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音樂劇的形式講好《趙氏孤兒》這個中國故事丨導演談
2002年,一部根據蔡智恒同名網絡小說改編的越劇《第一次的親密接觸》,讓有著「滬劇第一小生」美譽的徐俊完成了自己初次舞台導演實踐,自此便開啟了長達20餘年的戲劇導演生涯。從越劇《玉卿嫂》、滬語話劇《永遠的尹雪豔》,到話劇《漫長的告白》、《大商海》、原創音樂劇《白蛇驚變》,這些作品充分體現了徐俊導演作品的多樣性和豐富性。
原創音樂劇《趙氏孤兒》劇照。攝影:尹雪峰、鄭天然
2021年,由徐俊執導的原創音樂劇《趙氏孤兒》在上海文化廣場首演。該劇取材紀君祥原著,基於英國詩人占士·芬頓的話劇改編,集合作曲金培達、作詞梁芒、燈光設計蕭麗河、造型設計張叔平等業內重磅藝術家,以東方傳統故事和西方藝術形式的結合探索跨文化戲劇,被觀眾譽為「中國原創音樂劇扛鼎之作」。兩年之後,徐俊集結《趙氏孤兒》主創團隊,改編、執導戲劇經典,再度推出原創音樂劇《哈姆雷特》,向觀眾拋出了「生存還是毀滅」的詰問,展現出對生命大膽、深刻、多元開放的思考和洞察。今年,徐俊更是整合全球優秀藝術資源,以全新視角切入莎翁劇作《馬克白夫人》,以全英文通唱式創造性呈現,開啟中國音樂劇文化交流新模式。日前,原創音樂劇《趙氏孤兒》時隔兩年再度登台天橋藝術中心。而這部作品也即將於12月1日迎來自首演以來第一個百場演出。在此之際,新京報專訪國家一級導演、上海徐俊戲劇藝術中心藝術總監徐俊,回顧《趙氏孤兒》誕生背後的故事。
從《趙氏孤兒》到《哈姆雷特》,中西悲劇美學的對話與交融
在徐俊看來,這部作品之所以難得,在於它展現了我們偉大的中國精神,體現了民族的本真力量。雖然故事發生在春秋時期,但它依然具有現實意義,並提出了一個永恒的問題:人們在面對正義與邪惡時應如何選擇?同時,徐俊也想通過這部劇能夠引發世人另一種思考:「我們現在雖然生活在和平時期,但是當我們面對國家的人民個體生命遭受危難的時候,我們應該有什麼樣的行為?最初在給這部劇起名的時候,我曾想過使用《走向未來的趙氏孤兒》。因為在這部作品中既包含著歷史,也蘊藏著當下,同時也指向著未來。趙氏孤兒之所以能夠家喻戶曉,數百年來一直為人所傳頌,我想這便是它的精神價值之所在。」
雖然故事發生在春秋時期,但《趙氏孤兒》依然具有現實意義。攝影:尹雪峰、鄭天然
一直以來,《趙氏孤兒》與《哈姆雷特》分別為中國與西方為父復仇文學作品中的典範作品,在內容上有許多一致性。而在音樂劇《趙氏孤兒》成功上演之後,去年徐俊也集結了《趙氏孤兒》主創團隊,改編、執導推出了另一部原創音樂劇《哈姆雷特》。徐俊坦言,確實有許多觀眾會將《趙氏孤兒》與《哈姆雷特》進行比較,認為它們在某種程度上具有相似性,甚至有人將《趙氏孤兒》稱為東方的《哈姆雷特》。「從時間上看,《趙氏孤兒》比《哈姆雷特》早了400年左右,其實也可以說《哈姆雷特》是他們西方的《趙氏孤兒》。雖是笑談,但不可否認的是,兩者都是各自文化中的經典之作,代表了深刻的人性和社會議題。」
在《趙氏孤兒》傳統文本中,趙家的家臣韓厥,在趙家遭遇滅門之災時他選擇了忠誠於趙家,並決定保護趙家的孤兒,展現了崇高的犧牲精神。徐俊認為,這一行為恰恰觸及了悲劇美學中的一個核心概念:即個人意志的選擇,並且為選擇負責。而在芬頓改編的新文中,韓厥則不是出於對趙家的忠誠或受恩於趙家,而是接受了公主的囑託,基於個人內心的善念和憐憫在推動著他。徐俊則認為,這種個人的意志和選擇更為增強了悲劇的力量。相比之下,《哈姆雷特》的故事則有所不同。在以往對莎士比亞的《哈姆雷特》的詮釋中,往往存在一些含糊之處,沒有深入理解作品內涵。哈姆雷特並沒有一個明確的復仇計劃,他的行為和決策往往更加複雜和多面。
在徐俊看來,哈姆雷特是一個典型的人文主義知識分子,因此他認為自己不應該承擔改變世界的重任,但卻被迫捲入一場復仇的陰謀。哈姆雷特受到他叔叔克勞狄斯的陰謀操縱,他的每一步決策都在王叔的算計之中。最終哈姆雷特的復仇行動和克勞狄斯的陰謀相互交織,導致了兩敗俱傷的局面。「悲劇往往以兩敗俱傷的方式結束,但正義的一方最終能夠得到昇華。可以說,《趙氏孤兒》和《哈姆雷特》在本質上存在差異,但它們都蘊含著深刻的人文價值和精神價值。」徐俊認為,《哈姆雷特》蘊含著濃厚的西方人文精神、特定的時代背景和大環境,這與《趙氏孤兒》的敘事風格形成鮮明對比。「《趙氏孤兒》的故事更為緊湊,情節發展單一而直接,使得觀眾能夠更清晰地把握故事中的每一個細節。《哈姆雷特》更加註重思想的深度,特別是哈姆雷特那種高貴而深刻的獨立思考。這種西方人文精神的表達更為複雜和多樣化,對於我們的觀眾來說,需要更多時間來理解和接受。」
從文學巨著到音樂劇,探索《趙氏孤兒》的現代性
回溯多年前,徐俊選擇通過音樂劇的藝術形式來表達這部文學巨著,他認為,首先要面對的問題就是文本的現代性立足之處。「如何以今人之眼‘觀’過往之事?‘觀’便是當代創作者的思與行。」為此徐俊花費了近三年的時間去尋找合適的文本,去思考如何回應傳統文本中「親子豈可死」「養父豈可殺」的現代難題。
徐俊坦言,作為導演則需要根據音樂劇劇本的創作思路進行新的構作。攝影:尹雪峰、鄭天然
在尊重原著、尊重東方傳統文化和倫理土壤的基礎上,占士·芬頓改編的話劇本提供了一種新的觀照方向。在徐俊看來,「親子豈可死」「養父豈可殺」是原著劇作家紀君祥留給世人如何看待《趙氏孤兒》這部作品兩個核心最為核心的問題,尤其是「養父豈可殺」在劇情中並沒有給出明確的答案。這可能就是經典作品所特有的開放性。「我可以理解為這是劇作家紀君祥有意為之,在故事中留下了一些未解之謎,就像是給讀者和觀眾一把鑰匙,讓他們自己去探索、發現更多的思考空間。」徐俊表示,從另一個角度來看,世人也可以從英國詩人、占士·芬頓改編的現有的文本中發現,作為一名詩人,他通過其獨特的詩性和哲理,引導大家去發現那些未曾注意的細節。而就是在這些細節和角落當中則隱藏著「親子豈可死」「養父豈可殺」的現代倫理問題。「這樣的處理方式對紀君祥的原著《趙氏孤兒》是一種貢獻,也為現代觀眾提供了新的思考角度和深度。這種相互的給予和取長補短使得《趙氏孤兒》這個千年故事,在當下仍擁有著不斷上升的空間。」
在文本基礎確定之後,徐俊坦言,作為導演則需要根據音樂劇劇本的創作思路進行新的構作。立意的確定、線索的佈局、情節的刪改、人物的增減、場次的整合需與音樂和唱詞的創作環環相扣、互為映照。因此他與金培達和梁芒在三個多月裡每天都在線討論,才能保持劇本、音樂、唱詞創作方向的一致。
作為一部由英國劇作家改編自元代劇作家的話劇劇本,在徐俊看來,翻譯尤為重要,雖然大致能瞭解英文版的基本內容,但由於《趙氏孤兒》這個故事在中國家喻戶曉,因此從芬頓的英文詩性表達和結合古典文學及現代文學的角度來看,這種表述方式顯得尤為關鍵。為此,徐俊特別邀請了香港中文大學金聖華教授與莎士比亞作品翻譯家潘建新教授二人合作翻譯,經過反復比較和討論,以確保翻譯的嚴謹性。在翻譯過程中,徐俊與他們二人不斷地溝通和磨合,最終形成了一個中文版的話劇版本。「從話劇版本中改編成音樂版本過程中,我當時面臨的挑戰是如何將這個語言體系完整地統一在一個基調上,而梁芒在音樂劇創作過程中,基於文本基礎,結合音樂和歌詞進行提煉和調整。他不能簡單地將完整的詞句直接填入音樂中,而需要根據音樂的風格和節奏進行相應地調整,同時確保整個音樂劇的文體基調一致。這一過程投入我們大量的時間和精力。」
從陌生到熟悉,激發年輕觀眾對中國戲劇的全新認識
《趙氏孤兒》建組後,由於受到疫情影響,排演計劃整體推遲了近一年。第一輪排練也比原計劃晚了五個月。而當演員們進入排練廳時,他們不僅拿到了完整的音樂劇劇本和歌譜,還拿到了導演闡述,以及徐俊個人為劇中十一位角色所作的人物小傳,共三餘萬字。「《趙氏孤兒》劇中人物眾多、性格各異,每位人物都是一種象徵的濃縮。人物小傳涵蓋了每一位人物每一場的前史和上場任務、動機,以及人物的性格發展。在排練之前,全劇基本的場面調度我都已經設想好了。舞台的時空是濃縮的,隻言片語、蹙眉轉身,都必須言之有物,推進情節的過程中更要表達出人物的性格,背後一層則透露出創作者的意向。」
在排練之前,全劇基本的場面調度徐俊都已經設想好了。攝影:尹雪峰、鄭天然
在徐俊看來,在某種程度上,他個人建立了一個貫穿全劇的呈現形式,這種形式高度寫意。為了塑造空靈的空間感,演員需要通過儀式感、雕塑感以及強烈的現代肢體語言來塑造人物,並通過他們的表演來證實空間的存在。在舞台上,除了一座城牆,一個代表晉國大地斜平台,一塊象徵墓穴的石頭,以及放大的畫框,其餘都需要交給演員們通過表演來證實這些場景的存在。「我希望演員能夠適應並理解我所表達的美學理念,即每個動作,無論是一個轉身、蹲下、手勢還是反應,都需要達到高度的完成度。」
最初四個月的排練,徐俊認為,對於演員來說是一個脫胎換骨的過程,通過舞蹈和肢體訓練,不僅提高了他們的體能,也確保了肢體表達的準確性。「一個好的故事,不僅讓演員能夠感動自己,並且精確地把握人物性格。我也在時刻提醒他們,演唱需要服從於人物,不能僅僅是為了唱而唱,而忽略了人物之間的交流。我希望演員能夠面對面地進行真實的交流,真正地傾聽、思考和感受。」
徐俊指導演員排演音樂劇《趙氏孤兒》。
自三年前音樂劇《趙氏孤兒》首演以來,它不僅憑藉其獨特的故事情節和深刻的主題吸引了廣大觀眾,更以其藝術魅力和時代共鳴對年輕觀眾產生了深遠的影響。而這種效應也是徐俊作為該劇導演所希望的。在他看來,其中既有自己的期待,也有已經實現的。「我希望年輕一代的觀眾能通過這部作品,重新來認識我們中國戲劇的魅力,並重新審視我們中國的歷史。」音樂劇《趙氏孤兒》演出三年來,徐俊欣喜地注意到,許多學生已經在他們的畢業論文中探討了《趙氏孤兒》,甚至許多文章也圍繞這部作品展開。「通過音樂劇《趙氏孤兒》這部作品,激發了年青人對於中華傳統文化的興趣和熱愛,同時通過音樂劇這種現代藝術形式帶來愉悅的體驗。有的觀眾看了很多遍《趙氏孤兒》,甚至促使他們重新品讀《春秋》。同樣,如《只此青綠》等作品也以唯美的呈現方式重新引起了大眾對桑治文化的關注。這也說明弘揚中國傳統文化可以通過各種藝術呈現來達成。」
在徐俊看來,作為中國音樂劇人,自己的使命和目標在於用音樂劇的形式講好中國故事,並構建具有中國特色的音樂劇民族風格。音樂劇作為一種世界性的戲劇形式,其題材選擇具有開放性和包容性,在呈現風格上也不拘一格。「我們能明顯地看到美國、英國、法國、德奧音樂劇各具獨特的風格,這些風格反映了不同的民族性格和文化底蘊。然而,中國音樂劇的風格仍在創造性構建中,需要通過大量的探索和實踐來發展。我希望《趙氏孤兒》能夠成為一次具有建設性的積極探索,為中國音樂劇的風格發展貢獻力量。」
編輯 吳龍珍
校對 楊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