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篇通訊】 沙漠之子——記治沙專家唐希明
新華網北京12月13日電 題:【長篇通訊】 沙漠之子——記治沙專家唐希明
新華網 郭香玉
唐希明是治沙界的一位傳奇人物,他幾十年如一日,戰鬥在騰格里沙漠,參與治沙100餘萬畝。他發明的植物草方格技術和「干」字形鐵製植苗工具,提高了治沙效率,為國家節省大量人力物力,成為全國知名治沙專家。
從銀川出發,車沿著濱河大道向中堅市平治而去。望著大道兩旁飛快遠去的綠色林帶,我的思緒已經飛向遙遠的中堅。
眺望著車外沙漠綠洲的景色,我梳理著唐希明的已知資料,想像著唐希明的模樣……三個小時過去了,我們一行幾人終於來到中堅市國有林場總場辦公大樓。
在那間和別人合用的辦公室里,我們見到了唐希明。多年的沙漠生活,在他身上留下了獨特的印記。剛滿60歲的他,頭頂已然禿光,皮膚被風沙雕刻得溝壑縱橫,看上去就是一個十足的老頭形象。然而,他的雙眼炯炯有神,顯露出一位治沙人的敏捷與智慧。
唐希明剛剛從中堅市國有林業總場正高級林業工程師位子上退休。中堅市政府把他返聘回來,請他擔任總場技術顧問。
作為一位長期跟沙漠打交道的治沙專家,原以為他會很木訥,實際上思如泉湧,侃侃而談。
他問:「我們從哪兒說起呢?」
我說:「那就從您小時候談起吧。聽說您小時候有一件非常難忘的事,這件事影響了您的一生,甚至給您的心靈帶來一些創傷。我想,是不是因為這件事,才讓您走上了治沙之路?」
我的話,將唐希明的思緒拉回到了他那遙遠的童年。
童年回憶:怕沙
寧夏回族自治區,是風沙進入祖國腹地和京津地區的主要通道和前沿地帶,是構築西岸生態安全屏障的重要部分。上世紀六七十年代,這裏風沙為患。
地處騰格里沙漠邊緣的寧夏中堅市,沙漠佔全市土地面積的22.7%。乾旱少雨,年均降雨量僅為187毫米,年均蒸發量卻高達1980毫米,是降雨量的10倍多,長期處於荒漠化威脅中。當地群眾飽受風沙之害,談沙色變。
1964年8月,唐希明出生在中堅市沙坡頭區鎮羅鎮觀音村。父母都是農民,小時候家裡住的是土坑,吃的是窩頭,村子周邊全是沙子,有時候想挖點野菜,也找不到地方。遇到沙塵暴來襲,家門常常被沙子封住,進出十分困難。
8歲那年他上了小學,學校離家不算太遠,有幾里路程。他每天和小夥伴一起去上學,有時也單獨一個人走。一路上,見不到幾棵樹,風一刮,沙子滿天飛起來了,刮到了眼裡,眼睛都睜不開,他就使勁揉,揉得眼睛直冒金星。只要打個哈欠,或做個深呼吸,沙子就會往嘴裡鑽,牙齒咯嘰咯嘰響,難受極了。
一天,天灰濛蒙的,一絲微風飄過,空氣里瀰漫著一股沙塵的味道。唐希明一如往常去上學。他從不遲到早退,學習成績名列前茅,深得老師喜愛。
「鐺鐺鐺……」放學鈴聲響起,迴蕩在校園的每一個角落。原本安靜的教室和走廊立刻變得熱鬧非凡。學生紛紛收拾起書包,彷彿一群快樂的小鳥,瞬間飛出學校大門。或三五成群聚在一起,或獨行,或打打鬧鬧、蹦蹦跳跳,歡聲笑語此起彼伏。
就在這時,一直灰濛蒙的天,突然狂暴起來。狂風攜著沙子,包裹著大樹,包裹著房屋,包裹著行人,惡魔一般,肆虐而來。
黃沙漫天,伸手不見五指。唐希明和小夥伴們跑散了,他機警地用力將身體貼到一堵牆上,雙手緊摳牆壁,生怕一不留神,被這可惡的沙魔卷跑了。
沙塵暴肆虐,有些樹被連根拔起,有些房屋倒塌了,地裡的莊稼幾乎都被沙子埋沒了。一兩個小時才慢慢停下來。
「這鬼天氣,太嚇人了。」唐希明嘟囔著,甩了甩胳搏,感覺麻麻的,幾乎有些抽筋了。
他一路小跑,回到家時天都黑了。看到一家人神情嚴肅、很是擔心地看著他,唐希明不知道怎麼了,就問母親:「娘,這都是咋的了?」
母親一把拉過他,抱住他的頭,淚水打濕了他的頭髮上:「兒啊,幸好你沒事。這沙塵暴嚇死人了。」
唐希明嘿嘿一笑:「這不沒事了麼,我貼著牆,抓著,不敢動,風過去了,才回家。」
第二天,唐希明在學校聽同學們紛紛議論,說在昨天的沙塵暴中,有一個學生被刮到水渠里去,等撈出來時,身子都僵了,太可憐了。
聽到這個不幸的消息,唐希明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趕忙向身邊幾個同學求證:「你們說的是真的嗎?怎麼會這樣?昨天大家還在一起玩呢。」
得到的回答是一樣的,沙塵暴來臨時,那個同學一下子沒站穩,身邊也沒有可以抓抱的東西,就被沙塵暴捲到了水渠里,水很深,就沒能爬出來。
唐希明沉默了。他忽然意識到,原來生命是如此脆弱,那個孩子和他差不多一樣大,就這樣被風沙奪去了生命,永遠地離開了這個世界,他的家人該是多麼的悲傷啊。
唐希明小小的心靈就這樣被深深觸動了,他一時無法面對這樣的現實。在當地,這樣的風沙一年不知要刮多少回,將來可怎麼辦呢?他想起老師在課堂上講過,知識能改變命運,只有學好知識,將來才會有好的出路。他立誓一定要好好學習,將來考上一個好大學,遠離這個可惡的、不適合人居住的鬼地方,再也不受風沙的罪了。
歲月匆匆,日月如梭。黃沙仍然毫不客氣地挺進中堅,當地百姓的生活成了最大的問題。唐希明親眼目睹了有些人家不願再遭受沙塵的侵襲,選擇逃離故土,推著地板車,大包小包舉家遷移,背井離鄉。
像大多數家庭一樣,唐希明家生活也十分不易。沙塵暴一刮,父母在農田里一年的勞作就全白費了,全家人只能吃著窩頭就草根,摻著沙子當佐料。
一年又一年,一天又一天,沙進人退,已經成了當地的常態。有一句民謠,這麼描述當時的環境:
一年一場風,
從春刮到冬。
天上不見鳥,
地下不見草。
唐希明在這樣的艱苦環境中逐漸長大。他明白,身為一個男子漢,不能碌碌無為,虛度光陰。他改變了逃離沙漠的念頭,渴望能夠為社會、為治沙事業做點什麼。
高考時,他懷揣著對治沙事業的嚮往,報考了西北林學院林業專業並被錄取。
大學四年,他認真聽講、積極思考,課餘時間閱讀了大量與治沙和林業相關的圖書和資料,不斷擴充自己的知識儲備。他對治理沙漠充滿了信心和熱情,堅信自己能夠將所學到的知識和技能用到實際工作中去。
1991年大學畢業時,有人選擇去北京、上海、廣州等大城市,有的人選擇留校任教。
他獨自在校園的林蔭小道上徘徊,心中滿是眷戀。作為林學院的優秀畢業生,他完全有機會選擇留下來任教,享受學術的愜意,也有機會去大城市尋找一份滿意的工作。
然而,這時兒時的回憶浮上心頭,揮之不去,久久不能釋懷。
「回到騰格里沙漠,回到家鄉。」 唐希明在心中發誓,他要將自己的一生獻給與風沙的鬥爭。他深知,自己的內心始終牽掛著那片土地,牽掛著那裡受苦的人們。自己所學的專業知識和技能,應該用於更廣闊、更有意義的治沙事業上。
於是,唐希明在畢業就業分配表上填上了回家鄉工作的誌願。
唐希明被分配到中堅市治沙林場做治沙技術員,成為一名名副其實的追風沙的人。
青年追求:治沙
唐希明治沙,要從包蘭鐵路治沙說起。
包蘭鐵路始建於1954年,1958年8月1日正式通車。全長990公里,是華北通往西北的重要幹線,也是我國第一條沙漠鐵路。其中,在中堅和甘塘之間經過騰格里沙漠達42公里,要翻越長16公里、高130米的沙坡頭。
騰格里沙漠是我國第四大沙漠,「騰格里」蒙古語意為「天」。「風捲黃沙瀰漫天,荒沙萬里無人煙」是當初騰格里沙漠的真實景像。
沙坡頭為高大格狀流動沙丘,是我國西北、華北地區的沙禍之源。作為世界上首條通過高大流動沙丘的沙漠鐵路,包蘭鐵路的修建並無成功先例可借鑒。
1955年中國科學院在沙坡頭成立了一個沙坡頭治沙實驗站,主要是為了研究包蘭鐵路地段防沙治沙,確保通車無阻。1956年,在包蘭鐵路動工之後,全國首個專業性固沙林場挺進荒漠。
當時的治沙條件很艱苦,包蘭鐵路附近沒有道路,沒辦法用車把草運進去,就只好用駱駝一捆捆地把草駝進去。工人們每天早出晚歸,吃在沙漠、住在沙漠,很是辛苦。
如何防沙治沙,確保包蘭鐵路暢通無阻,是擺在廣大科技人員和鐵路職工面前的首要難題。
專家們經過勘察研究,確定借鑒當時蘇聯採用的草方格治沙模式。
當時,科技人員不知道用哪一種形狀可行,就紮了圓形、長方形、菱形、正方形等各種形狀和大小不一的草方格。經過反復試驗,發現1米×1米的麥草方格固沙效果最好,成本相對較低。
中國首次使用1米×1米「麥草方格」成功治沙,在1977年聯合國全球沙漠化會議上,中國代表被請上講壇,介紹「麥草方格」固沙法,目前這種方法還在世界各地被廣泛推廣和應用。
所謂「固」,是第一代治沙人發明的一種方式,就是把草方格紮在沙子裡以後,固在那裡,讓沙子不流動,把流沙治住。假如不紮草方格,在沙子裡種樹種草,一場風颳過,草和樹苗要麼被刮飛,要麼就被埋在沙子底下,起不到任何作用。
經過幾十年的不懈努力,到上世紀80年代末,老一代治沙人在騰格里沙漠前沿建起了一個由固沙防火帶、灌溉造林帶、草障植物帶、前沿阻沙帶、封沙育草帶組成的「五帶一體」治沙防護體系,取得了鐵路治沙的標誌性成果,確保了包蘭鐵路安全運營,對促進內蒙古、寧夏等地的經濟建設和社會發展起到重要作用。1988年沙坡頭鐵路治沙防護林體系,獲得了國家科技進步特等獎。
這段包蘭鐵路治沙的歷史,也成為唐希明後來研究治沙技術的重要參考。
東鄰毛烏素、北接烏蘭布和、西瀕騰格里,三面環沙的寧夏,是我國土地沙化最為嚴重的省區之一。當時,中堅由於常年受到沙漠侵襲,沙化嚴重,沙漠曾一度逼近到距離城區僅4到5公里。曾有國外專家預言,包蘭鐵路兩側的治沙防護體系,最多30年就會被沙漠淹沒。
為了不讓這個可怕的預言成為現實,唐希明每天往返80公里於沙漠和市區,披星戴月。後來,為了節約時間,就乾脆租住在沙漠邊上的村民家裡,每天7點準時起床,帶上饅頭、涼開水,開始一天的工作。中午,就躺在沙子上眯一會兒,下午接著幹到日暮時分。算下來,一天要在沙漠里工作10個多小時,趕上大規模植樹季節,待的時間更長。
看著大片大片的沙漠,唐希明絞盡腦汁,思索著怎樣才能把沙子真正治住。唐希明勤奮好學、愛思考,愛摸索,在林場里是出了名的。辛勤的付出得到大家的認可,2007年10月,唐希明被任命為中堅市治沙林場副場長。組織的信任,讓他下定決心:一定要幹出個名堂來。
唐希明認認真真地研究了第一代治沙人發明的麥草方格成功案例,他發現,由於風吹日曬導致麥草方格風化,其生命週期只有3年,如果反復紮設,則成本過高。為解決這一問題,他在老一代治沙人經驗的基礎上,反復探索怎麼樣才能使治沙節省成本,怎樣讓草方格更牢固、更能提高治沙成效。
春天來了,萬物甦醒,唐希明也開始了他新的試驗。
他在草方格裡面均勻地撒上草籽,等待著新的生命破土出芽。一場春雨過後,一排排綠油油的草苗長出來了,唐希明卻發現了一個神奇的現象:這些草苗並不是在他撒草籽的位置長出來,而是沿著麥草方格的四周長出來的。這是他從來沒見過的,這到底是什麼原因?唐希明好奇地一探究竟。
經過幾天觀察,他發現,原來沙漠里一颳風,沙子就開始轉圈圈,把沙子和草籽都刮到草方格周邊了。鍋底狀漩渦,中間低,四周高,草籽也就被迫停留在草方格的周邊。
唐希明拍了拍大腿,哈哈大笑:「原來,這就是天意啊!」中國第一代治沙科研人員借鑒採用前蘇聯的草方格治沙模式,創造了麥草方格治沙模式,唐希明又在麥草方格基礎上,創造了植物草方格模式。
植物草方格到底是如何做成的?唐希明說,紮設草方格,先利用廢棄的麥草呈方格狀一束束鋪在沙上,再選取不短於60釐米的麥草橫鋪在沙地上,然後用鐵鍬將麥草攔腰紮入沙子深約15釐米左右,麥草頭尾自然豎立合攏,使麥草牢牢地豎立在沙地上,這就形成了完整的草方格。紮好格子後,播撒耐旱的沙蒿、沙米、沙打旺等草種,在草格子遮蔽下,風吹不走,遇到下雨就發芽生長,自然形成植物草方格。麥草腐化後形成「沙結皮」,既能固住流沙,又能成為植物生長的養分。
唐希明發明的植物草方格,使用壽命大大增加,甚至達到永久固沙的效果。經過兩年多的試驗觀察,植物草方格技術開始在全國大面積投入使用。
改進麥草方格技術只是第一步,在沙漠中把樹種活,才是治沙的根本所在。
「10年前,我在寧夏中堅市沙坡頭區長流水村造林,那裡乾旱少雨,需要從40多公裡外的地方拉水灌溉,造林速度慢,成本高,成活率還很低。」唐希明回憶說。
2012年,世界銀行貸款寧夏防沙治沙與生態保護項目落地,該項目由唐希明負責,國家拔款項目資金3億多人民幣。這對唐希明來說,是機遇,也是挑戰。自從他紮根沙漠治沙造林以來,還從未承擔過如此大的項目,這可是他實現抱負、大展拳腳的好機會。
然而,項目如此之大,也給了他一種莫名的壓力。
第一年開始春季造林,為了搶抓栽種時機,作為負責人,唐希明按照以往的治沙造林經驗,率領人們在草方格上試驗栽種耐旱苗木。一連數日,大家日夜奮戰,終於把近2000畝樹苗全部栽種完。
唐希明看著栽下去的樹苗,鬆了一口氣。若是不出意外的話,這些樹木將會成活長大,這片2000畝的樹林將會成為抵擋風沙的重要屏障。
他每天跑到沙漠里查看栽下的樹苗,就像是看護自己的孩子。他對著樹苗,心中不住地默念:樹苗啊樹苗,你可是我們的希望啊,你們得好好成長,快快長大。
看著栽下的樹苗長勢不錯,唐希明心裡樂滋滋的。
誰知,天公不作美。第二年開春後,接踵而至的幾場大風,讓這些好不容易成活的樹苗幾乎「全軍覆沒」,有的枯萎了,有的給刮飛了,有的被沙子掩埋了。
瞅著一片狼藉,唐希心痛至極:「怎麼會出現這種情況?怎麼能出現這種情況?這可是執行的國際項目,我該如何跟國家交代?」唐希明急得直拍腦袋,不知如何是好。
出現這樣的事情,是誰都不希望看到的。不管是農場同事,還是專家學者,見了他,有的安慰他,也有的一個勁地潑涼水:
「希明啊,你可別再這麼幹了。幾個億資金投下去,最後沙漠治不了,你會成為我們中堅的罪人。」
唐希明不敢辯駁,頂著重重壓力,寢食難安。他深知,不能打退堂鼓,不能被冷言冷語所左右,如果輕易放棄,日後還怎麼在治沙行業中立足?!
為什麼2000畝樹苗會死光?唐希明想不通,他天天泡在沙漠里,拿著鐵鍁,一邊走,一邊挖,一邊查找原因,尋找辦法。
他要搞清楚騰格里沙漠在高溫乾旱、少雨季節里的干沙層到底有多厚。每挖完一處,就把算出來的數字在本子上記下來,不放過每一個細節。
幾個月的摸索,唐希明終於找到答案:騰格里沙漠在高溫乾旱少雨季節的干沙層有30—35公分厚。種下的樹苗之所以都死掉了,就是因為用鐵鍬在挖樹坑時,由於挖坑難度大,加上坑壁四周的干沙子回流,導致挖的樹坑變淺。同時,挖出的濕沙放在樹坑四周,風吹日曬,水分流失,種下的樹苗接觸到的都是干沙,樹苗根莖很難吸收到水分,導致乾枯死亡。
2000畝樹苗枯死的原因終於找到了!可唐希明仍然一籌莫展,怎麼栽種樹苗保證真正成活,才是需要解決的難題。
一天,他在沙漠里走著,不知走了多遠,實在走不動了,也不敢停下來歇一下,生怕一躺下去就起不來了。他已經被壓力給壓得透不過氣來。他順手撿起一根被長木棍,拄著它繼續走在一望無際的大沙漠里,琢磨著沙漠的習性,希望有奇蹟出現。
走著走著,一個趔趄,手裡的棍子被插到沙子裡,插出一個深深的洞,這引起了他的注意。
唐希明停下腳步,蹲下來,用手摸了摸沙子,仔細一看,發現所插入的這一塊沙子是濕潤的,水分充足,濕沙層深度在地表35釐米以下。
他的腦海里立刻閃現出一個大膽的想法:能不能用一個專門的工具,來代替傳統的鐵鍬挖坑,加深樹坑的深度,以此來提高植樹造林的成活率?
他又想,若是有了這樣一個工具,到底要把樹苗栽多深才能保證活?
只有把這些問題一個個全部解決了,才能找到一個更科學的栽種辦法,保證樹苗不再枯死。
唐希明就是這樣一個愛探索的人,任何問題,只要是想到了,就要千方百計去找到答案。
中年智慧:用沙
探索創新,是唐希明作為一個科技工作者始終不變的底色,正如他研究植物草方格一樣,他總能尋找到一種切實可行的新辦法來解決當前的難題。
唐希明通過試驗發現,使用棍子插入沙子很容易就到達50釐米深的濕沙層,相較於沙漠里厚度30釐米左右的干沙層,這樣深度的水分完全能夠滿足樹苗正常生長的需要。
發明一種工具的思路越來越清晰:要製造出什麼樣的工具,才能把樹苗栽到50釐米以下的濕沙層,而且還必須簡便好用,省時省力。
他想像著棍子在沙漠里紮出的一個個洞,突然來了靈感:用一根鐵棍來製作工具,會更容易深入到沙子下面。那麼,雙手、腳和腿都是發力的關鍵部位,手腳並用,少一方面都不太好使。手要按著,再用腳踩上去,會省些力氣。思來想去,他發明了「干」字形鐵製植苗工具。這個工具,形狀像一個中文的「干」字,因此而得名。
「干」字形鐵製植苗工具做成以後,唐希明就開始做對比實驗。他把用鐵鍁種樹與「干」字形鐵製植苗工具種樹進行對比發現,「干」字形鐵製植苗工具栽樹的效率大大提高。兩個工人若用鐵鍁在沙漠中種樹,一天能栽種樹苗800株;若用「干」字形鐵製植苗工具栽樹,一天能栽種1600到1700株。效率提高了一倍,勞動力成本減少了一半。
關鍵的一點是,沙漠缺水,運水困難。之前用鐵鍁栽樹,挖的沙坑淺,必須給樹苗澆水,而用「干」字形鐵製植苗工具栽樹,就省去了澆水。
2014年,唐希明為他發明的「干」字形鐵製植苗工具申請了專利。專利獲批之後,就大量投入使用。
第二年春季,人們驚喜地發現,用「干」字形鐵製植苗工具植樹,造林成活率超過85%,比過去提高25%,造林效率也提高了1倍。新工具在治沙造林上派上了大用場,再也不會發生大面積枯死的悲劇了。
「希明,你小子終究還是有兩把刷子的。」聽著身邊同事的誇獎,唐希明心裡總算是踏實了許多。
一天,他考察工人們使用「干」字形鐵製植苗工具時發現,工人使用新工具植樹,確實是比之前用鐵鍁植樹快捷多了,但是,工人們從早到晚在茫茫大沙漠里往沙子深處紮種苗木,即便身強體壯,一天下來也精疲力盡。
唐希明意識到,新的工具雖然方便,但還有不足之處,需要升級改進。
怎麼改進呢?唐希明想到電動車,不用腳蹬,速度還那麼快。如果在「干」字形鐵製植苗工具上安裝電動馬達,豈不是更省力,更能提高效率?沿著這一思路,唐希明對工具進行升級改造。果然,改造後的新工具使用起來,效率是之前的好幾倍。
唐希明拿起升級後的工具給大家做示範。用工具底端的卡口卡住樹苗根系,雙手扶好,用腳一踩,便將樹根直接送入50釐米深的濕沙層,幾秒鍾就能栽好一棵樹苗。
2017年,「干」字形鐵製植苗工具被正式命名為「水分傳導式精準型沙漠植苗工具」,並獲得實用新型專利。新工具不僅中堅治沙人人手一把,還迅速廣泛應用到內蒙古、陝西、甘肅等地,總共有5000多人在使用。
經過林業部門計算,唐希明發明的植物草方格和「水分傳導式精準型沙漠植苗工具」,這些年在全國推廣使用後,為國家治沙節省資金6000多萬元。
騰格里沙漠的風沙,曾經多麼可怕,讓多少戶人家遷走他鄉,多少莊稼顆粒無收,多少村民挨餓受凍,甚至失去生命。
如今,有了這些成熟的治沙經驗和創新的防沙治沙技術,唐希明底氣十足地說:「在中堅,風沙肆虐的日子一去不複返了!在今天,沒有我們治不了的沙。」
在解決了植樹造林成活率問題後,唐希明又開始研究草方格與植樹比例的問題。
在沙漠用草方格治沙,平均一畝地需紮設667個草方格,但栽種多少株樹合適呢?最初,種樹數量為草方格的二分之一,也就是每畝栽種330株樹左右。後來,栽種比例降到三分之一,也就是每畝220株。再後來,通過多年實驗,栽樹比例佔到草方格數量的六分之一,按照國家驗收標準,可成活80株左右。這樣,既可以達到固沙效果,又保證降雨量能夠滿足樹木成活和生長。
為什麼剛開始栽種後,樹苗長得很好,可後來有些樹就枯萎死掉了呢?原因是沙漠的水分、養分是有限的。樹苗越多,所需養分、水分就越多。日久天長,樹沒了養分、水分,只能慢慢地枯萎、死掉。
「種多了,水量不夠,植物容易死;種少了,不能有效發揮防沙固沙的作用。」經過長期實驗,唐希明和他的團隊總結出「因地製宜、適地適樹、依水造林、以水定綠」十六字的經驗。他們發現,每畝栽種110株左右,自然降雨量就可保證樹木正常生長;種植時選擇耐旱的鄉土樹種,合理配置灌草比例效果會更好。
中堅春季風沙多,雨水少,栽的樹木很難成活。是不是可以把春季種樹改為秋季種樹呢?
這是一個大膽的設想。有人說,誰聽說過秋季種樹,這唐希明是不是腦子壞掉了?
唐希明不在乎別人的看法,他在乎的是要把樹苗的成活率提上去。
寧夏降雨量主要集中在夏季七、八、九三個月,降雨之後,沙漠里的沙子含水量充足。秋季苗子栽下去,到了冬季,由於溫度低,樹苗可以吸水休眠。於是,唐希明根據當地氣候條件和樹苗生長規律,把造林時間改到每年的10月15日至11月20日。通過幾年反復試驗證明,效果明顯。
從2013年至今,中堅市每年以8萬畝的治沙面積從西北往東南推進。這些年來,唐希明參與的治理沙漠造林面積已達100餘萬畝、世界銀行項目34萬畝。寧夏黃河東岸防沙治沙中堅市項目終於完工了,這項工程被世界銀行認定為「令人滿意的項目」。
唐希明從來沒有停止思考。他的腦袋就像永動機,一刻也停不下來。
為了節省人力、提高人工鋪設草方格效率,唐希明與中國科學院西北生態環境資源研究院研究員屈建軍團隊,共同研發出草方格沙障用刷狀網繩的生產裝置。這個滾筒式編織機的原理是,直接將秸稈和繩子扭轉製作成瓶刷一樣的刷狀草繩,依據風沙運動規律,在沙地上鋪設,無須壓埋。
唐希明介紹:「現在使用新技術,兩名治沙工人一天能紮近6畝草方格,比過去人工紮草方格提高60%的效率,使用壽命也從3年延長至6年,適合在起伏的沙丘上鋪設。」
在沙漠平緩地帶,唐希明與機械工程師高懷智嘗試採用機械紮麥草方格的方式,由一架手扶拖拉機車頭和代替輪胎的兩片圓形壓草刀,組裝成「紮草車」,完成1米×1米麥草方格鋪設,只要在沙地上平鋪兩行麥草,工人推車而過,麥草就被整齊地紮進沙地裡,極大地節省了人力。
採用機械化裝備製作刷狀網繩草方格沙障,讓人們告別了人工背運麥草紮設草方格的日子,唐希明參與的這項技術已獲批專利,並在寧夏、內蒙古、青海一帶普及使用。
唐希明在治沙造林方面的成績和貢獻,得到國內同行的廣泛認可和稱讚,而且也為他贏得走出國門、與國際同行交流學習的機會。
通過深入交流和細緻考察,唐希明及其團隊完成了對蒙古國荒漠化治理和防沙治沙生態修復工作的研究,撰寫了《赴蒙古國執行荒漠化治理和防沙治沙生態修復考察調研報告》。
唐希明說,通過加強合作、分享經驗甚至提供中國方案,我們有信心為全球防沙治沙事業做出更大的貢獻。
老年情懷:愛沙
唐希明的治沙成績,不僅是他個人努力與智慧的結晶,也離不開妻子竇麗的默默付出與支持。在他看來,妻子不僅是家庭的堅強後盾,也是他事業上的得力助手。
自從踏入騰格里沙漠,唐希明就將治沙造林視為自己的使命,全身心地投入到了這項事業之中。對家庭的付出確實很少,經常是早出晚歸,甚至有時候連續幾天回不了家。女兒唐卉從出生到長大成人,幾乎都是妻子在悉心照顧。無論是生病還是接送上學,都是妻子默默地承擔。
整日面對一個在沙漠打拚的男人,妻子心中難免有怨言。對於他的所作所為,妻子開始不怎麼理解,更別說女兒了。學校開家長會,別人的爸爸都會到場,可自己的爸爸一次也沒出現在家長會過,甚至讓別人誤以為她沒有爸爸。
幾十年來,在沙漠里風吹日曬,唐希明早已黑髮熬成了白髮,頭髮也稀稀落落。妻子對他說得最多的一句話就是:「樹越種越多,頭髮卻越來越少了。」他不在乎這些,他在乎的是怎樣能多治沙多種樹,讓老百姓不再吃沙子的苦,讓中堅不再受到風沙侵害,讓沙塵暴越來越少。
唐希明每天早上六七點鍾從家裡出發,帶上乾糧和水,一天的時間就交給了沙漠。吃在沙漠,風沙成為飯食的佐料。午休在沙漠,遍地黃沙是他的床鋪,在沙漠上瞇一會,陽光照射,滿眼金燦燦的。有時,他會夢見這就是一座金山,忽然間變成了綠洲。那滿眼的綠色,清新的空氣,以及唱歌的鳥兒,讓他的呼吸都順暢了,沒有了沙子的味道……
疲憊不堪,想逃離沙漠時,他便獨自一人坐在沙丘上,看滿天繁星,他知道,雖然前方的道路依然崎嶇漫長,但只要心中有夢,腳下就有力量。他相信,終有一天,這片荒漠一定會變成綠洲,他的夢想也會在這片土地上生根發芽。
一個陽光明媚的星期天,唐希明忽然對妻子和女兒說:「今天我休息,要不咱們去郊遊吧?」
女兒一聽去郊遊,高興得跳起來:「爸爸,你終於肯給自己放一天假了,這太難得了呀。」
妻子微微一笑,輕輕地瞟了一眼唐希明,打趣地說:「這太陽什麼時候打西邊出來了啊?」
兩人的目光交彙在一起,充滿了深厚的感情和理解。他們知道,無論面對多大的困難和挑戰,只要彼此攜手、相互支持,就沒有什麼困難是無法克服的。這份堅定的信念和深厚的感情,也成為他們共同面對治沙事業的動力和支撐。
妻子的話裡帶著玩笑和親切,唐希明聽了,不由得露出了憨厚的笑容。
唐希明心裡明白,有時候妻子和女兒雖嘴上埋怨幾句,但對他的事業從來不扯後腿。一直以來,他覺得欠妻子和女兒的太多了。
風和日麗,微風輕拂,白雲朵朵。彷彿是大自然特意為唐希明一家安排的美好日子。在這樣的好天氣里,唐希明興奮地開上車,拉著妻子和女兒,一路駛向騰格里沙漠——他整天魂牽夢繞的地方。
他轉頭看向妻子和女兒,臉上洋溢著幸福的笑容。對於他來說,能夠與家人一同來到這片他深愛的土地,分享他的工作和夢想,是一種無法言喻的幸福。
騰格里沙漠現在究竟是什麼樣的?唐希明很少向家人描述它的過去和未來,他只想用實際行動來證明他做的事是有意義的。
眼前的景象,一邊是治理好的沙漠,大片大片的綠,林木蒼翠,另一邊是未經治理的沙漠,黃沙遍地,滿目荒涼。
唐希明說:「這就是騰格里沙漠。很少給你們講這裏的情況。你們是不是感覺現在比之前風沙少了?」
妻子和女兒互相望瞭望,心照不宣。她們深切感覺到,近幾年來風沙少了,空氣也清新了,鳥兒也多起來了,不再像10多年前黃沙漫天。此情此景,此時此刻,她們才真正懂得了面前這個男人,這位父親,原來他幹了一件多麼有意義的事。
多年來,唐希明獲得一系列獎勵和榮譽。2017年5月,人力資源和社會保障部、全國綠化委員會、原國家林業局授予他「全國防沙治沙先進個人」稱號; 2019年8月,中國農林水利氣象工會全國委員會授予他「綠色生態工匠」稱號; 2021年1月,國家林草局授予他「最美林草推廣員」稱號。國家的榮譽是一種莫大的肯定、鼓勵和支持,他覺得所有的付出,都是值得的。
一生感悟:講沙
幾十年的治沙生涯,讓唐希明對荒漠治沙有了刻骨銘心的感悟。
荒漠治沙,從另一個角度來看,也是鄉村振興的一個重要舉措。治沙造林,生態護林、林下經濟等,需要村民參與其中。每年的造林期基本在一個月左右,每家每戶能從中得到一些收入。
唐希明給村民算了一筆賬。治沙,要紮設草方格,需要大量用草,以前農戶地裡種植的小麥、水稻收割後,麥草和稻草被扔掉或燒掉,造成大量浪費。而現在,由紮設草方格的企業每畝貼補70元,幫助農民雇收割機收割糧食,同時收購秸稈後補貼農戶每畝50元。
唐希明對沙坡頭區迎水橋鎮黑林村、迎水村、馬頭村300餘名農民進行治沙理論和實操的技術培訓,幫助他們掌握了治沙技術,他們不僅在寧夏,還在內蒙古、甘肅等省區進行沙漠治理。因治沙,農民每人每年增加收入幾萬元。
如今的沙坡頭,在包蘭鐵路兩側形成了寬約1千米的綠色長廊,區內風沙活動得到了有效控制,沙丘表面穩定,保障包蘭鐵路安全運行。
沙坡頭治沙,徹底實現了「沙退人進」的偉大壯舉,吸引了日本、美國、埃及、印度、阿根廷、荷蘭等眾多國家駐華使節、專家學者前往參觀考察,被讚譽為「人類治沙史上的奇蹟」。
每年七八月份,沙坡頭旅遊景區成為國內外遊客旅遊的好去處。到騰格里沙漠去看星星、看月亮,是很多旅行者的夢想,也是很多孩子的夢想。唐希明在業餘時間,還作為專家被邀請到沙坡頭旅遊區給孩子講沙坡頭的故事,講講騰格里沙漠治沙的故事,讓孩子們從小就瞭解沙漠,愛護生態環境,懂得艱苦樸素,踏踏實實學習。
在廣袤的騰格里沙漠中,種一棵樹,寫一個名字,掛一個牌牌。「這是以我的名字命名的一棵樹。」孩子們看著有自己姓名的樹木,開心極了。
唐希明對孩子們說:「一個人一生踏踏實實地幹,哪怕只幹一件事,認準了一直幹下去,不管多苦多累,將來準會有成功的時候。我希望你們也能像我一樣,愛護這片土地,為這裏種下一棵棵屬於你們自己的樹。當然,不是一定讓你們也來治沙,希望你們將來考上大學,走上工作崗位,做不同的工作,實現自己的人生價值。」
孩子們頻頻點頭,似乎明白了唐希明爺爺的用意。
「我在沙漠里幾十年了,剛開始怕沙,後來治沙,現在是用沙、愛沙。」唐希明說,如今中堅發展了沙漠旅遊、沙漠經濟林、沙漠農業、沙漠光伏等產業,實現生態與經濟效益雙贏,這些都讓他感到非常欣慰。
幾十年治沙的經歷,在他身上烙下深深的印記,臉曬黑了,頭髮禿了,身板瘦了,但唐希明的精神卻如同沙漠中的胡楊,始終頑強而矍鑠。
他說,要把有限的生命都奉獻給治沙,多做幾項科研,讓更多的治沙人受益,讓更多的沙地得到治理。
他說,他這一輩子,終究是離不開沙漠了,他的全部生命已經和沙漠融為一體了。
他,深深地愛著沙漠,沙漠也將永遠記住這位「沙漠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