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秘密檔案館的秘密
關上門,可以吃一顆糖,在這裏寫下自己的童年秘密。
童年秘密檔案館臨街而設,常有行人路過。
童年秘密檔案館內的秘密閱讀區,任何人都可以坐下來翻閱檔案。
檔案館外,玉林東路社區熱鬧的小廣場,常有老人和孩子在這裏休閑娛樂。
11月13日,胡燕子和創新學校的學生在討論如何讓檔案館兼顧公益性與盈利「活下去」。
「我知道媽媽在電視遙控器上放了頭髮。」
「我的玩具是外婆的藥盒。」
「我想向被我扇過耳光的同學道歉。」
「我無意間翻到了一張紙質舊舊的領養證明。」
一頁一頁。孩子們的心事從未如此靠近。它們被寫在幾千張檔案紙上,安放在一個叫作童年秘密檔案館的房子裡。寫下秘密的人,既有20世紀40年代出生的老者,也有2019年出生的孩子。
無論秘密曾令人竊喜、不安,還是羞恥、憤怒,童年秘密檔案館的創始人胡燕子都將它們展陳出來,照以柔和明亮的燈光,供人翻閱,但不允許拍照。
為了能觸摸紙頁上的字跡與淚痕,胡燕子沒有塑封紙張,只是一張一張簡單疊放著,每10年歸一檔。
曾經的孩子、現在的孩子,快樂的孩子、難過的孩子,都能在這裏找到同伴。
他們將自己的心事東躲西藏,到頭來發現,原來沒有什麼秘密是獨特的。對無助的孩子而言,這是最大的安慰,是秘密之間的相互擁抱。
秘密錄入室里放著一罐彩色糖果,標籤上寫著:「甜的,糖,想吃可以拿。」館長郜潔從來不主動打探什麼,當訪客步入那個小屋,她只是靜靜地坐在外面,等待聽到糖紙被剝開的一聲脆響。
「這是一個什麼地方」
檔案館30平方米,挨著成都市玉林路的一個社區小廣場,免費開放。
一個8歲的小女孩跑進來,說這兒太「暗」,沒有童年的感覺——沒有滑梯,沒有木馬,只有白牆、黑字、桌椅和檔案架。不止一個人來問:這裏是不是自習室?
作為一個有10年策展經驗的藝術家,胡燕子當然考慮過顏色。只是檔案里的秘密各異:「小時候的時光是金色的。」「童年是藍色的。」「童年的天空是灰色的。」沒有一個顏色能概括所有的童年,她只有退回黑和白——這在設計上被稱為「沒有顏色」。
更重要的是,她不想讓色彩和元素拉走訪客的注意力,而是回到白紙黑字的檔案上,看人。
整間檔案館,她最在意檯燈。每次走進館里,她都要來回調整,使它照在白色桌面上時,恰好有個圓形光圈落在正中央。
燈光會引導人的視覺:你可以排除干擾,在這個範圍內閱讀。
閱讀秘密,這很重要。如果不是抱著這樣的想法,胡燕子不會讓這個無法盈利的空間存續兩年之久。
2019年,她只是應邀參加了一個以「童年的秘密」為主題的兒童藝術展。她以關注普通人敘事的藝術方法,在成都的不同社區收集了近2000份童年的秘密,進行創作、展出。
但當3個月的展覽臨近尾聲時,胡燕子越來越焦慮。她不知道該如何處置這些秘密。不同於她以往做過的200多場展覽,這不是由個人創作的一幅畫、一張攝影作品,展覽結束就可以放在牆角。「它們向我展開了這麼多不同的處境,我要裝作沒看見嗎?」她猶豫不定。
展覽期間,由她擔任藝術顧問的社會組織解救了一個要尋短見的女孩。女孩在童年時因為被性侵,留下了很深的心理傷痕。胡燕子想起那些童年秘密里也有同樣的遭遇。
「這些人都還活著,還有人勇敢地走入了婚姻、生了孩子。」她說,「我在想如果她在作出(自殺)這個決定之前,能在某個地方看到我們的檔案,是不是就會意識到,她不是世界上唯一的,檔案里的其他人都在堅強地活著,她不孤獨」。
這件事讓她堅定:秘密檔案應該成為一個真的檔案館,應當常態化,讓日常生活中的每一個普通人能夠方便到訪,從這裏獲得療愈,最好還有求助路徑。
藝術展後,胡燕子爭取到了一塊會議室大小的臨時展覽空間。直到2022年,受成都市玉林東路社區邀請,檔案館成為兒童友好主題社區下的常態化空間。它臨街而設,使用大面積的玻璃櫥窗,向所有人敞開。
一個婆婆送來板栗,問這裏是不是大家都可以進來,然後熱情地拉起了家常。有老人來當整理檔案的誌願者,也有老人看過檔案,說這很好,「把我們那個年代的事記錄下來了」。
一位西南民族大學的人類學博士生來這兒做畢業論文。在她看來,這是成都第一個將兒童作為議題的社區藝術案例,是用藝術解決社會問題。
也有人在這兒,什麼也不幹。幾個孩子騎著單車進來,碾了一圈就走,館長費了好大勁才把地上的車轍擦乾淨。有位爸爸帶著兒子來館內找貓,沒看到貓便走了。有位女士想讓父親待在館里避風等待孫女下台。
這裏每日開館8小時,周內每日訪客量大約是10人,週末才稍多些。檔案館除了100多位誌願者,只有館長,沒有工作人員——胡燕子只付得起一個人的薪金。檔案館一年的基礎運營成本是10萬元,她要花三分之二的精力去別的項目上掙錢。
檔案館新來的館長郜潔,給秘密錄入室里放了一盆毛線製成的黃色小花。在胡燕子起初的風格設計中,這是不被允許的色彩。但她認同郜潔「關照人」的用心。
郜潔發現,當她壓低聲音、輕柔地做導覽時,來訪者也會小聲走路、討論和翻看,整個空間就變得溫柔、認真。而當館里空無一人,訪客的狀態會更輕鬆,因此她有時坐在外面辦公。
她特意給檔案館的門口掛了一個鈴鐺,有人走入,會叮鈴作響,像進入了一個童話世界。
白紙會說「沒關係」
一個女生從秘密錄入室里走出來,到檔案閱讀區,翻看了幾頁檔案。
她轉身問當天的誌願館長劉潔旖:「我能不能把剛才的檔案取出來?」
「她說自己寫了不太好的事。」劉潔旖不確定她是不是看到了一些幸福的秘密。她安慰道:「沒事情,寫什麼都是可以的。」
童年秘密檔案館不限定「什麼是秘密」,也不限定「童年」的年齡範圍。在這裏,什麼樣的經歷與想法都不足為奇。
一個生於1996年的小孩的秘密是從來沒見過媽媽,另一個生於2008年的小孩也沒見過。有個2004年出生的孩子在紙上問:「留守兒童算秘密嗎?但我小時候並不覺得如何,我不知道世界上還有爸爸媽媽。」
在家裡翻出了領養證明的孩子,總是感到自卑、敏感、多疑,「為何我一出生就被拋棄呢?」如果他能看到另一個秘密里同樣關於「自卑、不如別人、敏感」的領養困擾,或許就知道這不是自己的問題。
秘密會告訴來訪者,有1978年生的孩子給討厭的老師凳子上放了釘子,有1996年生的孩子抽空了幼兒園園長的凳子。
一個80後說他孤立過村里的小朋友。比他小20歲的孩子也坦言,小學曾經是霸淩別人的「壞人」。
和同伴把尿裝在水槍里,去噴另一個「討厭的小孩」——有的孩子後知後覺:「當時就覺得好玩,後來知道這屬於霸淩,挺過分的,我還是感到非常的不對。」
南京師範大學教育科學學院的王海英教授認為,秘密是社會互動的結果,不是個人獨自的建構。它所帶來的緊張感,也只有在公開的那一刻才能得到緩解。
這裏搭建了一個安全的「樹洞」。如一位訪客說,「秘密總是害怕受到傷害與不理解,但是白紙告訴她沒關係」。
有人衝進來寫完一張檔案就走。也有人猶豫、徘徊,直到把深埋已久的話寫出來,坐在那裡看著,靜靜地流淚。「我竟然寫出來了。」一位訪客說。很多人覺得,把秘密投入檔案箱時很舒服。
一個被欺負卻從來不敢向家人訴說的「乖孩子」也拿起了筆:「他們不懂體諒以及關心人,總是在責怪我的膽小怕事。長期以來,導致我的性格內向,對於情感,對於別人,很少信任,現在我在慢慢走出以往的經歷。」他一筆一畫地寫道:「看到這裏的人,希望你能感同身受。」
有人閱讀到這份檔案時,伸手摸了摸「感同身受」這4個字。
有人覺得看了別人的秘密,自己也應該寫下秘密作為「回禮」。「我們常把交換秘密作為關係升溫、拉近距離的方式,這說明秘密也不是所有都得藏起來對嗎?」一位訪客留言。
去重慶外出展覽時,胡燕子聯合藝術家趙雪彤把許多秘密畫了出來。她們收集了重慶當地小孩穿舊的衣服,把這些秘密的形象包裹起來,做成了柔軟的布偶,讓它們被所有人觸摸、擁抱。
當秘密經過反復書寫,如檔案館的誌願者梁馨予所說,便從無法言說的、帶著一定程度羞恥感的存在,變成了能被理解的事實或者議題。
從去年開始,童年秘密檔案館舉辦「檔案館之夜」系列活動,用微小但持續不斷的力量去關照兒童。獄警、未成年人保護工作者、應用心理學研究會會長、法律從業者、社會工作者和孩子、家長們曾經圍坐在這裏,討論「罪案中的童年」。
在這場持續了4個小時的討論中,有人說:「兒童的特性並非為天使或者惡魔,他們只是原始而敏感。」一位歷史系的學生提出,現代兒童觀的應有之義,是要捨棄建構天真無邪的兒童,尊重兒童的主體性。
一個小小的世界
在以成人為主導的世界里,一個真正的秘密是:孩子們有自己和這個世界相處的方法,只是常常不被在意而已。
一個孩子不小心吞下了幾顆西瓜籽。為了避免它在肚子裡生根發芽,她嚇得好幾天沒有喝水,「快要被渴死了」。
一個女孩弄失了她的娃娃,很難過,卻不敢哭。直到40歲,她寫下:「因為怕被人發現我把(她)當活的這個秘密。」
對靈異事件感興趣的孩子曾經「被嘲笑過」,被告知「那是假的」。但長大後他發現,這是「乏味生活中少有能讓我心動的樂趣」。這也是另一個孩子的想法:「小時候我總是弄不懂一些問題,一直弄不懂,但總是很快樂。」
在VCD、電視機和電腦把孩子引入室內之前,大量的童年秘密與自然有關,記錄著他們探索這個陌生世界的行動——把蜂刺拔了,舔一下蜜蜂的屁股,或許能喝到蜂蜜。抓著鴨子給它喂鹽,就能吃到鹹鴨蛋吧。地上跑來跑去的螞蟻,吃一隻才知道「有點酸」。
生活在「深山農村」的孩子經常會想「世界上的鬼神問題」,既害怕「它們」傷害自己,又期待「它們」能力強大而能實現自己的願望。
有個孩子摔趴在地上,看見了一株小苗。「鋸齒狀的葉子,散發出奇異的清香」,於是「據為己有」帶回家,種在花盆里,長大後發現是一株野番茄。
看到木匠的硬幣,很喜歡,雖然「沒有什麼用錢的時候」,但也伸出手去「據為己有」,卻成為難以啟齒的秘密。
1920年,一位法國心理學家就曾提出:幼兒對於「秘密」的發現是一項巨大的成就,它標誌著幼兒「內心世界的誕生」和「自我領地的形成」。只是這領地像他們的個頭一樣,小得可憐。
有孩子在抽屜深處放了一個小小的手工口袋,裝著自己「到處尋來的寶藏」:精緻的小別針,畫著小人兒的卡片,小泥塑……有人在檔案紙上畫出了自己製作「秘密櫃」的摺紙示意圖,「這是從心裡渴望擁有自己的秘密」「它是什麼,不重要」。
現在,秘密的空間從幾平方釐米擴展到了30平方米,讓更多人得以進入,看到孩子們在有限的空間里生活的策略。
50後生在物資匱乏的時代,吃一顆糖就記一筆賬,格外珍惜。在市場經濟熱潮中成長的80後開始學會掙糖吃,和小夥伴約好出門「做生意」 ——沿鐵道撿散落的廢鐵到回收站,賣得一毛錢。
「在小賣部,慎重選了一根最粗的果丹皮。」秘密的主人回味道,「回家挨了一頓暴揍,不過任何皮肉上的苦累,都無法磨滅那半根果丹皮厚重的果肉帶來的美好。」
沒有零花錢,又羨慕別的同學能買零食吃,就撬開家裡的小豬存錢罐,或者從媽媽買菜的錢包里拿。有人不動聲色,有人被抓後挨了一頓打。「但之後,我媽就主動給我零花錢了。」
有個孩子省下早飯的錢去買辣條,為此嚇得好幾天沒睡好覺。他避開了所有人,「雖然他們都不認識我媽,但我小時候總覺得天上有一個間諜中心,每個人頭上都裝了一個隱形監視器」。
一個女孩在情書上畫了一個塗了一半的愛心,告訴她喜歡的男孩:「如果你也喜歡我,請塗上另一半。」回信的消息她等了接近30年。「最近才知道,信被他燒了,怕被大人發現,所以燒了。我的青春啊。」
因為沒有朋友,轉學後的小孩為了和大家拉近關係,就把父親收集的一些「花花綠綠的郵票」順出來送給小夥伴。最後被父親帶著「以負荊請罪的樣式挨家挨戶地道歉」要了回來。
喜歡的東西,也可以「撿」到。20世紀70年代的孩子撿到了鄰居的小豬玩具,想要,又不敢拿回家,只好放在一棵大樹下,想的時候就去看一眼。後來還是還了回去。20世紀80年代的孩子撿了夥伴掉的5元錢,害得對方「被媽媽揍」,自己也因為說不清錢的來由「險些被揍」。
為了成為「好學生」,一個孩子放學後,翻窗進了老師辦公室,偷偷修改了卷子的答案。他擔心「分數批下來後會被家裡人打罵」。有個調皮的孩子發現,老師會根據成績好壞調整處罰的力度:打架會被體罰,但打成績好的同學,「受到的體罰更多」。
為了成為「勇敢的孩子」,他們直到長大後才承認:總是逃避刷牙、喊著「書包太重」讓外婆下樓接、不情願被爸爸背在背上走夜路,其實都是因為怕黑。
一些孩子永遠記住了幫自己保守秘密的大人:假裝收到了補課費的物理老師,假裝沒看到雪糕袋從窗戶飄下的母親。
一些孩子卻很難擁有秘密。他們被帶到童年秘密檔案館「接受訊問」。家長催促著,反復用語言誘導,試圖讓孩子說出秘密。父母扒著玻璃門觀望,拿著手機放大、拍攝。
「考上大學希望可以遠離這樣的管控。」一個孩子坐在裡面寫道,「現在我媽媽還在玻璃外面,窒息。我發誓我以後會做很多不被他們允許的事,來彌補我的現在。也許我確實會為此付出一些代價。」
童年不是帶圍牆的花園
一對父女來訪。小女孩寫下秘密,邀請爸爸也寫一段。但那位爸爸說:「我沒有秘密。」
有時候大人以為孩子「什麼都不懂」。有時卻會忽略,其實孩子「什麼都知道」。
他們知道無聲的愛意。一個孩子長大後仍記得,「爺爺會陪著我走很遠的路去買粉色的小髮夾」。沉默寡言的父親騎單車送兒子上學時,偶爾會把下巴放在他的頭頂,坐在前座的男孩把這個動作默默記了30多年。
「我深知父親的錢是開賭場掙來的,我小學不止一次因此被同學們挖苦。」一個2008年出生的孩子寫道,「我痛恨我的家人,儘管他們在之前給予過我無憂無慮的生活。」
從巧克力里,小孩能嚐出「特權的滋味」。一個1980年出生的女孩回憶,因為父親在單位的後勤部門工作,因此得到一罐美味的巧克力。每次上學前,她都會帶上一塊,在同學面前享用。「想吃巧克力的同學會跟著我,向我索要,而我也是想盡辦法捉弄他們,有時讓他們背書或者幫我寫作業,才可以得到我的一塊‘賞賜’。」
「新童年社會學」的代表人物之一威廉姆·科薩羅認為,兒童會通過創造性地吸收、整合成人世界的信息來解決同齡人自身的問題,在這一過程中,兒童得以創建他們獨特的同伴文化,並參與其中。
當一個老師把班上喜歡披頭散髮、戴誇張髮夾的女孩稱為「顛婆」,這樣的稱號會被學生口口相傳。「她也似乎變成了我所憎恨的對象。」一個孩子因此用「一知半解地從大人那裡聽來的性知識」策劃了一場惡作劇,把戴發卡的女生推向另一個男生,使他們的嘴唇相碰,以為這樣就會懷孕。
有的父母會把孩子關在門外,再開始爭吵。但家庭撕裂的聲音,小孩都聽得到。他們甚至知道大人不知道的事——母親扔掉的「出軌時的測孕棒」、父親手機里出軌對象名字裡有「蘭」。
「我希望有一天,爸爸媽媽可以一起坐下來吃飯。」一個孩子寫道,「離婚後他們視對方為仇人,已經很久不見了。他們對我來說都很重要,但我不能當著媽媽的面講,因為她會傷心」。
影像時代到來之後,大人的世界愈加敞開,孩子們先後從「爸爸借回來的VCD里」和「爸爸的電腦里」,第一次看到了色情片。
當在班里有了喜歡的女孩,1969年的孩子還「不敢說出來」,1997年的孩子趁早操溜進教室,「親了一下她的杯子」。而2007年的孩子小學二年級就號稱談了戀愛,「還一起去美國參加了比賽」。
孩子們先是跟著露天電影里的戰爭片學做「陷阱」,又模仿《三國演義》割破手指,滴血立盟友。《古惑仔》一度使孩子們變得難以管教。看了家庭倫理劇的孩子覺得自己也可能不是親生的。
一個生於1998年的孩子說,小時候最快樂的事就是去外公外婆家瘋玩,長大後最不快樂的也是回外公外婆家,「因為沒有Wi-Fi」。
童年秘密檔案館也用一樣的辦法吸引孩子——給牆上掛了塊屏幕,播放性教育動畫和有關秘密的動畫。許多小孩跑來看。一個小孩看完,過幾天又帶弟弟來看。
「媽媽你看!」一個10歲的小女孩牽著妹妹,指著牆上「如何正視自己身體」的標語對媽媽說。
11月24日,「檔案館之夜」又邀請專業人士面向4-12歲的兒童開展了性教育兒童繪本戲劇課《我們的身體權》。
課上,當老師問:什麼是身體權?孩子們說:「是拳頭!」「是身體的全部!」「是要得到同意才能摸,不準亂摸的地方!」
孩子們拿著玩偶,在這裏學習說「不」。
秘密錄入室里有一張紙,上面寫了10個電話,分別對應「如果你身邊的未成年人需要幫助」「如果你正在面臨情緒困擾」「如果你曾經或者正在面臨性侵或家暴問題的困擾」等情況。
檔案館的第一任運營負責人盧華說,在複雜的成長環境中,比起把孩子「保護得像個瓷娃娃」,更重要的是,要讓孩子學習如何在衝突中作出自己的反應。
不一樣的童年土壤
現在,作為孩子的領地,童年秘密檔案館歡迎所有人進入。
一位50多歲的父親專門來找自己兒子出生年份的檔案。他告訴胡燕子,他20多歲的兒子是「徹底的失敗者」,他們幾乎無法對話。他非常困惑,想瞭解這一代人「究竟在想什麼」。
35歲的胡燕子也曾追問過類似的問題:「為什麼我和我父母無法對話,而我父母和他們的父母更容易實現對話?」
她生於河南,在一個傳統的工人家庭長大,18歲離開故土求學,獨自在川渝地區生活了17年。「之前跟父母相處得不是很好,他們始終覺得做藝術不掙錢,我還做的是行為藝術,簡直是‘離經叛道’。」她笑著說。
「我開始意識到,我的父母和他們的父母生活背景比較類似,都是在老家,一種穩定的農耕生活里。在相對穩定的社會結構、文化背景、生產方式里,他們是更容易實現對話的。我是在快速的城市化和各種思想浪潮中成長起來的一代人,他們無法去想像我的生活,這就是隔閡存在的原因。」胡燕子認為,「土壤」很重要。
她希望童年秘密檔案館能給人們這樣的啟發:「人的童年是被社會塑造的。在一個更宏大的社會背景下定位自己,才能看到自己,找到自己的原因。」
過去70年來,中國社會的變遷改變了童年的處境。
2001年出生的孩子想為家人做飯,炒菜時不知道應該用油,就用水「炒」了一鍋菜。「我超級嫌棄自己做的飯,但家人卻吃得很香。」
但1952年立夏,一個未滿6歲的男孩帶著不足1歲的弟弟在家,把僅剩的大米拿出來做飯吃,卻被幹活歸來的母親用柴條鞭打。那是四處借來,要栽秧用的米。
1978年至1991年,中國增加的城市數量相當於前30年增加數的4.7倍。一個1985年出生的孩子第一次到「大城市」成都,覺得空氣中有「潮濕的奶油味」。對2000年出生的孩子而言,珍貴的記憶反而是「有段時間姥姥、姥爺想回到農村種田」,才有了在「田地上、池塘中玩耍的機會」。
時間也改變了一些孩子的誌向。一個1985年出生的孩子,「整個小學都羨慕能天天喝果珍的同學」。「我從小就立誌要做生意,成為一個優秀的商人。」另一個孩子說。
有個孩子在租住的樓房裡長大,但因為「家裡窮」,「沒什麼傢俱」,因此「特別好奇別人家長什麼樣」。趁著鄰居家小孩虛掩大門下樓去,他偷偷進去參觀了他家的客廳、主臥、次臥,「還有小朋友自己一個人完整的空間」。
到後來,有的孩子甚至「擁有整棟房子」。他說:「其實我一個人在家待得不好,但家人都以為我待得很好。但我想,我對文學的想像也從那個時候開始了。」
一個2008年出生的孩子說,手機、遊戲、小說、閨蜜,就像她的家人,「我會用盡全力不讓他們受傷」。2011年出生的孩子想要一個能陪伴自己的機器人。
老人們在紙上畫下的童年記憶是河流、樹木與小鳥。一個生於2014年的孩子已經能畫出民用航空飛機、機場和地鐵的線路圖。許多孩子在紙上訴說起出國讀書的困擾。
他們來到了祖輩無法想像的大世界,卻說不清空間是變得廣闊還是狹窄。一個1999年出生的孩子面對檔案紙,「很想寫點什麼」,「但是我沒有童年」。「從8歲開始學奧數,舉一反三、望子成龍、牛吃草問題陪伴我到12歲。然後是小升初,奧數比賽,放假是鋼琴考級的時間,我堅持考到了9級。永遠沒有看完過1集《動畫夢工場》。」
這樣的心聲在00後的檔案盒里反復迴響:「想不通為什麼要算雞兔同籠。」「背書,競賽,語文,準備小升初,無休止的學習。」「我懷念(初中以前)沒有負擔的自己,也懷念那時年輕而富有活力的母親。」
一個2010年出生的孩子許願:「我想要一個快活的生活。」外面天氣很好,一群孩子跑到了小廣場上,開始學布穀鳥唱歌。
有一個七八歲的小男孩是童年秘密檔案館的常客。他總是帶著問題來這裏:為什麼樹是綠的,為什麼我要上補習班……他以為這裏是「童年秘密答案館」。
事實上,也可以這樣理解。檔案館靜靜地收錄、觀察著這些童年的秘密,正在為需要的人提供答案。
一些裂痕在這間屋子裡慢慢彌合。成為了父母的孩子在這裏反思:「昨天打了大女兒,說心裡話,看到她疼的樣子我比她還難受,希望我的女兒能理解媽媽的良苦用心。」
大人們在子女身上彌補自己曾經作為小孩的委屈。因為父親熱情招待別人家的小孩就想離家出走的孩子說:「現在想想才明白,孩子其實理解不了什麼是禮數,對父母的期待就是永遠把我放在第一位。現在做媽媽了,我會很注意孩子的情感和情緒需求,理解作為孩子的‘自私’。」
有個曾經被同伴欺淩的孩子寫道:「希望所有和我一樣的人,能勇敢說不,但也勇敢愛人。我再也當不了孩子了,但我會做一個永遠溫柔的大人。」
館長郜潔總能聽到糖紙被剝開的脆響,這裏的甜味被人們分享。夏天,一個大爺說,這個空間很溫暖,雖然開著空調。有個孩子在秘密里寫,他每天寫日記,每次的最後一句,外婆都讓他寫,「我們的日子會越來越好」。
中青報·中青網記者 杜佳冰文並攝 來源:中國青年報
2024年12月11日 05 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