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地「躺平式」幹部被調整背後

來源：中國新聞週刊

「區直機關某單位副局長陳某，因作風拖遝，所負責的項目推進滯後而被調整；區直機關某單位一級科員張某，因拈輕怕重，不注重能力提升而被調整……」

近日，廣東省湛江市麻章區8名「躺平式」幹部被調整崗位。當地媒體報導稱，麻章區有少數幹部存在「躺平心態」，作風拖遝、推諉扯皮、敷衍塞責，嚴重影響發展進程。

何謂「躺平式」幹部？《中國紀檢監察報》稱，現實中有少數幹部不主動擔當作為，工作消極被動、安於現狀，缺乏幹勁鬥志，見到工作兩手一攤，碰到問題兩眼一黑，直接「躺平」，被稱為「躺平式」幹部。11月20日，中央紀委國家監委網站對麻章區一事發表評論稱，對「躺平式」幹部必須動真碰硬。

多位紀委幹部、基層幹部受訪者告訴《中國新聞週刊》，治理「躺平式」幹部非常有必要，同時還應剖析這類幹部產生的原因，把整治形式主義、官僚主義與治理「躺平式」幹部相結合。

「躺平式」幹部的「出爐過程」

關於「躺平式」幹部的產生過程，《湛江日報》報導稱，2023年，麻章區製定了《麻章區領導幹部負面信息收集管理清單》，並通過信訪、紀檢監察、巡察審計等渠道收集幹部相關的負面信息。隨後，區委組織部組織專幹進行整理分類、核實甄別及登記入庫，做到「一人一檔」。緊接著，區委組織調研組深入到3個鄉鎮、43個區直單位以及施工現場摸排「躺平式」幹部。

麻章區出台《關於實行領導幹部履職表現辨才治庸方案（試行）》。方案突出以事察人、以事辨人，給實幹者亮「綠燈」，給「躺平」者亮「黃燈」。區委書記陳政表示：「麻章要讓有為者有位、吃苦者吃香、‘躺平’者警醒。」

報導稱，調研組通過個別訪談、民主測評、調閱資料、徵求意見、實地辨察等方式，對拈輕怕重、「躺平」甩鍋、空喊口號、敷衍塞責等8類「躺平式」幹部進行精準「畫像」。

關於此次麻章區治理「躺平式」幹部的相關細節，牽頭部門麻章區委組織部以涉密為由，拒絕了採訪。

治理「躺平式」幹部，麻章區並非全國首例。早在2016年1月，江蘇省泰州市就探索設立了「蝸牛獎」，頒發給全市推進重點項目不得力、履行行政職能不到位、解決群眾關切問題不及時的責任人。首批「蝸牛獎」，12個市直機關、基層站所榜上有名。

時任泰州市委常委、市委秘書長張國梁表示，「蝸牛獎」是治理「不作為、慢作為」的載體，其作為負向激勵，將每季度認定公佈一次。

泰州市效能辦一位工作人員告訴《中國新聞週刊》，從2016年到2023年，泰州每年都頒發「蝸牛獎」，榜上有名者既有單位也有個人。在評選「蝸牛獎」時，泰州市效能辦與泰州電視台聯動製作專題片《到問題現場去》，把發現問題、調查取證的過程拍攝記錄，「開始我們指出問題時，一些相關單位或個人可能不認可，他們往往一看到片子就會無話可說」。

2022年2月，浙江省麗水市景寧縣發展改革局、標溪鄉、自然資源行政執法隊3個單位和鄉鎮獲評該縣首批「躺平者」。「獲獎者」上台從縣領導手中接過了黃旗，旗上印有10個醒目的紅字：「不做躺平者 勇做奮鬥者。」

他們「獲獎」的原因是：景寧縣發展改革局由於工作推進不力、在重點項目謀劃上不深不透、對下屬企業糧食收儲有限公司疏於管理；標溪鄉因年度綜合考核位居同序列末位，是全縣唯一一個近兩年年度綜合考核連續位居倒數第一的單位；縣自然資源和規劃局自然資源行政執法隊則因不擔當不作為、推諉扯皮現象，對群眾舉報投訴的土地違法、違章建築問題等相關職責履行不力等入選。

據景寧縣紀委監委介紹，他們出台了《「景寧躺平者」認定辦法（試行）》，對全縣各級機關、企事業單位（含垂直管理部門）、鄉鎮（街道）、村（社區）、各類工作專班、黨員幹部等主體不定期開展「景寧躺平者」認定，整治各類不擔當、不作為、亂作為、慢作為問題。

2022年4月，浙江三門縣開展全縣糾「躺平」治「佛系」專題作風建設活動，81家單位5000多名在編機關幹部全覆蓋，專項評議尋找身邊的「躺平者」「佛系」單位。最終，19名後進幹部、7家後進單位被評為2022年度「躺平式」幹部、「佛系」單位，在全縣集中通報。

2023年6月，雲南開展「躺平式」幹部專項整治的實施方案。兩個月後，雲南識別了1410名「躺平式」幹部。

去年以來，西藏自治區日喀則市、廣東省佛山市等地也開展過針對「躺平式」幹部的治理活動。

「躺平者」受到的處理多樣

長期從事基層治理研究的武漢大學社會學院教授呂德文在接受《中國新聞週刊》採訪時表示，「躺平式」幹部這個說法最近幾年才開始流行，但是相似的概念由來已久。「這類幹部最大的負面影響就是拖後腿，影響單位整體的表現和聲譽，也會挫傷本單位那些認真工作同事的積極性。」

一名幹部被認定為「躺平者」，會受到什麼影響？上文提到的江蘇泰州市的「蝸牛獎」，當地規定，對獲得「蝸牛獎」的單位或個人，除通報曝光外，還將對「蝸牛獎」獲得者予以績效扣分，並扣除相關人員的年度績效考核獎勵。 

事實上，多地對「躺平式」幹部的處理作了明確規定。具體而言，一旦被認定為「躺平式」幹部後，他們輕則會被誡勉談話，個人工作績效、職級晉陞等會受到影響；重則會受到政務記大過等處分。

2022年，江蘇濱海縣委組織部重點面向全縣各級機關和國有企事業單位在編在崗的縣管幹部和中層幹部，開展尋找身邊的「躺平者」活動，對當年首批7名「躺平式」幹部進行集中誡勉談話。

同年8月，浙江台州臨海市發佈評定「躺平式」單位、項目、幹部的實施方案。根據該方案，被評為「躺平式」單位的，按最低比例確定單位當年考核優秀人員名額；被評為「躺平式」項目的，由項目聯繫領導進行人員約談，相關主責人員當年不得評先評優；被評為「躺平式」幹部的，扣減年度考核獎，暫緩職級晉陞等，對「躺平式」中層幹部原則上予以調整交流。

另外，還有多地幹部因「躺平」受到處分並被實名公開通報。2023年12月，西藏自治區林芝市波密縣通報3名「躺平式」幹部。

通報稱，2023年5月，縣傾多鎮農牧綜合服務中心專技人員窮加，被選派至葉巴村擔任駐村工作隊副隊長。多次出現駐村脫崗情況，在縣駐村辦督查檢查時，還被發現睡崗情況。其間鎮黨委、紀委多次對其進行批評教育，於2023年7月初調換回傾多鎮政府工作並教育管理，但在2023年7月25日仍出現手機關機，無法聯繫本人超過24小時的情況。2023年10月，傾多鎮黨委對窮加給予了記過處分。

安徽安慶望江縣紀檢監察網報導稱，2017年至2022年，縣住房城鄉建設局住房保障辦公室原主任董伯紅，工作作風不嚴不實，怠於行使職責，未按規定對保障性住房實行動態管理，致使公租房長期管理混亂，公租房租金拖欠嚴重。面對群眾急難愁盼的住房問題，董伯紅不擔當不作為，畏難應付，是「躺平式」幹部的典型。2023年2月，董伯紅受到政務記大過處分。

中央紀委網站發文稱，嚴肅處理「躺平式」幹部只是一種手段，讓幹部勇於擔當、善於作為才是目的。對「躺平式」幹部，調整也好，通報也罷，都並非將其「一棒子打死」。

上述泰州市效能辦工作人員告訴《中國新聞週刊》，頒發「蝸牛獎」的目的不是處理人，其主要導向是鞭策「躺平」的單位或個人。「有些事情在他們手裡拖了很久辦不下來，越拖事情會越複雜，通過這個機制可以推動問題的解決。」

多地也給予了「躺平式」幹部改過自新的機會。例如，2024年1月，廣東省佛山市三水區南山鎮發佈《南山鎮2023年度躺平休閑人員擬定名單公示》，8名幹部位列其中。南山鎮給予他們6個月的整改期。南山鎮還明確，整改期間，部門將合理分配工作，幫助這類人員更好調整節奏、適應工作。南山鎮作風效能辦接受媒體採訪時稱，如果這類人員整改期間表現良好，會將其從「躺平休閑人員名單」中除名。

湛江麻章區也明確建立「躺平式」幹部管理數據庫，對相關公職人員實行動態管理，明確對轉化效果好的人員及時銷號「出庫」。

值得注意的是，有些幹部在出現「躺平」問題後，未得到及時製止，最終走向了犯罪的道路。2024年6月14日，四川省紀委監委微信公眾號發佈警示片，披露了自貢市榮縣人力資源社會保障局原副局長陳偉案。陳偉出鏡時稱，他已超過了40歲，自認為在仕途上不會有更多的進步。「思想上拋錨了，有點兒混天過日的感覺，很多時候，都在辦公室泡杯茶，喝一天就結束。」

解說詞稱，陳偉在工作上沒有主動作為，而是甘於「躺平」，甚至產生了「從經濟上多補償自己」的思想，與不法商人越走越近。2024年2月29日，陳偉因犯濫用職權罪、受賄罪，被判處有期徒刑4年，並處罰金20萬元。

有的落馬省部級官員也被指「躺平」。2024年5月，四川省政協原副主席楊克寧被立案審查調查。其「雙開」通報稱，其貫徹黨中央重大決策部署減價扣，懶政怠政，主動「躺平」。

楊克寧是首個被指主動「躺平」的被查省部級官員。2024年9月，他涉嫌受賄，非法持有槍支、彈藥一案，經最高人民檢察院指定，由江蘇省南通市人民檢察院審查起訴。南通市人民檢察院已向南通市中級人民法院提起公訴。

如何破解治理難題？

多位受訪者表示，治理「躺平式」幹部，應充分分析這類幹部產生的土壤，並採取針對性措施。

東南沿海某省份一位紀委幹部王傑（化名）告訴《中國新聞週刊》，「躺平式」幹部較多的地方，當地政治生態往往不太理想，選人用人方面存在問題，很多幹部努力工作卻得不到提拔，久而久之工作積極性就會受挫。因此，在治理「躺平式」幹部之餘，也要關注其所處的政治生態，從源頭抓起，讓選人用人合理化，激勵幹部擔當有作為。

西南某省份一位鄉鎮基層幹部孫濤（化名）也告訴《中國新聞週刊》，治理「躺平式」幹部時，解決好選人用人的公平性問題非常重要。如果這個問題不解決，就可能出現「上級任性提拔一個、下面躺平一堆」的現象。

數位受訪者還表示，有些地方對幹部的考核機制還存在不科學、不完善的問題。據王傑瞭解，某些單位在年度考核時，雖然有明確的規定，但實際操作起來，不是在「評先進」，而是「分先進」（輪流入選）。在這種機制下，投票評選成了走過場，難以起到激勵作用，也就人為造就了一些「躺平式」幹部。

王傑還表示，有的基層幹部反映，在某些形式主義的任務下，他們疲於奔命。不少任務都是他們在執行，但考核時卻面臨著「一票否決」，疲於奔命的基層幹部甚至產生「反正挨一槍也是死，挨十槍也是死」的心理，索性「躺平」。

呂德文也說，從其團隊調研的情況看，絕大多數基層幹部是能夠完成本職工作的。但在治理「躺平式」幹部時，要考慮到一點，有些基層幹部承擔的工作越來越務虛，「我們在調研時，有些資歷較深的基層幹部甚至感慨，他們只能通過‘躺平’來反抗那些不切實際的工作」。

談到治理「躺平」現象時，北京大學政府管理學院黨委副書記句華曾撰文稱，形式主義是基層工作負擔的重要來源，大量的無謂事務增加了基層幹部的壓力，成為基層幹部「躺平」的外在誘因。

孫濤則表示，有的時候選擇「躺平」，是因為上級分配的工作不合理，基層如果一味執行，反倒會破壞干群關係。

孫濤以其配合「衛片執法」的經歷做了舉例。不久前，《半月談》報導稱，為遏製耕地「非農化」，近年來自然資源部門利用衛星技術手段，開展土地衛星遙感影像圖片（簡稱「衛片」）執法檢查，督促各地對問題圖斑開展排查整治，然而在一些地區，衛片執法在執行過程中仍存在不精準之處。

為配合「衛片執法」，孫濤在某村走訪時發現，一農戶家的豬圈按衛片整改要求必須拆除。「我們走訪瞭解到，這幾十頭豬是一家人的生計來源，而且長期以來，該豬圈所在地屬於亂石灘，並不具備種植糧食的基本條件。」

孫濤告訴《中國新聞週刊》，在一些基層幹部的堅持下，目前該豬圈還沒有拆除，否則對農戶來說經濟損失太大。「如果我們不顧客觀實際，只擔心不拆除的話自己會被貼上‘躺平’標籤，繼而強拆，這就是亂作為。」

正如江蘇省一位紀委幹部告訴《中國新聞週刊》的，要解決一些幹部工作積極性不高的問題，應多從領導層面、機制層面分析問題，不要隨意給幹部貼上「躺平」標籤。

浙江省政府諮詢委員會前委員楊建華曾表示，要注意防止相關評選活動濫用異化，避免造成干群關係、同事關繫緊張等問題。另外，要防止評定簡單化為只搞人際關係，尤其要防止劣幣驅逐良幣。

「對單位領導而言，考慮更多的應該是如何調動下屬的積極性，塑造廣大人員幹事創業的氛圍。」呂德文強調。句華也認為，要優化考核任用機制，樹立重實幹、重實績的用人觀。研究表明，個體對於程序公平的感知格外敏感。要充分考慮基層特殊情況，優化機制，完善細節，保障考核標準和程序的科學性、公平性和一致性。

發於2024.12.2總第1166期《中國新聞週刊》雜誌

雜誌標題：8名「躺平式」幹部被調整

記者：周群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