薦讀 | 斯雄《滇西的煙雲》

滇西的煙雲(上)

「他們在尋覓什麼?」

這是著有「滇西抗戰三部曲」的餘戈,在其所著的《1944:鬆山戰役筆記》序章中所用的標題,說的是中日邦交正常化之後,不斷有日本人想方設法以各種名義要去滇西。

如果他們是因為被滇西的山水人文所吸引,倒也不意外。意外的是,後來發現,心照不宣的潛在原因,是滇西抗戰。

很慚愧的是,關於滇西抗戰,很多人包括我自己,並不是很瞭解。

有一天逛昆明老街,走進東方書店,看到雲南出版集團出版的一套「舊版書系」,其中有一本《夢碎騰越》吸引了我。作者吉野孝公是日本人,本是一名園藝師,二戰期間作為衛生兵來到滇西,從騰衝戰場僥倖活下來回到日本。看「書前」一章,方知日文版原書名叫《騰越玉碎記》,「騰越」為騰衝舊稱。

「玉碎」一詞,源自唐代李百藥《北齊書.元景安傳》中的「大丈夫寧可玉碎,不能瓦全」,原義是寧願做高貴的玉器而破碎,也不願做低賤的瓦器得以保全。比喻寧為正義事業而犧牲,也不苟且偷生。作為侵略者,何談「正義事業」?自詡為「玉碎」,不過自欺欺人而已。中文譯者把書名中的「玉碎」改為「夢碎」,確實煞費苦心。

據餘戈在其書中介紹,日本人認為,在第二次世界大戰亞洲戰場上,只有三次是他們所說的「玉碎戰」,也就是日軍被全部消滅即所謂「全員玉碎」的戰役,分別發生在滇西的鬆山、騰衝和緬北的密支那。

日軍所稱「玉碎戰」居然兩次都與滇西抗戰有關,倒也勾起了我研讀史料的興趣,勾勒出滇西抗戰的大致脈絡:

一九四二年春,日軍進犯緬甸。中國政府為保滇緬公路的暢通,派遣十萬遠征軍,急馳援緬。後戰局逆轉,遠征軍一部西撤印度,一部輾轉回國。五月三日,日軍進犯國門畹町,迅速佔領芒市、龍陵,五日到達惠通橋西岸,隨後佔領騰衝,致怒江西岸三萬平方公里國土淪陷。五月五日,遠征軍炸掉惠通橋,利用怒江天險擋住日軍,雙方形成隔江對峙。一九四四年五月十一日起,右翼遠征軍第二十集團軍強渡怒江、仰攻高黎貢山,繼而於九月十四日光複邊城騰衝。五月二十二日起,左翼遠征軍第十一集團軍發起鬆山戰役,並於九月七日攻克鬆山主峰,十一月三日收複龍陵,繼而攻克芒市、遮放、畹町,將日軍逐出國門。

第一次去保山市下屬的龍陵縣,穿行在高黎貢山山穀,我最先想去看的,就是著名的惠通橋。如果說整個滇西抗戰是圍繞惠通橋展開,似乎也不為過。

滇西惠通橋。斯雄 攝滇西惠通橋。斯雄 攝

當地人有個說法,如果按過去八年抗戰的提法,中國抗戰可以說是始於盧溝橋,止於惠通橋。這個說法肯定不夠嚴謹,甚至過於誇張,但也不無道理。

滇西反攻開始後,當年八月啟動修復惠通橋並很快恢復通車。一九七四年六月一日,隨著惠通橋下遊四百米處紅旗橋通車典禮的一聲炮響,惠通橋停用,拆去橋面木板,但仍保留橋塔和主索結構。

現在看到的惠通橋,已是國家級重點文物保護單位,橋面仍鋪著木板,橋西頭有民國二十四年(一九三五年)一月二十一日龍陵全縣民眾同立石碑,並書有《重修碑記》,「此集中外之人工,橫鎖大永龍必由之道耶,天塹之險,人力通之,上而高車駟馬,下而肩挑背負,熙熙攘攘,如駕長虹,蛟騰龍舞,皆為之賀。橋成之日,官民合會,鼓舞謳歌,聲聞天下」。

惠通橋處怒江穀底,坐車盤旋爬上鬆山戰役遺址,有三十公里路程,海拔落差一千二百米。

滇西的煙雲(中)

鬆山戰役被譽為「國門逐倭」的滇西大反攻關鍵一戰。舊址位於龍陵縣臘猛鎮境內,主要集中在大埡口村和鬆山村,沿滇緬公路兩側分佈,包括大鬆山、小鬆山、黃土坡、陰登山、滾龍坡和大埡口等地。現存有遠征軍及日軍激戰後留下的大量爆破坑、掩體、暗堡、兵舍、馬廄等遺址六十九個、遺蹟八百一十六個,還有保存完好的戰壕約一萬三千二百米。

鬆山戰場知道的人並不多,來的人也少,遺址有幸能完整保留下來。陪同的導遊雙麗芬說,當年戰鬥結束後,原本樹木蔥蘢的鬆山被炮彈轟炸得最後只剩下四棵樹。在遺址門口,她指給我們看其中的一棵,被稱作「見證樹」,現在已很茁壯茂盛,樹身佈滿彈孔留下的疤痕,還有被炮彈擊中炸開的空洞,樹幹里一定嵌有很多子彈,只是沒做過檢測和統計。

滇西鬆山子高地的戰壕遺蹟。 斯雄 攝滇西鬆山子高地的戰壕遺蹟。 斯雄 攝

遺址路線的規劃,依循當年戰場設置,都已修成步道和棧道。道人坪是鬆山上相對比較開闊的平地,當年是日軍練兵陣地。遠征軍從道人坪仰攻鬆山主峰子高地,一直久攻不下,且傷亡慘重。子高地是日軍鬆山據點的核心陣地,日軍曾將山頂掏空建成左右兩個深十幾米的巨大堡壘。遠征軍改用坑道作業,由此開挖兩條一百五十米的爆破坑道,直達山頂兩座敵堡之下,填塞TNT炸藥,終將主堡徹底摧毀。

從道人坪往上,日軍修築的戰壕與遠征軍修築的戰壕,犬牙交錯,至今依然清晰可辨。

在炸塌的子高地主堡處,還保有一片塌陷的坑。坑邊做了個觀景平台,由此東望,山下就是彎彎曲曲的怒江,能夠看到惠通橋,還有蜿蜒曲折的滇緬公路,足見此地戰略地位之重要。

當年日軍五十六師團第一百一十三聯隊本部設在鬆山,按慣例以臘猛街之名,將守軍命名為「拉孟守備隊」。鬆山被日軍稱作「東方馬其諾防線」,遠征軍自一九四四年六月四日發起進攻,至九月七日攻克,曆時九十五天,遠征軍傷亡七千七百六十三人,日軍傷亡一千二百五十人,傷亡比約為六比一,是抗戰中最為慘烈的戰役之一。

小小一個山頭,戰場傷亡人數達數千人,土地都被鮮血染紅,當年只剩光禿禿的山頂。如今已完全被森林覆蓋。

鬆山一帶的村民說,每到黃昏或陰雨天,常能聽到山穀里有喊殺聲和槍炮聲迴蕩。這應該算是戰爭留下的陰影。

在左翼遠征軍第十一集團軍發起鬆山戰役的同時,右翼遠征軍第二十集團軍發起騰衝戰役。至九月十四日攻克騰衝城,曆時一百二十七天。特別是合圍騰衝城,日軍抵抗,拒不投降,市區巷戰極其慘烈,經四十二天的焦土之戰,守敵被全殲,可歎古老繁華的滇西名城此時只剩一片瓦礫。

滇西的煙雲(下)

騰衝光複後,時任雲貴監察使的騰衝人、老同盟會員李根源等倡導籌建騰衝烈士陵園,並於一九四五年七月七日在騰衝市疊水河畔小團坡落成,取名國殤墓園。

整個小團坡以最上方的遠征軍第二十集團軍克複騰衝陣亡將士紀念塔為中心,呈四面八方放射狀排列,以中軸對稱線排列,左邊安葬的是二十集團軍五十三軍陣亡將士,右邊安葬的是二十集團軍五十四軍陣亡將士。每一塊碑上都刻有將士的軍銜和姓名,全部按當年的作戰方陣排列。由下往上看,正如一排排整裝待發、即將開赴前線的隊列,陣勢和氣勢肅穆震撼。一九九四年,在國殤墓園的基礎上建立「滇西抗戰紀念館」。

雲南騰衝國殤墓園內的中國遠征軍名錄牆 圖源中新網雲南騰衝國殤墓園內的中國遠征軍名錄牆 圖源中新網

日軍佔領滇西后,既有李根源的《告滇西父老書》,又有騰衝縣長張問德的《覆田島函》。兩篇檄文表達滇西軍民保衛滇西、驅逐日寇的決心和信心,傳誦一時。

在整個國殤墓園地勢最低處,有一圓形墓,正面立有長方形石碑,上書「倭塚」、「李根源書」。旁邊的指示碑上註明,「裡面埋葬的是侵騰日軍148聯隊長藏重康美大佐,副隊長太田大尉和桑宏大尉三具敵屍」,「就讓這些侵略者的亡魂‘入土為安’,不得再逞兇禍世」。

據說,當年李根源將入侵騰衝六千多名日軍的屍體埋入亂葬崗,但依舊無法釋放當地民眾的憤怒,遂將這三名軍官的屍體捆綁雙手,朝著中國抗日將士烈士墓跪立埋下。

吉野孝公在後記中說,「在雲南的邊境地區,尚有數萬我龍兵團(駐滇西第56師團)、菊兵團(駐緬北第18師團)的戰死者的遺骨,還埋在那兒的山嶽或曠野的土石之下,甚或流沒於山澗的穀底。他們在寂寞地、焦慮地等待,不知何時方能回到故土。」

戰後不斷有曾經參戰的日本軍人或軍人遺屬想方設法要前往滇西祭奠亡靈,也就不奇怪了。據說在上世紀九十年代的時候,有日本商人到雲南旅遊,看到「倭塚」大驚失色,表示只要雲南地方拆除「倭塚」,願意拿出十億人民幣來投資雲南。遭堅拒,日本商人知難而退。

「當年日軍對滇西展開瘋狂的屠殺和掠奪,還投放細菌武器,這些慘痛的記憶,至今難以消散。」滇西抗戰文化研究會副會長李根誌說。

日本人如此執著地要去滇西,僅僅是為了祭奠亡靈嗎?或許另有蹊蹺。

比如,日軍第一百一十三聯隊軍旗燒燬在鬆山,軍旗旗冠被深埋在鬆山陣地上。據當時作為第一百一十三聯隊補充兵到過滇西戰場的品野實戰後所著《中日拉孟決戰揭秘──異國的鬼》記載,第一百一十三聯隊「軍旗杆上的金屬裝飾已經埋在音部山和西山陣地之間了」。第一百四十八聯隊軍旗也已在騰衝城里焚燒,旗冠不知所終。

軍旗在日軍中有著至高無上的地位,有著特殊的含義。凡日軍新編成之步兵及騎兵聯隊,必由日本天皇親授軍旗。為了保護軍旗,日軍通常不顧一切。日軍陸軍軍旗木製烤漆旗杆頂部,有一個三面體鍍金大旗冠,三面均為日本天皇家族的十六瓣菊花紋浮雕家徽圖案。按日本陸軍的規定,軍旗在則編製在,軍旗丟則編製裁。按日軍戰鬥條令規定,當判斷戰局有全軍覆沒危險時,應奉燒軍旗。戰後遠征軍曾帶日俘尋找過旗冠,惜未果。二戰期間,無論是中國軍隊還是美英等國軍隊,都想努力繳獲日軍軍旗,幾無所獲。

臨離開龍陵的時候,龍陵縣文物管理所副所長饒斌很肯定地告訴我,他通過解讀各種史料和現場勘查,對日軍第一百一十三聯隊軍旗旗冠埋在鬆山的具體位置已基本能確定,誤差不超過二十米。

我在想,肯定還會有人惦記著這個旗冠。但滇西的煙雲似乎並未消散,在戰爭的傷痛尚未完全撫平之前,動這個尋覓的念頭,也是不合時宜的。

來源:大公報2024年11月27日B5版、28日B3版、29日B3版「大公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