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漠南北的兩個醫生

新疆阿拉爾,阿拉爾醫院急診科副主任祖金保正在教年輕醫生做創傷評估。受訪者供圖新疆阿拉爾,阿拉爾醫院急診科副主任祖金保正在教年輕醫生做創傷評估。受訪者供圖

中青報·中青網記者 李強

艾樂鬆和祖金保,是兩個醫生。

一個中醫,一個西醫;一個山東人,一個河南人;一個在塔克拉瑪干沙漠南,一個在塔克拉瑪干沙漠北。他們誰也不認識誰,但多年以前,有一個共同的身份——西岸計劃誌願者。多年以來,他們也幹著同一件事——到基層去,到中國最大的沙漠邊,治病救人。

如今,胡楊凋落,北風漸寒,塔克拉瑪干沙漠的冬天到了。艾樂鬆已經完整地經歷了沙漠邊10個春夏秋冬,祖金保經歷了15個。

同期入疆的誌願者,一般待一兩年就離開了。他們倆仍舊一南一北,日複一日地守在各自的醫院里。艾樂鬆孤身一人,祖金保已娶妻生子。艾樂鬆說,他不後悔。祖金保也說,他不後悔。

新疆阿拉爾,阿拉爾醫院急診科副主任祖金保正在給醫共體分院的醫生進行危重患者救治能力提升培訓。受訪者供圖新疆阿拉爾,阿拉爾醫院急診科副主任祖金保正在給醫共體分院的醫生進行危重患者救治能力提升培訓。受訪者供圖

    「不想在這裏吃白飯」

艾樂鬆比現在年輕10歲時,還只是個剛到新疆昆玉市老兵鎮的大學生。

火車開了三天三夜,才把他送到塔克拉瑪干沙漠南邊。他見到小鎮的人,發現跟老家的農民「區別並不大」。他第一次去醫院上班,卻感到強烈的落差:鎮上唯一一家醫院又破又小,用的是旱廁;醫院10來個人,只有3個臨床醫生,其中1個還在進修;每天只有10個左右的病人,診療單靠手寫。

由於就診的人太少,早他幾天到的誌願者,每天事情也不多。

「我問他,在這裏做什麼?他回答,什麼也做不了。」艾樂鬆告訴中青報·中青網記者,當時,醫院里沒有住院病人,不做手術,醫生主要治一治感冒發燒,或者開慢性病的藥,誌願者就打打雜。他感到一種奔波千里之後盼頭落空的失望。

沙漠那頭的祖金保也曾感到過這種失望。2009年,祖金保23歲,剛從鄭州澍青醫學高等專科學校畢業,被安排到喀什地區一家位置偏遠的醫院服務。那裡人少,祖金保就靠看書熬時間,待了一個月,待不下去了,調崗去了另一家醫院。

清閑日子,艾樂鬆捱了幾天就捱不下去了。

「我們不想在這裏吃白飯。」艾樂鬆說,這兒以前沒有中醫,他開始跟另一位誌願者琢磨,開展點兒中醫業務,比如推拿。他倆是山東中醫藥高等專科學校的同班同學,好歹學了3年針灸推拿,而且,「推拿沒有成本」。

醫院給了一間10餘平方米的閑置診室和兩張床——一張被淘汰的牽引床、一張老舊的木製診療床。在簡陋的邊疆診室,兩個初出茅廬的小夥子憑雙十手,興致勃勃地開始了誌願服務。

起初,沒人來。不是這裏的人不生病,而是他們已不太信任這家醫院。

他瞭解過這家醫院的歷史,它也輝煌過,是幾十年前靠上海知青撐起來的,能做剖腹產等手術。但過去的二三十年間,年輕醫生不願意來這兒,醫生青黃不接,技術也在退步。「逐漸沒有老百姓願意來看病了。」

後來,他們靠免費給外來務工者、鎮上機關員工、醫院同事做推拿,重新撿起信任。艾樂鬆記得,他的首個患者是個河南人,在這兒務工,有腰椎病。推拿了15天左右,他腰椎疼痛的症狀消失了。

這間推拿診室的口碑,在小鎮上小範圍傳播起來。一個月後,診室里,開始有病號排隊。沒過多久,艾樂鬆開始腰酸背痛了。他和同學每天忙不迭,累得不行,有時坐在凳子上都能睡著,但他們很開心,剛來時的失落感也煙消雲散。

他感到兩張床已無法滿足需求,推拿效率又低,有了購入新床、開展針灸的念頭,但在醫院里受阻了。

幾年後,他才從醫院會計那裡得知,當初醫院不願花錢買新設備,是擔心一年之後,他們離開,中醫診室半途而廢,新設備被扔掉。

艾樂鬆另闢蹊徑,打起了一位幹部的主意——那位幹部剛獲得一筆6000元的獎金。艾樂鬆希望這位幹部能為診室投資,作為報答,「我們平時多給他做推拿、按摩」。

很快,他們拿著「化緣」來的6000元,先買了6張診療床,又買了1000根針灸用針,並開始收費治療,針灸一次20元。

為了練針灸技術,熟悉醫書所提的「酸麻脹痛」之感,他和同學拿著針「互相紮」,也會在自己身上尋找穴位紮,紮得多了,身上青一塊紫一塊。搞不懂時,他就把電話打到沙漠外面去,請教在老家的師友。

在33萬平方公里的塔克拉瑪干沙漠北邊,24歲的祖金保被調去圖木舒克市另一家鎮上的醫院後,不清閑了。

外科主任帶著他參與了許多場手術,其中很多是他行醫生涯中第一次接觸,比如剖腹產、闌尾切除術、肌腱吻合術、骨折手法複位等。外科主任還甩給他一本外科書,閑下來他就抱著鑽研、學習。

後來,資深醫生帶著他,還完成過這家鎮上醫院以前沒開展過的小手術,比如為一名騎車摔傷的男孩完成肌腱縫合手術,從骨折病人的肩膀里取出內固定裝置。以前,那樣的病人只能選擇到300餘公裡外的喀什市區的醫院。

他感覺到,自己的職業價值在這裏顯現。

10月23日,新疆阿拉爾,西岸計劃誌願者張春雨在檢驗科工作。中青報·中青網記者 李強/攝10月23日,新疆阿拉爾,西岸計劃誌願者張春雨在檢驗科工作。中青報·中青網記者 李強/攝

    「留下那個年青人」

多年以後,已是阿拉爾醫院急診科副主任的祖金保依然相信年青人的力量。

「年青人的想法比較活泛。」祖金保告訴中青報·中青網記者,老醫生多數時候更願按部就班,時間久了,思想固化,而年青人總能帶來一些活力,有時一句話、一個舉動,也會激發一些想法。「他們希望(現狀)被改變,而且能夠實現快速改變。」

但他也知道,這片風沙瀰漫的土地想留下年青人,並不容易。許多人誌願服務結束後,選擇回到內地,考研或考公,只有少數人選擇留下。

艾樂鬆一年的服務期即將結束時,他和同學也面臨去與留的選擇。那時的鎮幹部、院領導、同事,都希望他們留下來。有許多病人到鎮里、醫院要求「留下那個年青人」,有的說,「給他們良好的待遇」,有的說,「離開是醫院的損失」。

有人往診室送棗,有人往診室拎雞,還有人請他們吃飯。一個阿姨沒事情就到診室找艾樂鬆聊天。老誌願者也勸,留下來第二年月薪金能到5000多元。院領導每天都來說好話,說留下來第二年就提拔。當地團委還請來媒體,宣傳報導他們的故事。

「他們通過各種手段,想留住我們兩個人。」艾樂鬆回憶,那一陣,好話聽得太多,「懵圈了」。最後,糾結再三,他留下來了,他的同學走了。

之所以留下來,他把所有的好處都考慮在內,比如錢、感情、成長、獲得感等。但有一樣東西,是他若選擇離開,會感到遺憾的——

一年時間里,中醫科從無到有地建立起來,如果自己也離開,真的會像醫院擔心的那樣,一切都會被扔掉,自己的心血也白費了,而鎮上那些常來看中醫的病人怎麼辦?他有些不捨。

後來,他註冊中醫醫師資格證時,注意到自己的證件編號是「002」。這意味著,在整個昆玉市,他是第二位中醫。其實他是首位。他好奇地打聽過「001」是誰,發現是皮山農場一位維吾爾族老醫生。

還有一件事,一直壓在他的心底。

他將針灸引入老兵鎮時,曾給一位偏癱的老人做過針灸,老人腿腳恢復了一些,一度能自己走路,後來摔了一跤,又長期臥床。在艾樂鬆心裡,這一直是個沒能邁過去的坎兒。他不知道自己幫老人恢復腿腳,是對是錯,想為老人再做點兒什麼。

他把留疆的想法告訴父親,父子大吵了一架。當初來時,父親就反對。他原本計劃只待一年,一年後,又要繼續待下去。父親無力阻攔一個千里之外的選擇。

在祖金保這邊,母親尊重了他的選擇,還說「哪裡的水土不養人」。後來,母親第一次到新疆去看他,發現他住的是土坯房,一下子就哭了。「老家多少年前,這樣的房子早已經沒有了。」「你總是報喜不報憂。」

許多留疆誌願者的父母都曾來看過他們,但艾樂鬆的父母從來沒有。

「你什麼時候結婚,我們什麼時候過去。」艾樂鬆說,這是父親的原話。他33歲,同齡人早就抱上娃了,他至今未婚。他知道,父親在跟他較勁。有時,他也希望有個伴,也好給父母有個交代。他談過一個女朋友,是誌願者,後來分手了。

他好靜的秉性,似乎也讓他更適合生活在這裏。

他從念高中起,就寫毛筆字。如今,閑來無事時,仍愛一人獨坐,展紙提筆。中醫館里,也掛著許多他的字畫,其中一幅上寫著「君子當立誌厚德以濟生」。

他愛養花,在他小鎮上的家裡,陽台上種滿了各種花草,客廳里還擺著一口魚缸,養著一群紅色小魚。他還愛釣魚,沙漠里水源少,有時他要驅車20餘公里,去尋找一片濕地。

雖說人在新疆待了10年,在這兒也有個房,有個家,但艾樂鬆總做回家的夢。他常夢見小時候在故鄉的河邊玩耍,與同伴抓魚戲水。夢裡的場景又很怪,一會兒在老家,一會兒在新疆,「跟時空錯亂了一樣,好像這兩個在一塊,離得很近」。

有時候,艾樂鬆也感到孤獨,尤其是逢年過節。但慢慢跟這裏的人熟絡起來,他也時常感到溫暖。

小鎮上不像大城市,那兒的醫生與患者多是一面之緣,在這裏,艾樂鬆能記住許多患者的名字。有的隔三差五就來找他,他把電話留給病人,也不怕打擾,慢慢處得跟親戚一樣。有人從地裡回來會給他帶一把冬棗,有人把自家地裡種的蔥、白菜、吊瓜、葡萄拿給他吃,大巴紮(集市)上遇到也要攀談幾句。

在他針灸技術還不成熟時,有人說,「你總要成長,我可以當你的‘靶子’」。有人說,「沒關係,你在我身上試」。他感到一種醫患之間強烈的信任。

此後很長的一段時間里,老兵鎮都只有他一位中醫,中醫科也只靠他一人撐著。

同樣選擇留疆的祖金保,性格也有些內向,不善言辭。他還在鎮上醫院當醫生時,閑了喜歡騎著內科主任的電單車,一頭紮進沙漠戈壁灘,一個人漫無目的地走和看。他說自己是到了阿拉爾醫院,當了急診科副主任後,參與科室管理,語言組織能力才稍稍好一些。

小鎮醫院最終沒能留住祖金保。2015年6月,他從小鎮到了阿拉爾市區的阿拉爾醫院。縱使那個小鎮醫院也缺醫生,想留住他,但醫院尊重了他的選擇。「只有能力提升了,才能救治更多人。」祖金保說。

相比而言,阿拉爾醫院醫療水平更高,也同樣缺醫生。

他原本被分配到阿拉爾醫院的普外科,後來去了人手緊缺的急診科,他是急診科的第四名醫生。「沒有急診科的樣子。」祖金保記得,那時只有少量感冒、發燒的病人,危重病人的救治很難憑藉急診的力量展開。

有時搶救患者,要等麻醉科醫生趕來,才能完成氣管插管,這可能錯過黃金搶救時間。「如果能夠在早期完成氣管插管,搶救成功率就會提高。」祖金保不甘心,就跟同事買來人體模型,一遍遍練習氣管插管術。

他至今記得第一次成功進行氣管插管時,自己既緊張又興奮、自豪的感覺。

10月18日,新疆昆玉,艾樂鬆所在醫院中醫科的年青人。中青報·中青網記者 李強/攝10月18日,新疆昆玉,艾樂鬆所在醫院中醫科的年青人。中青報·中青網記者 李強/攝

    緩慢地生長

轉眼已過去10年,擺在33歲的艾樂鬆面前的難題,依舊是同一道。

過去幾年,中醫館來過兩位援疆醫生,待一年半載就走了;來過兩個大學生,後來也離開了;醫院里的老醫生退休,新聘的醫生過去4年走了7個。如今,他已是醫院臨床醫生中「最老的大夫」,是中醫科負責人,唯一的持證中醫。

如果自己走了,誰來接管他創建的中醫科呢?疾病像沙子一樣,無窮無盡地折磨著生活在沙漠邊的人,而好醫生從來都像雨水一樣匱乏。在這個常住人口不足6000人的小鎮上,他一直沒找到合適的「接班人」。

現在,這裏的人喊他「艾神醫」。他聽到,就笑笑,說沒那麼神。他清楚,干中醫,他10年的資歷算淺,只不過這裏太缺醫生了。

這裏總給人一種求賢若渴的感覺,年青人會被重用。「我們的部分中層幹部甚至在30歲以下。」阿拉爾醫院團委書記孔令祖告訴記者,「(這裏)職稱晉陞和職務晉陞非常快。」有人不到40歲,就在鎮里的醫院擔任主要領導。

一位留疆誌願者是在湖北上的大學,在被問到為何不選擇留在武漢時,他說:「西岸更需要我們,留在武漢可能無法稱之為‘人才’。」然而,祖金保發愁的是,科室想招聘一位「學科帶頭人」,橄欖枝拋出去一年多,還無人問津。

幾年前,艾樂鬆所在的老兵鎮開了一家藥店,請來一位70餘歲的甘肅老中醫坐堂,艾樂鬆發現,老中醫來後,自己的中醫館受到衝擊。一年後,老中醫離開,那家藥店的生意肉眼可見地差了,中醫館又熱鬧起來。

到2019年前後,他漸漸感到自己在當地有些名氣了,經常有和田市里的人,驅車一兩個小時,來找他治病。到2022年,以前不愛看中醫的少數民族村民,也來找他做針灸、拔罐。如今,這個中醫館每天秤均要接診60位患者,一個月要消耗掉超過5000根針。

有時,面對一些慕名而來的病人,他也力不從心。「一些慢性病,比如高血壓、糖尿病、心腦血管疾病等內科病,我們相對較弱。」艾樂鬆說,他治療骨關節疾病、外科病還可以,骨關節疼痛是這裏的常見病症。

他知道,當醫生,不能吃老本。除了唸書時學到的,就只剩入疆後,自己摸爬滾打攢下的經驗。

這裏病人不多,經驗積累緩慢,然而中醫又強調經驗。比如號脈,沒有師傅帶,入行10年他仍不算精深。他時常感到自己本領不夠,對某個疾病的理解不夠透徹,或用藥不夠精準。他想走出這裏,去學習開方、針灸、號脈等,積累更多內科疾病的治療經驗。

他渴望進步,但沙漠將這裏與外界的熙熙攘攘隔離開來。

他有時候羨慕在老家的醫生,連在村里開診所的醫生,有時一個月也能外出學習兩次,而小鎮偏遠,他想外出參加培訓也難。何況醫院不會同意他超過一個月的外出,因為只要他離開,中醫館只能「關門大吉」。有時回山東探親一二十天,常接到病人的電話,問何時回來。

多數時候,他靠自學。每年,他都要花上千元買許多醫書,花大量時間在網上搜尋國醫大師的系列講座或文章來看。2017年,一位援疆中醫來到這裏,艾樂鬆就抓住機會,跟著學習開方、抓藥。

離疆前,那位援疆醫生想帶艾樂鬆去北京。他沒答應。他清楚,中醫科暫時還離不開他。

10月18日,新疆昆玉,在老兵鎮上的醫院,中醫科負責人艾樂鬆正在給病人做針灸。中青報·中青網記者 李強/攝10月18日,新疆昆玉,在老兵鎮上的醫院,中醫科負責人艾樂鬆正在給病人做針灸。中青報·中青網記者 李強/攝

    缺醫,大漠頑疾

10年間,艾樂鬆也能夠感到,這片土地上發生的變化。

他第一次坐火車抵達和田時,和田市區還能見到許多平房,到處是灰色的,彷彿怎麼擦也擦不乾淨,路上有許多毛驢車。現在,嶄新的高樓蓋起來了,遍地都是小轎車。毛驢車多數時候在小鎮的大巴紮上還能看到,被年輕的誌願者當作稀奇。

他剛來時,這裏連店舖都沒有幾家,菜店裡賣的多是白菜、胡蘿蔔、土豆、西紅柿這些腐爛更慢的蔬菜,買不到活魚,想吃肉要等到每週六的大巴紮。但現在,奶茶、漢堡都有了,魚、肉都不缺。10年前不會做飯的他,現在精通廚藝,體重也在往上走,比初來時胖了10斤。

時至今日,中醫科的診療床加到12張,診室變為400多平方米的中醫館,他也有了學徒。艾樂鬆坦誠地說:「與其他大醫院相比,差距很大。」但新的醫院正在建設,據說,這個老醫院,以後全拿來給中醫科。

幾年間,大漠北邊的阿拉爾醫院也從一家二級甲等醫院,變為三級醫院。祖金保所在的急診科從4個人,擴充到15人,急診就診量翻倍,科室心肺復甦成功率從34.2%提升到70.6%。祖金保也升任急診科副主任,如今還是塔里木大學醫學院的外聘教師。

來了9年,他用「不敢想像」來形容醫院的變化。

他不敢想像,這裏成為國家區域醫療中心,成為浙江大學醫學院附屬邵逸夫醫院的阿拉爾分院;不敢想像,中國首例5G超遠程機器人肝膽手術是在自己醫院做的;不敢想像,去年醫院辦了一次微創外科的國際培訓班,吸引了10個國家的醫生前來學習。

多年前,阿拉爾醫院還無法做主動脈夾層手術,遇到相關患者,只能轉去烏魯木齊。三四年前阿拉爾市連機場、火車站都沒有,轉診之路,超過1000公里車程。「有的病人轉到半路就沒有了。」祖金保告訴記者,前幾天,醫院剛完成一次複雜性主動脈夾層介入手術,是本院首例。

「那是救命的。」祖金保感慨,許多以前不敢接收的病人,現在敢接了。

多年以來,國家想方設法地支援邊疆,一撥撥醫生從天南海北,奔赴天山南北。一批批西岸計劃誌願者從各所高校,走進新疆基層,開展醫療誌願服務。他們帶來的不只是技術、設備、知識、制度、觀念,還有希望。

這讓他頗有一種趕上好時代的感覺。「不是你造就了這個時代,而是這個時代造就了你。」祖金保說,年青人在這裏,有許多機會。他感到自己這幾年,面對疾病時的思維方式、行醫觀念,已從一個邊疆小城跳出來,跟東南沿海接了軌。

然而無論環境如何變化,缺醫,似乎一直是這裏的頑疾。

祖金保從日益增長的就醫需求中也能夠感受到。急診就診量從新冠肺炎疫情前的每天七八十位,增加到平均每天140位,有時到200位,他們要再增加一倍的醫護人員,才能夠應對現在的接診量。

醫院的許多人都會提到,「人員非常緊缺」。兒科、婦科、急診科、骨科、外科,許多科室都缺。祖金保的手機總保持24小時待命狀態,「我們隨叫隨到。如果需要,就立刻去搶救危重病人」。

連新去的誌願者龐新基也能感受到缺人帶來的緊張與忙碌。他告訴記者,到新疆後,他幾乎每天的運動步數都在兩萬步以上,有時要走6萬餘步,他比剛來時瘦了20公斤。

龐新基說,由於缺人,這裏的許多醫生都保持著長期高強度的工作,以至於身體一直處於亞健康狀態。他也被醫院緊張的環境籠罩著,醫院倡導休息,但他不想休息。「我不能把病人丟掉,我一休息,病人太多了,如果其他同事分擔,那麼他們的負擔會更重。」

在這家醫院,有的女醫生生孩子前一天還在工作;有的生完孩子,很快就返崗,孩子交給老人。如今,每天都有已過退休年齡的老醫生在值守。龐新基記得,有好幾次,沙塵暴來襲,室外刮著大風,援疆專家騎著單車仍要到醫院來。「缺人,(不來)手術無法完成。」

「這裏甚至可以說不是缺人,而是缺醫院。」龐新基說。阿拉爾市只有這一家三級醫院,市外距離最近的三級醫院在艾基蘇市,距此約有130公里。

在阿拉爾市,一些鎮上的醫院,如今正面臨青黃不接的問題。有一家醫院總共50餘人,其中約12人明年退休。「退十一二人,(醫院)整個就斷層了。」孔令祖說,「我們目前面臨的最大問題是,醫院人員非常緊缺。」

10月23日,新疆阿拉爾,留疆誌願者嶽成在阿拉爾醫院檢驗科工作。中青報·中青網記者 李強/攝10月23日,新疆阿拉爾,留疆誌願者嶽成在阿拉爾醫院檢驗科工作。中青報·中青網記者 李強/攝

阿拉爾醫院從2020年開始進行醫共體信息化改革,嘗試更新醫療系統,但一些上了年紀的醫生玩不轉信息化設備。在祖金保看來,一些信息化的手段,有時也是為了彌補人手的不足,比如,許多鎮上醫院配備了「5G+AR眼鏡」,這樣能實現「專家和患者面對面交流」,打破時空限制,快速提升基層醫院診療能力。

「信息化改革需要許多新鮮、年輕的血液來推動。」孔令祖說。祖金保也這麼認為。15年過去了,38歲的祖金保開始像當年的科室主任挽留自己那樣,挽留來疆的誌願者,他希望年青人留在這裏,說這裏平台很大,機會很多。

艾樂鬆也越來越操心為醫院留人的事。去年10月,中醫館成立了興趣班,他招來幾個「徒弟」。但對於這群年青人最終能否留在這家醫院,他心裡還是沒底。

他找年青人聊過,有的因家庭原因可能沒辦法留下,有的渴望到更好的醫院去。儘管如此,新來的年青人還是讓他鬥志滿滿。艾樂鬆對他們說:「我會將我會的東西教給你們,但是你們不能偷懶。」

有時候,他就給這些年青人放講述沙海老兵的紀錄片,希望他們能學習老兵,像胡楊一樣,在這裏紮根生長。這裏之所以叫老兵鎮,是因為這裏曾有解放新疆的一個營在1953年就地轉業。這群老兵在沙漠中開墾出4萬畝良田,屯墾戍邊。

後來,這群沙海老兵中有許多人在這裏度過餘生,有的人一輩子再也沒有走出過沙漠。最初,艾樂鬆會想,「有些人真的很傻,在那個地方待了一輩子」。但隨著時間的推移,他越來越能夠感受到老兵們的堅毅。

當初,他決定留在新疆時,給自己定了年限——10年。如今,整整10年過去了,艾樂鬆打算繼續留在這裏,培養這批年青人。「如果沒有人待在這個地方,對不起他們那一代人的堅守。」

責任編輯:從玉華,李沛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