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白《菩薩蠻》:人生就是漫長的等待丨週末讀詩
在去一個陌生小鎮的途中,一位陌生女人贈我以這朵玫瑰。——如今我已來到鎮上:躺在床上,在梧桐樹下打牌,在小酒館里酩酊大醉,女人們來了又去,去了又來,我不知如何把它放下。 它的香氣縈繞我到過的每個地方,而我不曾到過的每個地方,它凋零的花瓣在塵土裡枯萎。 ——軒歷·諾德白蘭特《賴斯博斯的玫瑰》
望不盡天涯道路
明 沈周《雨意圖》
《菩薩蠻》
(唐)李白
平林漠漠煙如織,寒山一帶傷心碧。
暝色入高樓,有人樓上愁。
玉階空佇立,宿鳥歸飛急。
何處是歸程?長亭連短亭。
我也是在去一個陌生小鎮的路上,讀到了軒歷的這首詩。詩作為藝術,境界有高下,但一首詩深深地觸動你,對你的靈魂說話,卻是在某個不期而遇的當下。在那個當下,就好像這首詩為你而寫,甚至就像你自己寫的,而且從此這首詩成為回憶,與那個當下合而為一,你再也無法分清什麼是詩,什麼是回憶。
「它的香氣縈繞我到過的每個地方,而我不曾到過的每個地方,它凋零的花瓣在塵土裡枯萎。」軒歷說的是那朵玫瑰,那個陌生女人的愛意,最後一節哀婉,無言有思,彷彿聽見他靈魂的悲喜,感激欲泣。
那天,我沒有遇見某個人,我遇見了這首詩。這首詩就是一朵玫瑰,後來我到了鎮上,走在街巷,去湖邊看水,坐在露天喝咖啡,我也不知如何把它放下。因為這首詩,那一天變得不同:街巷不再陌生,湖水更遼闊,天空滿懷思念,咖啡的味道苦澀甘美。
再來說愛情。我不知道什麼是愛情,詩中那朵玫瑰是愛情嗎?詩人沒有說,沒有人能說得清,它的美就在於不分明。我們又何必去定義,關於愛情,已被討論得太多。愛情經不起討論,也不該被討論。陌生女人也許只是看了他一眼,或是對他一笑,詩人驀然感到某種深刻的相知。
你可以說,這不過是詩人的多情,是他在做夢。是的,愛情就是一場夢,活著就是不停地做夢。做夢是人唯一的自由,正是夢讓我們逃離了生活的乏味。
我喜歡這首詩,便在於它有夢的特質,它不需要被分析,不需要去理解,只需要去想像。昆迪拉維杜華說過,對於藝術,尤其現代藝術,你什麼也理解不了,如果不能懂得想像本身就有價值。夢,想像,現實,在愛情中融為一體。
賴斯博斯,那裡有古希臘女詩人薩福。「薩福,一隻失群的鑰匙下的綠鸚一樣的名字」「你野花的名字,就像藍色冰塊上,淡藍色水清的溢出。」海子《給薩福》的這些詩句,和薩福一樣美,「薩福薩福,紅色的雲纏在頭上,嘴唇染紅了每一隻飛過的鳥兒。」海子在寫這首詩時,應該想到了薩福的《暮色》:「晚星帶回了/曙光散佈出去的一切/帶回了綿羊,帶回了山羊/帶回了牧童到母親身旁。」
暮色瀰漫,將我帶往李白的詞里。你看,詩歌激發的想像,引領我在時空中自由穿梭。至於《菩薩蠻》的作者究竟是不是李白,那都沒有關係,就算是李白,也不過是個名字而已。物理現實中曾叫「李白」的人只是個載體,且早已作古,他背後的無名作者,那個真正的詩人還活著。
這首詞我讀過很多遍,然而正如玫瑰,每次都是初見,沒有人因見過玫瑰就不會再看。玫瑰看不厭,詩讀不完。一首好詩,每次讀都有新發現,就像沒有人能兩次踏入同一條河流,也沒有人能兩次讀到同一首詩,儘管河還是那條河,詩還是那首詩。
詞中瀰漫等待的心情。你是否在等某個人?等某個人回來,或等某個人出現?你是否在等別的什麼,比如等孩子長大,等某個目標實現,等生活變得更好?人生就是漫長的等待,所有等待之中,等某個人最為漫長,時而希望,時而絕望,不知他還會不會回來,甚至不知他是不是存在。
漢語史上最早的情歌,就叫《候人歌》,歌詞只有一句:「候人兮猗」。我們可以自行斷句標點。這首歌傳說是塗山氏女思念大禹而作,大禹治水八年,三過家門而不入,塗山女的人生變成了等待本身。
這首詞是薄暮時分,有人在樓上,不一定是作者,可以是李白,也可以是任何人。「有人」,是側影,或是背影,看不清楚,要留意觀看的距離和視角,作者有意讓個體的人變得模糊,我們僅僅看到有人,如此詞中呈現的便不是具體的某個人,而可以是整個人類的生存狀態。
很多現代詩的格調不夠高,我想,最大的原因即在於詩人的自我意識太重。自我彰顯,自驚自憐,自我崇拜,用墨西哥詩人帕斯的話說,這類詩人只是自己感情的低級演員。
「瞑色入高樓,有人樓上愁。」此人不知立了多久,瞑色悄悄漫入高樓,就要把人和樓吞沒。樓上凝愁的,若是男子,詞中所詠便是遠客思歸,若是女子,便是閨情。二者情境皆通,與其單選,不如並存,隨意擇取。
暮靄沉沉,歸巢的鳥兒,揮翅急飛。玉階空佇立,「玉階」的女性氣質,讓我更願意代入閨思。李白有《玉階怨》:「玉階生白露,夜久侵羅襪。卻下水晶簾,玲瓏望秋月。」佇望之情,有似此詞。
「何處是歸程?長亭連短亭。」問而不答,雄渾無盡,但見瞑色荒愁,樓前即天涯,望不盡的迢迢道路,山長水遠,乃是私情無限。
回憶如殘照中的風影
桑治 米芾《雲起樓圖》
《憶秦娥》
(唐)李白
簫聲咽,秦娥夢斷秦樓月。
秦樓月,年年柳色,灞陵傷別。
樂遊原上清秋節,鹹陽古道音塵絕。
音塵絕,西風殘照,漢家陵闕。
每個人都是內心的小說家。每個人都在演自己的劇本。每個人都渴望完美的愛情。什麼是完美的愛情?對我而言,就是弄玉蕭史那樣的神仙眷侶。
據西漢劉向《列仙傳》記載,蕭史善吹簫,作鳳鳴,秦穆公以女弄玉妻之,作鳳樓,夫妻吹簫樓上,感鳳來集,數年後雙雙仙去。這個傳說堪稱完美愛情的原型,典故中的典故,詩人詞客多用之,寄懷寓慨。
秦娥本指弄玉,後來泛指佳麗的女子。鳳樓即鳳凰台,李清照的《鳳凰台上憶吹簫》,就本題賦詞,哀歎的便是趙明誠離去,言下之意,夫婦二人鄉居十年,賭書潑茶,過的日子亦如蕭史弄玉,怎奈一朝夢醒,鳳去樓空,唯有樓前流水,無語凝眸。
《憶秦娥》詞似寫閨怨,而遠超乎閨怨。起筆「蕭聲咽」,便有淒迷縹緲之感。秦娥夢斷,蕭聲幽咽,似真似幻,殘夢杳無痕,明月正當樓。月亮像時間的鏡子,或通往夢境的門戶,想起春天,年年柳色,灞陵傷別。
上片傷別,下片傷逝。「樂遊原上清秋節」,據《長安誌》,樂遊原居京城之最高,四望寬敞,太平公主於原上置亭遊賞,每正月晦日、三月三日、九月九日,士女鹹即此修禊登高,詞人樂飲歌詩,翌日傳於都市。彼時勝況可想而知,而此句「清秋節」三字,卻為樂遊原上的歡情蒙上悲涼的色彩。
遠眺鹹陽古道,音塵斷絕,西風殘照,世事如夢,回憶如夕照中的風影,唯見漢家陵闕,莽莽蒼蒼。陵闕巍峨,彰顯的並非權力,而是死亡。帝王將相劇終亦不過如此,何況庶士平民,個人的興衰際遇何足道哉。
蕭史弄玉的傳說,經後來的小說家敷衍,情節愈奇。蕭史被說成得道者,不知其得道年代,貌如二十許人,風神超邁,混跡於世,時人莫能知,秦穆公女弄玉才貌麗質,夢見蕭史,茶飯不思,秦穆公差人尋訪,乃在華山遇見蕭史,自稱天人下凡,與弄玉有宿世殊緣,於是得配眷侶。秦穆公為造鳳台,二人居其上,整日吹簫,有鳳來儀,數年後乘龍駕鳳仙去。
兩千多年來,世人喜歡這個傳說,因為世人都是凡人,過著平庸而瑣碎的日子,怨憎會,愛別離,既自大又自卑,既渴望又膽怯。神仙眷侶不屬於凡人的世界,所以蕭史弄玉不願下樓,最後註定要仙去。
李商隱《登樂遊原》,也是向晚時分,驅車登古原,為了散心,而當他在原上看見一川落照,滿目蒼涼,不禁感慨:「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是啊,天就要黑了,世界將再次變得陌生,西風殘照,好像在說世上沒有人似的。
作者 \ 三書
編輯 \ 張進 李陽
校對 \ 趙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