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具現場衝擊力的「馬勒五」,古倫奇斯的音樂狂飆
來源:澎湃新聞
提奧度·古倫奇斯是一個有爭議的人物。雖然音樂圈內外不少人對他頗有微詞,但眾多樂迷對這位另類指揮家表現出極大的熱情。時隔一年,古倫奇斯率領他的「親兵」音樂永恒樂團再訪上海,11月20日、21日在東方藝術中心上演的兩場不同曲目的音樂會現場爆棚,效果炸裂,堪稱音樂狂飆再現。毫無疑問,一年後榮歸中國上海國際藝術節的音樂永恒樂團比先前更加亮眼,他們的音樂表演更加撼動人心。正是因為有了樂團靈魂古倫奇斯的不斷追求和音樂引領,全體演奏家才能在音樂舞台上展現出如此閃耀的藝術光彩。
演出現場。攝影 陳玉麟
人稱古倫奇斯「指揮鬼才」,這一稱呼相當有趣,也耐人尋味。古典音樂舞台上的指揮家通常給人的印像是姿態高貴,風度優雅,儘管現在不少指揮家已不著燕尾服上台,改穿相對低調和舒適的普通套裝,但他們的「指揮形象」依然注重儀表的端莊和姿態的高雅,因為這種形象的出現顯然與他們作為所謂「高雅藝術」詮釋者和交響音樂表演引領人的身份更為「合拍」。然而,古倫奇斯的著裝另開一路:緊身衣,寬鬆褲,一派流行音樂明星的打扮。更為重要的是,以這種扮相登上指揮台,古倫奇斯用他極為個性化的指揮表演引領他的樂團為觀眾帶來一種別樣的音樂體驗,確實讓人耳目一新。
我這裏之所以不用「聽眾」而用「觀眾」一詞,是有意突出一個不應迴避的事實:古倫奇斯與音樂永恒樂團的音樂會顯然要比其他專業交響樂團的音樂會更具「觀賞性」因素。換言之,進入音樂永恒樂團現場演奏場域的聽眾在用耳朵聆聽音樂聲響的同時,他們的目光一定會被舞台上盡情「舞動」的指揮和站立演奏的音樂家們所吸引,因為這種獨特的交響音樂演奏樣貌帶來的強烈視覺效果必然會影響到同時產生的聽覺感受。值得指出的是,近年來已有一些音樂學者在倡導和實踐音樂表演的「姿態」分析和與此密切相關的「音樂演奏視覺效果」的解讀,這種超越傳統「音樂分析」(專注於樂譜文本記載的音樂形態及作曲技藝的研讀和詮釋)的學術思考與探索,無疑為探究作為聽覺藝術的音樂之本質及其審美特性提供了新的論域。從這個角度講,古倫奇斯與音樂永恒樂團的音樂表演是納入這類「新派音樂分析」觀照的最佳樣本之一。
音樂永恒樂團此次訪滬演出比上次產生更大的轟動效應和評論熱潮,曲目的選擇是一個重要原因。古倫奇斯這次主打一個「英雄馬勒」,首場音樂會上半場的辛度華拿《泰利史丹與伊索爾德》前奏曲與終曲「愛之死」和第二場音樂會下半場的肖斯塔科維奇《d小調第五交響曲》,似乎都是為了烘托、頌揚他非常崇拜的這位「音樂祖父」(古倫奇斯自己所言)和精神偶像而精心安排的:辛度華拿的「先導」顯現出晚期浪漫派的音樂文脈,肖斯塔科維奇的「後續」則表達了馬勒的交響話語和音樂哲思對這位蘇聯作曲家的深刻影響。
在馬勒的全部交響曲中,《升c小調第五交響曲》可以說是最能產生演出效果的作品,其上演率和受歡迎程度牢牢佔據首位,這樣的交響傑作自然成為古倫奇斯第二次中國之行意欲再現音樂狂飆的曲目首選。這是迄今為止我聽到過的最具現場衝擊力的馬勒第五,這是一種極具個性的音樂演繹,從中可見這位「指揮鬼才」的別出心裁和藝術能量。馬勒將這首五樂章交響曲形成三部分構成的整體架構,作為第一部分的第一樂章和第二樂章的關係如同一個擴展性「引子」與「快板-奏鳴樂章」的組合。古倫奇斯對這一部分的處理完全打破了慣常的樣態,他以極慢的速度和突出的音響對比重構「葬禮進行曲」與「悲壯性抗爭」意向的內在關係,儘管放慢了動力進程,但悲劇色彩依然濃烈,因為這裏更顯韻律層次變化的音樂進行在一個新的層面製造出交響話語的緊張度和窒息感。
第三樂章的演奏非常出彩,這是馬勒寫得最好的諧謔曲樂章,民俗氣息濃鬱,生機勃勃的音樂是馬勒明朗心緒的真實寫照。古倫奇斯對這個處於作品整體架構「中心」的舞曲樂章的氣氛抓得很準,在他的指揮下,樂隊的演奏呈現出連德勒舞曲特有的淳樸和鮮活。特別要給擔任領奏的圓號首席點讚,通透又具號角質感張力的優美音色和超強音樂表現力為這一樂章的完美呈現增添了獨具的光彩。
像古倫奇斯這樣有著強烈表演欲的指揮家最渴望的是演奏音樂起伏多變、色彩對比強烈、交響氣場強大的樂章,作為此曲第三部分主體的第五樂章就給了他極好的表演機會。不得不承認這位另類指揮家有著很高的藝術天分,他對這一樂章的理解和處理確有獨到之處。這個終樂章的難點在於如何處置整個樂章音樂發展中「段落」與「整體」的關係及其藝術表現的邏輯意義,因為樂章中多次出現的高潮起伏和情緒變化需要用心的藝術佈局和展現「大局觀」的把控能力。古倫奇斯的演繹條理清晰,又激情澎湃,每次的高潮推進和情緒回轉都有不同層次的音樂變化,從中可見其顯示獨門章法的表演訴求。在指揮家激情舞動的帶領下,終樂章尾聲的音樂達到情感奔湧的最高潮,演奏效果可謂「炸裂」,這種罕見的交響性巨大張力既是聽覺上的音樂衝擊,更是直達心靈的藝術震撼。
與馬勒交響曲的音樂呈現相比,古倫奇斯的肖斯塔科維奇《d小調第五交響曲》演繹更加放飛自我,因為此曲中有三個動力強勁和管絃樂色彩濃鬱的樂章讓他可以盡情表演。如前所述,肖斯塔科維奇深受馬勒的影響,但他的創作思路和音響修辭具有鮮明的個性,這種獨具品格的交響曲創作實踐既意含交響曲傳統演進中思想內涵的更新,也透露出時代轉化所導致的交響思維衍變的深意。不能否認古倫奇斯指揮棒下的肖氏第五演奏現場效果格外強烈,亮點很多,有些部分的交響震撼力甚至超過了馬勒第五的演繹。但是,將這位作曲家用冷峻基調建構的隱性悲憤演奏得如此洪亮、高揚(尤其是第一樂章的音響處理和情緒展示),對此我是有所質疑的。
「指揮鬼才」古倫奇斯滬上再現的音樂狂飆令愛樂界興奮,也讓人再思經典作品個性化詮釋的意義和交響音樂會「臨響」中聽覺體驗和視覺感知的關係。我以為「古倫奇斯現象」值得深入研究,因為它引發的不僅是高漲的愛樂熱情,更應是促使我們重新認識古典音樂品質和音樂表演實踐之價值取向的動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