術再好也不行。
來港之後我開始第三次創業,注意到生物醫藥和人工智能等多學科交叉結合,是一個很大的市場,目前正在開發一種測量人體生物訊息的傳感器。
從「死亡穀」到「挑戰穀」
環球時報:目前在高校創業,還有哪些環節沒有打通?
鄭光廷:以人工智能為例,學校在科技前沿,但不如企業界瞭解市場需求。我們過去把上遊走不到下遊的這一段稱作「死亡穀」,經過這些年努力,它漸漸從「死亡穀」變成一個「挑戰穀」,看誰有辦法把上遊跟下遊連在一起,將基礎科研成果跟市場密切結合,這個生態鏈就完整了。
我實際上不喜歡「技術轉移」這個說法,聽起來做科研的人居高臨下,把技術轉移給企業界去用,這是一種錯誤的心態。企業界有太多做科研的人不懂的事情,包括如何把握市場的需求、如何瞭解用戶、如何把產品推到用戶手中等,他們有更多的經驗。對於市場來說,技術是重要的一塊,但只是其中一部分而已,絕對不是全部。技術要跟市場密切聯繫,你不能做了一個錘子之後開始找釘子釘。而是針對你要釘的釘子,開始設計一個最有效的錘子,這就是學校跟企業界產業合作的一個理念。
環球時報:美國和中國的創業環境有何區別?
鄭光廷:2016年,當時還沒有大灣區這個概念,那時還叫珠江三角洲。紅杉資本的合夥人道格·利昂曾講過一句話,我也聽進去了——如果可以重新開始職業生涯,他會選深圳。因為他在深圳看到創業精神、培育初創企業的能力以及鼓勵創造力和技術進步的獨特環境、創業者的野心和衝勁、投資者對市場的期望以及人才的聚集,三四十年前矽谷蓬勃發展的所有因素,現在都在大灣區彙集。
香港原來並不在我的人生規劃中,但回國後我也發現,除了北上深,蘇州、無錫、杭州、香港這些城市的人才、市場、資金、文化都在逐漸成型。我們現在所做的是美國矽谷20-30年前做的事,不同的是矽谷發展成熟後漸漸趨於平緩,而這些城市在往上走。有野心的創業者、人才,需要在一個向上走的地方發展。事實上,我也走了蠻多的地方,而大灣區就是我心中的「完美風暴」。大灣區未來會有更多有憧憬有衝勁的人加入這裏。對於大灣區未來5年10年甚至更長時間,我抱有非常大的期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