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虎進村傷人」之後：如何防範？誰來賠償？捕獲後要不要放歸？

近日有疑似野生東北虎出現在黑龍江省七台河市勃利縣農村地區，並咬傷了村民的手。還有清晰監控影片顯示，11月18日早晨6點多，有隻老虎出現在一個曬著玉米棒子的農家院門口，撞了幾下鐵柵欄門後便跑開了。老虎為何闖入村里？如何應對進村的老虎？我國東北虎目前種群數量如何？因老虎造成的村民損失，誰來賠償？基於這些問題，新京報記者採訪了東北林業大學野生動物與自然保護地學院教授張明海和北京林業大學生態文明研究院副院長楊朝霞。

問題1：老虎為何下山？

在張明海看來，這個季節發現東北虎並不奇怪，因為東北虎是季節性繁殖動物，它們在特定的時間（每年11月份中下旬至次年2月份）進行集中繁殖交配，而後經歷100多天的孕期，正好趕在四五月份春暖花開的時候，哺育幼獸。「所以說，在10月、11月，人們發現東北虎的可能性比較大，因為老虎要繁殖，首先得找到交配對象。在這個時段會有一些遊蕩虎，也就是沒有找到對象的成年雄性虎，它要到處尋找交配對象。」他說。

「東北虎三四歲就成年了。對雄性東北虎來說，成年後就不能再跟著媽媽生活了，得自己出去尋找配偶和領地。而且，雄虎和雄虎之間是不能有領地重疊的，所謂‘一山不容二虎’，所以雄虎的移動路線會比較長。」張明海說，雄性東北虎的領地範圍一般在500平方公里以上，此次東北虎出現在完達山西岸的勃利縣並不意外。

問題2：進村的老虎是想傷人嗎？

11月18日，勃利縣林業和草原局發佈公告稱，11月18日6時38分，勃利縣110指揮中心接到報告：「6時許，勃利縣吉興北韓族滿族鄉長太村發現老虎行蹤。」經現場初步核實，長太村一名村民左手部被老虎咬傷，目前正在醫療機構接受治療。老虎會不會繼續傷人，成為不少人擔心的問題。

張明海說，根據現有信息來看，對於勃利縣出現的老虎，還不能完全摸清楚它們的狀況，「東北虎以馬鹿、野豬、麅子等野獸為食，人類並不在東北虎的常規食譜內，所以，它們一般情況下不會主動攻擊人類。另外，有人說這次是出現了兩隻老虎，兩隻老虎同時出現在一個地區是很罕見的。（如果該說法屬實），是一雄一雌搭伴找領地，還是一對被趕出家門的兄弟？現在還不能做出判斷。但從網上流傳的影片來看，老虎是比較驚慌的狀態。」

11月18日清晨，勃利縣吉興鄉長太村一農戶家中的監控攝像頭記錄下了東北虎影像的幾分鐘影片。一隻老虎將柵欄門撞得咣咣響，隨後就跑開了。「老虎如果真要以人為獵物，是不會輕易讓人看見它的。作為捕獵者，老虎捕獵的前期準備是隱藏好自己，不能讓對方覺察到自己的存在。這次出現的老虎，明顯是對人類社會很不瞭解，它在山林里住習慣了，平時見的都是各種樹木草叢，忽然看到人類社會里的水泥路、電燈、機械設備等，會特別驚慌。」張明海說。

問題3：如何應對進村的老虎？

在東北虎傷人事件發生的11月18日當天，黑龍江省林草局便召開了東北虎保護工作緊急會議。會議指出，黑龍江省林草局第一時間啟動應急預案，並派出有關部門負責人、國家林草局貓科動物研究中心、中國橫道河子貓科動物飼養繁育中心等專家團隊和技術人員組成工作組，前往現地協助當地政府開展處置工作。

記者發現，吉林、黑龍江的多個縣市區，近年來發佈了關於安全防控及救護野生動物的預案，一般把事件級別分為三級：一般突發事件、較大突發事件、重大突發事件。再根據每個事件級別進行處置響應。以2021年出台的《勃利縣野生動物意外傷害應急預案》為例，該預案指出，一般突發事件，是指偶發的虎豹傷人，虎豹幼崽在具備獨立生存能力前被遺棄；虎豹個體活動對社區（村屯）居民構成潛在威脅。較大突發事件，是指虎豹身體受傷、病情較重，嚴重影響其生存能力，不加以救助將影響其存活；虎豹在居民區附近傷人；虎豹個體活動對社區（村屯）居民構成潛在重大威脅。重大突發事件，指虎豹個體嚴重受傷或患病，危及生命、存活的；發生虎豹進入村鎮或重覆性傷人事件；虎豹個體活動對當地社區（村屯）居民生產生活構成嚴重影響。

按照突發事件級別，該預案應急響應分為三級（Ⅲ級、Ⅱ級、Ⅰ級）。Ⅲ級響應指出，涉及社區（村屯）居民安全的情況下，應及時協調鄉鎮及以上級別人民政府向周邊社區（村屯）村委會、街道辦發佈信息公告，詳細說明事件情況，並由當地政府和公安機關立即對人和動物活動區域和範圍實施警戒和封閉管理；在2小時內派遣監測評估組、醫療搶救組、安全保衛組人員赴現場進行跟蹤、監測、施救，處置措施涉及麻醉的，需經應急救援指揮部授權批準，嚴格管控相關信息傳播範圍和權限。

Ⅱ級響應則在Ⅲ級響應措施的基礎上，應急救援指揮部在確認事件3小時內將信息上報市委、市政府、市林業和草原局，並逐級上報。Ⅰ級響應在Ⅱ級響應措施的基礎上，每日向市委、市政府，市林業和草原局報送事件進展和處理措施，並逐級上報。涉及社區（村屯）人員安全的情況下，縣政府組織相關部門與公安部門聯合，封鎖進出事發地路口。監測評估組出具處置意見，經應急救援指揮部批準，採取救助措施。

問題4：對傷人的老虎捕獲後需要放歸嗎？

在東北地區，這幾年關於東北虎入村的事件很多，最知名的莫過於雄性東北虎「完達山1號」。2021年4月，剛成年的它誤闖入黑龍江省密山市的一個村莊，後來被相關部門救護後放歸自然。這是我國第一隻被成功救護並放歸的野生東北虎。

出現在勃利縣的老虎，有關部門追蹤甚至將其捕獲後，會不會也放歸自然？張明海說，目前還不能確定，需要對老虎的動向繼續觀察。要放歸野生東北虎，得考慮很多因素，比如需要對老虎的身體狀況進行評估，要判斷它是否有疾病、是否具有捕獵能力等，再科學判斷它是否適合放歸。另外，放歸一隻野生老虎還需要選擇合適的放歸地，這不僅要評估放歸地的森林質量、獵物密度、附近人口分佈情況等，還要看放歸地有沒有和其他雄性老虎的領地有所重疊，如果重疊了，就不能在此處放歸。

問題5：「老虎進村」是否意味著野生東北虎的數量過多？

張明海告訴記者，目前我國的野生東北虎數量仍然不多，不過幾十隻，尤其是雌虎數量更是稀少。「雌性東北虎定居的一項必要條件是獵物密度超過2，也就是說，每平方公里要有兩隻以上獵物。在俄羅斯遠東地區，東北虎的獵物密度一般在3以上，而我國目前在把3作為奮鬥目標。獵物密度不夠，老虎自然難以定居。」他說。

「這幾年，人們印象中覺得東北虎進村的事件比較多，其實和新媒體傳播手段的發達，以及人們對野生動物的高關注度有關係。其實想想看，整個東北大地不過幾十隻東北虎，它們和人類見面的概率是極低的，偶爾有那麼一兩次，會通過新媒體手段迅速傳播向大眾，引起廣泛持久的社會熱度。」他說。

據公開資料顯示，東北虎歷史上曾廣泛分佈於中國東北、俄羅斯遠東和北韓。在中國東北三省，東北虎曾經「眾山皆有之」，它們的足跡遍佈溫帶針闊混交林。但在1998年到1999年的一次中、俄、美三國專家聯合調查中，僅發現少量的東北虎痕跡，當時判斷中國境內野生東北虎僅存有12到16只。隨著近些年中國天然林保護工程的實施和東北虎豹國家公園的建設，野生東北虎在中國境內的棲息地、森林生態系統大為改善，種群數量在逐步恢復，目前已經超過70只。

問題6：如何協調人與虎的關係？

「隨著東北虎數量的增長，它們和人類社會產生衝突是不可避免的。關於如何化解人獸衝突的問題，是一個世界性難題。」張明海說。他認為要緩解人和老虎的衝突，需要人類對生態價值和經濟價值統籌起來考慮，「人類想要什麼樣的生態效益，並打算付出什麼樣的經濟成本，這些問題需要統籌考慮，並要平衡好各方利益。」

「另外，人類還是需要對東北虎的活動規律進行深入研究，評估出東北虎易出現的重點區域，對這些區域進行精準施策，比如製定完善的應急方案、對當地居民定期進行科普工作等。」張明海說。東北林業大學教授薑廣順團隊在一篇論文中也給出了人虎共存的新思路，他們發現，離牧場越遠的地方，東北虎越易出現，在東北虎野生獵物分佈少的地區，東北虎更可能捕食家畜。他們根據老虎和人類在多個時空尺度上的使用情況，將人類和老虎使用的區域劃分為低、中、高風險區域，這樣的劃分管理可以有效降低人虎相遇的風險，促進人虎和諧共生。

在今年9月5日舉行的國家林草局新聞發佈會上，東北虎豹國家公園管理局局長段兆剛介紹，管理局建設人虎衝突預警體系，優化紅外相機佈局，實時發佈虎豹預警信息，並開展人虎衝突系統建設試點，構建紅外探測、振動光纖、無人機驅離三道屏障，虎豹靠近村屯立即報警，監測員、村主任、巡護隊同步信息群。開展物理圍欄防範工程試點，在16個虎豹經常出沒的核心區重點村屯、林場場部建設物理圍欄。此外，還實施虎豹等野生動物損害補償，推行生態管護員「一戶一崗」政策。

普通人遇到老虎怎麼辦？中國動物學會理事胡慧建在接受媒體採訪時介紹，可以在腦後戴一個假面具，因為老虎喜歡從後面進攻，這可以降低90%的老虎攻擊；另外，與老虎面對面時不要跑，要淡定後退，尤其不要「眼對眼」，要看老虎鼻子和眼睛中間的位置；出去可以隨身帶強光手電，照老虎眼睛後，它會暫時性視盲。

問題7：誰為村民的損失承擔賠償責任？

楊朝霞在接受新京報記者採訪時表示，《中華人民共和國野生動物保護法》第十九條規定，因保護本法規定保護的野生動物，造成人員傷亡、農作物或者其他財產損失的，由當地人民政府給予補償。具體辦法由省、自治區、直轄市人民政府製定。有關地方人民政府可以推動保險機構開展野生動物致害賠償保險業務。有關地方人民政府採取預防、控制國家重點保護野生動物和其他致害嚴重的陸生野生動物造成危害的措施以及實行補償所需經費，由中央財政予以補助。具體辦法由國務院財政部門會同國務院野生動物保護主管部門製定。「根據本條的規定，對於老虎造成的損失，由當地人民政府給予補償，但中央財政應對地方政府予以補助。」他說。

記者發現，黑龍江省政府在2021年發佈了《黑龍江省陸生野生動物造成人身傷害和財產損失補償辦法》。該辦法規定：（一）造成人員身體傷害未喪失勞動能力的，支付醫療救治費及因誤工減少的收入。因誤工減少收入的補償金額按照所在地上年度職工日平均薪金乘以誤工時間計算，誤工時間根據受害人接受治療的醫療機構出具的有效證明確定。補償金最高額為上年度全省常住居民年人均可支配收入的1倍。（二）造成人員部分喪失勞動能力的，支付醫療救治費及一次性殘疾補償金。一次性殘疾補償金最高額為上年度全省常住居民年人均可支配收入的5倍。（三）造成人員全部喪失勞動能力的，支付醫療救治費及一次性殘疾補償金。一次性殘疾補償金最高額為上年度全省常住居民年人均可支配收入的10倍。（四）造成人員死亡的，支付死亡補償金以及喪葬費。總額為上年度全省常住居民年人均可支配收入的15倍。（五）造成農作物、經濟林木損失的，損失部分按上年度當地市場平均價格的50%給予補償。（六）造成家禽家畜受傷的，按該家禽家畜市場價值的30%給予補償；造成家禽家畜死亡的，按該家禽家畜市場價值的50%給予補償。（七）符合本辦法第八條（四）項，造成其他財產損失的，具體補償標準由縣級以上政府林業和草原行政主管部門確定。補償標準不高於損失部分市場價值的50%。

問題8：老虎傷人時能擊斃嗎？

楊朝霞介紹，根據我國有關規定，地方人民政府應當採取預防和控制措施，防止老虎對公民的人身安全或者財產造成損害。對於受害人來說，在老虎已經危及人身安全的緊急情況下，採取措施造成老虎傷害的，依法不承擔法律責任。這就是刑法上講的緊急避險。但有一個前提條件，必須是在情勢十分危急的緊急情況下。需要強調的是，不到萬不得已，不要獵殺老虎。

11月18日下午，勃利縣林業和草原局發佈通報稱，有關部門正在對老虎行蹤進行追蹤。若發現老虎是否會擊斃？勃利縣林草部門的專家在現場接受媒體採訪時表示，非必要情況下不會擊斃，除非它正在傷人。

• 名詞解釋

東北虎

據國家林業和草原局網站介紹，東北虎是貓科、豹屬動物，是虎的亞種之一，也是體重最大的貓科動物。成年東北虎雄性體重平均為250千克，體長約為2.3米；成年母虎平均體重約為170千克，體長約為2米。其最大身長可達2.9米（含尾長）。在我國，野生東北虎主要分佈於黑龍江省和吉林省東區山區，是國家一級重點保護動物。作為處於食物鏈頂端的大型食肉動物，東北虎能夠有效控制食草類動物的種群數量，在生態系統的構建及穩定性維持中起到重要的功能性作用。

新京報記者 趙利新

編輯 張磊 校對 李立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