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下半場,訪問節目大爺「山山」而來

舞台中央的那束光,打在這個有點瘦削的老人身上。他穿著上個世紀空軍製式襯衣,胸前繫著退休前的領帶。身板挺直,儒雅的面容,從容的氣質,好像與訪問節目這個娛樂場格格不入。

左手握好話筒,右手插兜,李文山彷彿變了一個人。他說自己是中國目前歲數最大的專職訪問節目演員。他講述自己與老伴「8分錢包郵」的戀愛故事,還有那個現實中不存在的「兒子」的趣事;他調侃變老與死亡,輕描淡寫地說「我選孟婆湯,不加糖」。年青人評價,這個老頭不油膩、沒有「爹味」,演繹出了只有他這個年紀才能有的幽默。

11月12日,李文山在北京某劇場演出。新京報記者 王子誠 攝11月12日,李文山在北京某劇場演出。新京報記者 王子誠 攝

30年軍齡的退休老兵、訪問節目舞台上「嗨」遍全場的「精神大爺」,這種「反差萌」在一個人身上共存。在一眾年輕的訪問節目精英里,他幾乎沒有特殊的技巧。他的段子也都圍繞著老年生活,一日三餐五穀雜糧,卻有著一股子抓人的魔力。

「講好講賴,圖個樂嗬」

11月12日晚上9點,北京三里屯的一家劇場,台上的李文山被一眾年青人團團圍住。

「大家不要著急,排成一列,都有機會和‘山山大爺’合上影。」劇場的主持人大聲喊著。觀眾從舞台邊上一個個上台,李文山擺好姿勢,有時還會主動伸手比耶或者配合觀眾凹個「愛心」造型。

11月12日,李文山演出後,擺好姿勢,配合觀眾合照。新京報記者 王子誠 攝11月12日,李文山演出後,擺好姿勢,配合觀眾合照。新京報記者 王子誠 攝

作為一個剛剛入行3年的訪問節目新人,李文山「出道即巔峰」。今年年初,在劇場年青人的鼓動下,他報名了《訪問節目和Ta的朋友們》海選。李文山的表演燃爆全場,第一輪,193票,與第一名僅差一票。

爆火之後,李文山成為劇場宣傳海報上佔據篇幅最大的那個人,央視、新華社都來找他採訪。他還接到了部隊老首長的電話。老領導根本都不信,這是平時那個安安靜靜、能悶頭坐一天不說話的李文山。

如果把時間調回2021年,這之前的李文山,和之後的他,在別人看來會是截然相反的兩個人。

那時的李文山,已經從部隊退休9年了。家安在瀋陽,旅遊、喝酒、遛彎、打麻將,人們對於退休大爺的刻板印象,他都有。平常的生活里,他一天說話超不過十句,吃完飯就去書房裡一坐。搬到現在住的小區十多年,他一個新朋友都沒有,「哪兒人多,躲著哪兒走。」

這樣一個年青人口中的「I人」,內心有著自己的精神世界。他看書,經典名著之外,最愛的是三毛。喜劇算是他從小的愛好了,但是知道的人不多。小時候沒有電視,家裡買了收音機,吃完晚飯掐著點有十幾分鐘的相聲廣播,蘇文茂的《歪批三國》他不知聽了多少遍。

上世紀九十年代初,遼寧有一份報紙開了個《幽默對白》欄目,每一期登一張照片,向讀者徵集幽默對話稿,每次只登前三名的稿子,李文山登了好多次。微信出現後,他還在高中同學群裡,以「我昨天做了個夢」的方式,把老同學的趣事編成笑話給大家解悶兒。他不點名,但是大家都知道說的是誰。

疫情時悶在家裡,沒辦法找老友打牌敘舊,李文山想找點事幹。翻看手機,大數據將訪問節目這個新喜劇形式推給了他,「這個有意思」,他開始學習剪輯軟件自己做段子。

女兒看他感興趣,在父親生日那天,一家三口去看了第一場線下訪問節目。回到家的李文山,把生活中的趣事攢成小笑話,打聽到開放麥這種形式,便開始報名演出。

與正式商演不同,開放麥更偏向於提供一個練習、打磨段子的場所。演員不用交報名費,觀眾花個十幾塊錢就能聽,李文山心裡也沒有負擔。「講好講賴,圖個樂嗬。」

「大爺必火」

2021年,訪問節目演員小鬆與李文山前後腳入職了普波域治笑劇場。第一眼,小鬆就猜測李文山是個軍人。「大爺拎個小挎包,往那兒一站,溜直。」

從考上軍校到退休,李文山在部隊里生活了30年,軍隊的氣質已經烙在他的身上。他是空軍地勤,較真是這個專業的「職業病」:飛機上百萬個零部件,每個使用週期都不一樣,都關乎著飛機的駕駛安全。

在部隊服役的那些年里,火箭彈、航炮、導彈等飛機上的武器,都歸他所在的部門管理,這要求做事非常精細。

11月12日,李文山演出後與觀眾互動。新京報記者 王子誠 攝11月12日,李文山演出後與觀眾互動。新京報記者 王子誠 攝

年輕時,李文山不怕別的,就怕領導說他工作不行。從部隊一線到機關就職的第一年,工作總結交上去了。領導先誇了兩句打個「預防針」,然後拿著紅筆把整篇稿紙圈了一個遍,每一句都要改。李文山的臉通紅,汗順著臉頰往下流。這是30多年前的事了,他記得清楚。

為了提高文筆水平,他開始寫散文給報刊雜誌投稿。平時寫完沒人給檢查,投稿自然有編輯來審查,登了說明寫得可以。他的文筆越練越好,投的文章變成報紙雜誌上的一個個小豆腐塊,首長講話稿、重要文件的起草也會經常叫他來參與。

「一件事,我要麼不做,要麼做就做好了。」這個信條,李文山一直堅持著。就像現在說訪問節目一樣。

訪問節目的大部分受眾是年青人,一個網絡熱梗的生命有時只能持續一個禮拜。為了搞懂訪問節目里的套路,李文山把《訪問節目大會》和《「抽水」大會》看了個遍。長這麼大歲數,他第一次為了看節目充錢當會員。他還學會了刷短影片,學習別的演員的氣口、節奏。

第一次見到李文山,普波域治笑劇場的主理人李波就和團隊成員說,「趕緊把這個大爺簽下來」,人家問她,「不害怕嗎?歲數這麼大。」李波願意擔這個風險,她覺得「大爺一定能講好」。

事實確實如她所想,李文山是她見過最認真的學員。每次培訓,他都會在。他不是課堂上很活躍或者有很多問題的那種人,他只是靜靜地聽。李波一對一授課時,其他的人該休息休息,該聊天聊天,大爺從來不走,像個年輕的學徒一樣「蹭課」。

年輕時,在部隊里給學員講課,去婚禮現場做證婚人,李文山從不怯場。但是他知道自己的弱點:他不算天賦型選手,即興發揮表演的東西,他不擅長,他就只講準備好的段子;年齡大了,記憶力不好,他像個小學生一樣一遍遍地背,直到成為肌肉記憶。

他把所有功勞都歸結到「賽道人太少」的運氣,但周邊的同事們都知道,大爺必火。「他是真的努力又熱愛。」小鬆說。

重新「年輕」

如同大多數訪問節目演員一樣,李文山的段子裡,虛構的成分佔據了一大部分,但那為人津津樂道的愛情故事倒是真的。「我們談戀愛4年,總共見了4次,我給她寫了400多封情書。我畢竟是搞導彈的嘛,大家知道,咱家的導彈,一旦鎖定目標,那就是追,一直追。」

訪問節目里的愛情故事被年青人羨慕,只有李文山知道,軍戀有多苦:從戀愛到結婚的前10年,他和妻子每年相處時間超不過1個月,平時只能靠書信擺渡思念。妻子被逼成了「女強人」,給燈泡換保險絲,修抽油煙機,她自己都會做。對妻子和孩子,他都有著虧欠,他坦誠,「更羨慕現在年青人的愛情。」

訪問節目這種舶來品,在中國經過改變適應了本土。而這個年輕的藝術形式,在李文山這裏也有了自己的理解。他幾乎不講粗俗段子,只想把身邊事磨成笑話,給觀眾帶來共情。

隨著商演的增多,李文山的心態也從單純的「玩兒」,慢慢改變了。「人家買票來,我不能每次都說一樣的段子。」

一天24小時,除了睡覺的時間,他都在想段子。走路在想,看手機也在想。段子多了,即使忘詞,也有其他段子可以替換,說訪問節目變得遊刃有餘。

2023年最後一天,劇場首次舉辦訪問節目跨年晚會。那時的李文山還沒有什麼名氣,這是他第一次在上千人面前說訪問節目。隨著一個個梗拋出去,觀眾的笑聲一浪高過一浪。雖然臉上不顯山不露水的,但他激動得心臟狂跳。

好像有什麼東西變了,李文山覺得。剛開始說訪問節目時,他都不好意思和以前的戰友說自己在做這件事。「有點羞於啟齒,總覺得這是一個非主流的東西,小打小鬧的。」

後來戰友們看到媒體報導,震驚中都帶著羨慕。媒體賦予了他「老有所為」甚至「瀋陽驕傲」的稱謂,他開始覺得拔得太高了,後面也慢慢接受了。「我想,我又喜歡這東西,還能為家鄉和有關部門做點事情,這不也挺好。」

11月12日,李文山演出前接受記者採訪。新京報記者 王子誠 攝11月12日,李文山演出前接受記者採訪。新京報記者 王子誠 攝

在李波看來,面對年輕的、新鮮的事物,李文山都有自己的觀點和見解,他用幽默化解掉各種困難,包括人們對於老去和死亡的恐懼。「或許這就是年青人期盼的父母的樣子。」

不久前,李文山在綜藝節目錄製期間度過自己64歲的生日。他覺得自己某種程度上變年輕了:原來胃不好、腰還疼,現在精力集中地寫段子,這些零零碎碎的毛病反而都注意不到了。

「要說以前就是閑的,」李文山總結自己的經驗,「越老越得找點真正喜歡的事幹,人身上好多病都是自己想出來氣出來的。」

接觸訪問節目,也改變了李文山的一些想法。年青人口中傳播的熱梗很多來源於生活的焦慮,「孩子們的壓力很大。」看到孩子們的狀態,他也想告訴他們,這一代人已經遠遠超過自己年輕時的模樣。

享受舞台

爆火後的李文山,過上了長時間出差的日子。去年他去了8個城市講了300多場,今年仍然在各個劇場輪轉演出。他和年輕的演員們一同住在劇場的宿舍里,定期開會打磨稿子。彷彿一切都回到了三四十年前的樣子。

知名,一定程度上消解了李文山工作和生活的邊界。在大街上走的時候,他越來越容易被人認出來,他從不拒絕觀眾的合照,也從不拒絕劇場給他安排的演出。今年國慶7天,他演了27場,從下午3點一直到夜裡11點。小鬆調侃山山大爺的身體素質是劇場演員里最好的——別的訪問節目演員,在兩場之間把椅子放一排睡一會,64歲的他卻從來不休息,找個地方一坐,拿著手機默稿。

李文山現在的檔期已經排到了明年1月,今年12月準備在大連開的專場,900個座位,兩天內售罄。

對於李文山來說,他很驕傲自己趕上了這一波新型喜劇的浪潮。「訪問節目更接近觀眾,也能跟得上形勢,我覺得未來肯定會遍地開花。」

現在小劇場一週六天的訪問節目,李文山每天都壓軸上場。他還不定期參加劇場的開放麥,試試新段子。

為了想梗他會熬到淩晨,甚至失眠,這打破了他堅持了三四十年夜裡十一點準時睡覺的習慣。他也學會了像年青人一樣,早晨偷點懶,九點半才起床。「我也學壞了。」

累,是不能否認的事。但那種被人注視和欣賞的感覺,離開聚光燈,可能很難再找到。他給自己畫了個底線:一旦身體感覺吃力了,肯定就不做了,但現在遠遠沒到那個時候。

以前李文山看到體育比賽里,運動員們撞得頭破血流,累得氣喘吁吁,接受採訪的時候,都說「享受比賽」。現在的他,終於能理解那種心跳加速的感覺了。

他從不用別人催稿,他喜歡的事情,他願意繼續做。他還備了許多新段子呢。以後,他要慢慢講下去。

繫好領帶,握好馬克風,下一場訪問節目,即將開始。

新京報記者 郭懿萌

編輯 胡傑 校對 劉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