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辱》:對自我身份的內向拷問

《蒙辱》,作者:[美]阿亞德·阿赫塔爾,譯者:陳思安,版本:南京大學出版社|守望者 2024年8月

巴基史丹裔美國劇作家、小說家阿亞德·阿赫塔爾1970年出生於紐約市史泰頓島,後隨家人前往威斯康辛州密爾瓦基市生活。高中時期,阿亞德對文學和戲劇萌發出強烈興趣,考入布朗大學主修戲劇和宗教專業,並開始參演及執導學生戲劇作品。本科學習期間,阿亞德被彼時在世界範圍內創作非常活躍的戲劇大師耶日·格洛托夫斯基的表演體系吸引,畢業後前往意大利與格洛托夫斯基共同工作了一年,擔任其助理。回到美國後,他考入哥倫比亞大學,獲得電影導演藝術碩士學位。

阿亞德的父母都是醫生,他們於二十世紀六十年代離開巴基史丹前往美國,尋求事業的進一步發展。作為第二代穆斯林移民,阿亞德儘管生在美國、長在美國,但始終需要面對所有二代移民都不得不面對的困境:與生俱來的根源文化是距離自己頗為遙遠的迴響,日常生活所處的美國本土文化卻將其視為異族。而在2001年「9·11事件」發生後,這種撕裂感則更為加劇和凸顯。

阿亞德·阿赫塔爾(Ayad Akhtar,1970—),巴基史丹裔美國劇作家、小說家、編劇。曾獲普利策戲劇獎、奧比獎、伊迪絲·華頓優異小說獎,以及美國藝術與文學學院授予的文學獎等獎項。代表作《國土哀歌》《蒙辱》等。

二十世紀末到二十一世紀初,全球化迅猛發展,種族問題日益突出,資本世界出現重大變革,在這樣一個特殊轉型時期成長、學習並開始創作的阿亞德,逐漸形成了他獨特的創作風格及語調:題材廣泛,涵蓋美籍穆斯林生活經驗、宗教、經濟、種族、移民,以及身份認同等方面;問題意識明確,善於將宏大議題引入極具私人性的個體生活;在具有寓言性的敘事中,展現人物的掙扎、野心、自我矛盾與孤獨。

儘管阿亞德很早便確立了自己渴望成為優秀作家及編劇的誌向,但他沒有急於求成,而是選擇通過深入調研和較長時間探索的創作路徑,一點點靠近自己的目標。2012年,在經過數部電影長短片的編劇、表演工作,以及若干未正式上演的戲劇劇本的反復磨礪後,時年四十一歲的阿亞德厚積薄發,終於將自己第一部正式製作的劇目《蒙辱》帶到美國觀眾面前。阿亞德在採訪中提到,自己花了十年時間,來研究和理解自己的雙重身份,並將其轉化為這部作品。

《蒙辱》的故事發生在「9·11事件」十年後的2011年,紐約上東岸一處寬敞的豪宅中。豪宅的主人阿米爾是一位出生在美國,成長於虔誠穆斯林家庭的巴基史丹裔二代移民。他的白人妻子艾米麗是一位事業正處在上升期的畫家,她被伊斯蘭傳統文化和藝術深深吸引,將其運用到自己的畫作里,並視丈夫阿米爾為繆斯。阿米爾依靠自己的不懈打拚,在法律界嶄露頭角,成為曼哈頓一家大律所的併購業務律師,距離成為合夥人僅一步之遙。阿米爾在公司里小心地隱藏自己的出身,生活中也遠遠逃離穆斯林家庭的影響,竭力在社會階梯中向上攀爬。然而一次在侄子亞伯的央求和艾米麗的堅持下,他以個人身份出現在法庭上,為無辜受難的教區領袖辯護,這使得他的出身被公司高層發現。就在局面越來越複雜之際,阿米爾律所里的黑人同事祖里和她的猶太丈夫、美術館策展人艾沙克來到阿米爾家中作客。這一場原本只是阿米爾試圖幫助艾米麗舉辦畫展而召集的晚宴,卻在四個來自不同種族、宗教和文化背景的人的激烈碰撞中,走向了無法挽回的顛覆性局面。

作為一部劇作家處女作,《蒙辱》獲得了相當驚人的成功。2012年1月底,該劇由美國戲劇公司製作,於芝加哥進行首演。同年10月,轉入紐約外百老彙,於林肯中心劇院上演兩個月,獲得了場場售罄的驕人成績和評論界的普遍認可。2013年,《蒙辱》相繼斬獲普利策戲劇獎和奧比獎(外百老彙戲劇獎)最佳劇作獎,進一步幫助這部戲走向更大的舞台。2013年5月,該劇進入倫敦外西岸,於布殊劇院演出一個月,2014年10月,進入百老彙,於萊塞姆劇院連演四個多月,並於2015年獲得東尼獎年度最佳戲劇獎提名。

一部講述美籍穆斯林生活的戲劇,能夠獲得更多非伊斯蘭文化背景的觀眾的喜愛和廣泛共鳴,很大程度上說明劇中涉及的諸多議題,不只與穆斯林生活、移民和種族問題相關,同時也觸及每個人都會面對的對自我身份的內向拷問、這種拷問所導向的持續的自我抗爭,以及這一切對日常生活和親密關係的影響。在提及這個問題時,阿亞德說道:「三十歲出頭時,我開始意識到我始終在逃避一些事情,不只是在個人層面上,也在寫作層面上。我否認自己的出身,試圖裝作一個自己不是的人。」「(創作本劇時)我所做的就是轉過頭,回看自己想要逃離的東西。在那一刻,創造力便爆發了。」

2014年11月,阿亞德的第三部長劇《無形之手》在紐約戲劇工作坊首演。這部劇名直接引用了經濟學家亞當·斯密寫在《國富論》中、後用來指代資本主義完全競爭模式的用語,直白地表露了本劇想要討論的核心問題。有趣的是,這部戲似乎成為阿亞德創作道路上一次承前啟後的重要轉折點。在人物的選擇上,阿亞德依然挑選了他持續關注的穆斯林群體,故事背景及主要場所也依然圍繞著巴基史丹、伊斯蘭信仰等展開,但作家另外一個極為感興趣的議題開始成為劇目更為顯眼的支撐點——資本與金融市場。

《無形之手》給阿亞德帶來第二個奧比獎最佳劇作獎,以及紐約外圍評論人協會獎約翰·加斯納獎。但更重要的是,它進一步打開了阿亞德在關注種族和身份認同之外的另一個重要創作方向。阿亞德對於資本和金融市場的觀察與思考,並沒有僅停留在刻畫世紀之交市場風雲變化的事實層面,他希望能夠穿透市場本身,去挖掘隱藏其後的資本對美國乃至世界在社會結構、文化意識層面上的持續影響。這毫無疑問是極具野心,也將面臨極大挑戰的創作。

阿亞德曾在一次採訪中提到他為何對金融產生了越來越大的興趣:「我花了很多時間來思考這件事,我相信如果要理解今日之世界是如何運作的,要感受身處這樣一個世界中作為人類的意義,你必須深刻地理解金融。我不確定對於十四世紀甚至十七世紀來說是否也一樣,但在我們這個時代,這就是事實。如果不理解金融如何重新定義了人類,就無法理解當下人的意義。」

經過大量閱讀、原型人物採訪、查閱歷史資料等積累後,阿亞德於2016年向觀眾和戲劇界交出了《垃圾》。這部有著十二位主要角色、十餘位次要角色、數十個不同場景,演出時長將近三小時的體量龐大的劇作,上演後被評論界認為是具有莎士比亞歷史劇氣質的史詩性作品。劇名語義雙關,既指代垃圾債券,也影射其中人物的觀點,而它上演時另有一個副標題——「債務的黃金時代」(The Golden Age of Debt),直接點明本劇核心觀點。

阿亞德帶領觀眾回溯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中期,回顧由彼時發端進而席捲全球金融市場,最終在二十一世紀初引發全球金融危機並影響至今的美國債務融資的起源時刻。他的野心還並不止於描述這幅相當宏大的金融歷史畫卷。在劇本的編劇說明里,阿亞德特意寫道,佈景設置不應過於逼真,因為「劇中展開的事件應當被設想為發生在我們可稱之為集體記憶的舞台上」,而劇中事件所引出的那個世界,「並不僅僅事關過去,也代表著一種對我們今日所稱之世界而言非常重要的精神特質及本體論」。

全劇節奏極快,圍繞著這場波瀾起伏的收購商戰,二十多個角色輪番登場,勾畫出牽涉其中的各個階層、各個背景、各種意識理念的多元而複雜的人物群像:野心勃勃的金融家,永不饜足的套利者,思想守舊但忠誠勤懇的傳統工業巨頭,機智冷酷的律師,充滿浮誇種族歧視的白騎士買家,自我矛盾的記者,陷入困境卻依然短視的鋼鐵工人,政治野心壓倒正義感的聯邦檢察官……基本上每個人物都各具色彩、語言生動,不僅僅為推動劇情而存在,令人過目難忘。戲中角色即便陣營對立,多方生死角逐,但其中並沒有立場簡單的刻板人物,每個人都有著複雜的背景和動機。為了寫活這些人物,阿亞德參考了二十世紀八十年代眾多金融業從業者的真實故事及形象,其中羅伯特·梅爾金的人物原型為八十年代末美國最受矚目的垃圾債券交易員米高·羅伯特·米爾肯(Michael Robert Milken)。

作為阿亞德第一部,也是迄為止唯一一部其中沒有任何穆斯林角色的戲劇作品,《垃圾》在更為開闊的語境里觸及了資本、慾望、新舊價值觀的對衝、當代社會對財富無止境的追求與崇拜等諸多議題,而他始終密切關注的種族與自我認同問題,在這部戲里則是通過猶太裔、亞裔、非裔、意大利裔、愛爾蘭裔等其他族裔角色加以延伸和展開。

《垃圾》2016年8月在加州拉霍亞劇院首演,2017年11月進入百老彙,在薇微安·貝奧蒙特劇院連演七十七場。2018年該劇獲得愛德華·M.甘迺迪戲劇獎,以及東尼獎年度最佳戲劇獎提名、外圍評論人協會獎百老彙傑出新劇獎提名。2017年底,美國著名新聞從業者、政治評論人比爾·莫耶斯在他與阿亞德的對談中高度評價《垃圾》,認為該劇「不只是歷史,而是預言。是一部關於誰在及如何掌控美國的聖經般的敘事」。

2015年,《經濟學人》雜誌的一篇評論寫道,阿亞德的創作「在今日極其重要,就如索爾·貝婁、占士·費利和弗拉基米爾·納博科夫在二十世紀捕捉到的關於移民經驗的作品一樣重要」。莫耶斯則認為:「我們的時代終於找到了自己的聲音,它屬於一位巴基史丹裔美國人——阿亞德·阿赫塔爾。」作為一位仍處於創作旺盛期的劇作家、小說家,阿亞德始終保持著自己對世界的敏銳觀察,以及對探索具體問題的不懈堅持,讓人有理由相信未來他將給觀眾和讀者帶來更多驚喜。

原文作者/陳思安

摘編/張進

編輯/張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