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錫悅，困於龍山總統府

就任南韓總統5個月後，尹錫悅於2022年10月底公佈了首爾龍山總統府新標識：中間為龍山總統府辦公大樓，兩側被兩隻鳳凰包圍，正中央是南韓國花木槿花。南韓總統府副發言人當時表示，這個新標識的寓意是，祈願通過穩定和協調實現南韓的自由與和平。

兩年後的2024年12月，龍山總統府成了南韓政壇動盪的中心。當地時間12月17日，南韓負責調查「12·3緊急戒嚴事件」的特別偵查團第二次試圖查抄總統府，雙方對峙近8小時後，警方最終撤離。

12月3日的尹錫悅緊急戒嚴事件讓南韓成為全世界矚目的焦點，隨後的系列發展更是讓這個亞洲第四大經濟體陷入了持續動盪之中：緊急戒嚴令被解除；總統被國會彈劾，被控涉嫌內亂罪；國務總理代行總統職權；多位高級國防安全部門官員被批捕……

處於風暴中心的尹錫悅，其政治生命和未來都懸於一線。一方面，南韓憲法法院已受理彈劾案，將在180天內作出是否罷免尹錫悅的裁決。若是尹錫悅被罷免，南韓將在60天內舉行新一屆總統選舉。另一方面，負責調查戒嚴案的聯合偵查組多次傳喚尹錫悅到案受訓，尹錫悅均拒絕。戒嚴風波兩週後，尹錫悅被困在了他自己選擇的龍山總統府內。

年青人手舉螢光棒抗議

12月14日下午5時許，當尹錫悅彈劾案在南韓國會獲得通過的消息傳來之時，數十萬南韓民眾在國會大樓外歡呼慶祝，大批年青人手舉著演唱會上才會見到的螢光棒，在南韓流行音樂（K-pop）的伴奏下高呼「彈劾尹錫悅」。

29歲的薑素英（音譯）是第一次參加抗議活動。她對《南韓日報》說，起初她有些猶豫，不確定在抗議活動中像在演唱會上一樣是否合適，「但我意識到抗議和政治的本質都是讓我們的聲音被聽到，這給了我信心，讓我唱得更大聲。」

已經連續一週每天參加抗議活動的金女士則表示，12月7日由於執政黨退出，彈劾案未能通過，當時她非常沮喪。如今，「我們不會再讓無知成為我們的敗筆」，她說，她和朋友們計劃進一步研究彈劾程序。

12月3日晚的緊急戒嚴令風波後，南韓爆發了持續的民眾抗議活動，其中大多數是二三十歲的年青人，尤以女性居多。他們改變了傳統的點蠟燭抗議方式，舉起了演唱會上常見的螢光棒，表達自己對於尹錫悅宣佈緊急戒嚴令的不滿，呼籲彈劾尹錫悅、要求他立即下台。

南韓國會於12月7日首次就彈劾尹錫悅進行表決，但由於執政黨國民力量黨大部分黨員退出表決，參加投票的議員人數不足，彈劾動議案未獲通過。一週後的12月14日下午，南韓國會第二次就彈劾動議案進行表決，最終有204名議員（超過三分之二）讚成彈劾，彈劾動議案獲得通過。

一週之內局勢轉變，多位專家表示，核心在於執政黨國民力量黨面臨的輿論壓力越來越大。中國現代國際關係研究院北韓半島研究中心主任陳向陽在接受新京報記者採訪時表示，第二次彈劾動議能夠通過，最主要的原因是國民力量黨的立場出現了鬆動——該黨的公開立場是反對彈劾但允許參加投票，而他們立場發生改變的原因則是輿論壓力過大。

緊急戒嚴令鬧劇過後，在野黨共同民主黨要求尹錫悅下台，同時提出了彈劾尹錫悅的動議。執政黨國民力量黨的態度則曖昧不清，一方面該黨也表態稱尹錫悅的行為是違憲的，他需要為自己的行為承擔責任，另一方面卻反對彈劾，要求尹錫悅「有序卸任」。這也是第一次彈劾表決時，大部分國民力量黨黨員未參加的一個原因。

然而，隨著風波持續，南韓民眾要求彈劾尹錫悅的呼聲越來越大，許多未參加投票的議員面臨著強大的壓力。據韓媒報導，一些議員辦公室甚至被砸。

上海市北韓半島研究會副會長、上海對外經貿大學北韓半島研究中心主任詹德斌對新京報記者表示，除了國民輿論壓力外，尹錫悅本人困獸猶鬥，在12日的講話中再次為自己辯解，強調戒嚴的正當性並拒絕辭職，這對國民力量黨部分議員的態度產生了比較大的影響，最終部分議員投票支持了彈劾動議。

「從這一點也可以看出，國民力量黨內部產生了嚴重的分裂。」詹德斌表示，真正投票支持彈劾動議的議員還是少數，大部分人還是希望尹錫悅能夠自行辭職，因為這樣對於國民力量黨的衝擊會相對小一些，一定程度上也可以阻擊李在明上台。

彈劾動議通過後，南韓執政黨出現「地震」。12月14日，國民力量黨五名最高委員就總統尹錫悅彈劾案在國會獲通過集體提出辭職。根據規定，通過全黨大會選舉產生的最高委員和青年最高委員中有4人以上辭職時，最高委員會將被解散，該黨隨即轉入緊急對策委員會領導體制。

12月16日，國民力量黨黨首韓東勳宣佈辭去黨首職務。他表示，隨著黨內最高委員會委員的辭職，委員會職能崩潰，他作為黨首已無法再正常履行職務，因而辭去黨首一職。

「本次戒嚴事件發生後，國民力量黨很快就拋棄了尹錫悅，但尹錫悅代表的是保守派政權，而國民力量黨在意的核心問題就是，保守派政權能否延續。」陳向陽指出，最終針對尹錫悅的彈劾案獲得通過，許多人認為韓東勳的支持是直接原因，因此對他非常不滿，韓東勳最終被逼辭職。

但國會通過針對尹錫悅的彈劾動議並非結束，下一步，尹錫悅的命運將由南韓憲法法院決定。在南韓社交媒體上，許多人已經討論在憲法法院前舉行示威活動，以敦促憲法法院將尹錫悅彈劾下台。

彈劾與調查並舉

12月14日下午7時24分，針對南韓總統尹錫悅的國會彈劾決議書送達龍山總統府辦公室，他成為繼前總統盧武鉉、樸槿惠後，南韓歷史上第三位遭國會彈劾的總統。被國會彈劾後，尹錫悅已無法再行使總統職權，他的命運則將交由南韓憲法法院決定。

根據規定，南韓憲法法院須在受理總統彈劾案後的180天內進行裁決。而要通過彈劾、罷免總統，需要憲法法院9名法官中至少7人出席、6人讚成。當前，憲法法院有3個法官職位空缺。

新華社援引南韓《中央日報》報導，憲法法院已暫時將審理案件的最少出席人數降為6人。「6人體制」理論上具備審理可行性，但只要有一人反對，彈劾案就會被駁回，尹錫悅將複職。南韓法律界普遍認為，目前憲法法院中，4名法官持中立或保守立場，2名法官持進步立場，能否6票通過彈劾案是未知數。

在詹德斌看來，未來一段時期內，圍繞憲法法院對尹錫悅彈劾案的審理，南韓執政黨與在野黨之間的博弈將非常激烈。「時間對於雙方來說非常關鍵。從在野黨的角度來說，他們希望盡快進行審判，從而讓尹錫悅下台、提前舉行大選，這樣李在明獲勝的可能性比較大。」詹德斌說，而從執政黨的角度來說，他們則希望拖延審理，從而找到延續其政權的契機，譬如通過程序性的問題拖時間，讓憲法法院只保留6個人。

共同民主黨則認為，憲法法院應以9人體制審理尹錫悅彈劾案，他們正在積極推動任命另外三位法官。據報導，國會近期已向憲法法院提名3名法官，其中在野黨推薦2人，執政黨推薦1人。但國民力量黨院內代表權性東17日表示，韓德洙在彈劾案審理作出裁決前不能任命新的憲法法院法官。

南韓憲法法院12月16日表示，將於27日下午針對總統尹錫悅彈劾案舉行首次審前聽證會，該案主審法官確定為尹錫悅提名並任命的鄭亨植。聽證會將公開舉行，當事人沒有出席義務。憲法法院將在審前聽證會結束後另行敲定正式庭審辯論日期。尹錫悅律師團17日表示，尹錫悅屆時將出庭表態。

外界多認為，南韓憲法法院預計將加速推進案件審理。詹德斌表示，目前正處於年底，有許多事項待決，另外明年年初美國總統特朗普即將上台，可能給韓美關繫帶來新的變數，由此南韓需要盡快結束目前的混亂局面。「此前盧武鉉總統的彈劾案耗時63天，樸槿惠案耗時91天，參考這兩起案件，南韓憲法法院應該會在2-3個月內審結尹錫悅案。」詹德斌說。

在盧武鉉案和樸槿惠案中，前者最終涉險過關，保留總統之位，後者則遭到罷免，最終被判處22年有期徒刑。至於尹錫悅的未來，多方分析認為，他被彈劾下台的可能性較大。陳向陽指出，尹錫悅的戒嚴風波在南韓引發了極大的輿論風暴，他的支持率已經跌到了歷史低點，而憲法法院在審理時除了參考相關證據外，也會考慮到民意問題，由此尹錫悅被罷免的可能性較大。

南韓民調機構「蓋洛普南韓」13日發佈的一項民調結果顯示，尹錫悅的支持率已跌至上台以來最低的11%，不支持率升至85%，逾七成民眾希望尹錫悅立即下台或被彈劾。

在即將迎來彈劾審判的同時，尹錫悅還面臨著來自檢察機關的調查。12月6日，南韓檢方組建特別調查本部，調查此次戒嚴風波。這是南韓檢方2016年組建特別調查本部調查樸槿惠政府「崔順實幹政」事件後，時隔8年再次成立特別調查本部。

12月8日，南韓檢方表示，已將尹錫悅作為嫌疑人立案調查。12月10日，南韓國會通過了要求迅速逮捕尹錫悅等8人的決議案。12月12日，南韓國會表決通過調查尹錫悅等人內亂罪嫌疑的「內亂特檢法」和調查總統夫人金建希的「金建希特檢法」。

此外，南韓國防部前長官金龍顯、反間諜司令部司令呂寅兄、特戰司令部司令郭種根、首都防衛司令部司令李鎮雨等先後被批捕，他們被指控涉嫌執行內亂重要任務。尹錫悅本人也面臨著內亂調查。

據韓聯社報導，由高級公職人員犯罪調查處、警察廳國家偵查本部特別偵查團等組成的戒嚴聯合偵查組曾兩次要求尹錫悅接受調查，但尹錫悅未到案。有分析認為，如果尹錫悅拒不接受調查，檢方可能會向法院申請逮捕令或對其緊急逮捕。

新華社指出，根據南韓法律，「若以排除國家權力或擾亂憲政秩序為目的發動暴動」可構成內亂罪，主犯可被判處無期徒刑甚至死刑，僅參與謀劃也會面臨最低5年的刑罰。南韓高麗大學法學教授李準一認為，尹錫悅命令戒嚴部隊進入國會的目的是癱瘓國會職能，可視為內亂罪行為已付諸實施。

當地時間2024年12月18日，南韓首爾，南韓執政的國民力量黨院內代表權性東與最大在野黨共同民主黨黨首李在明（左）舉行會面。圖源：IC Photo

總統府的「魔咒」

在南韓，多位總統在卸任後都未能善終，有人遇刺身亡、有人被捕入獄，外界稱之為「青瓦台魔咒」。尹錫悅在競選總統時就提出要將總統府遷出青瓦台，但他似乎也無法避開這個「魔咒」。

2022年5月10日，以「政治素人」身份上台的尹錫悅就任南韓總統。當天，他正式將南韓總統府從青瓦台遷至龍山區的前國防部大樓，開啟了「龍山總統時代」。尹錫悅當時表示，青瓦台是「帝王權力」的象徵，而他希望更加靠近民眾。

然而，競選時曾在手心寫「王」字的尹錫悅，最終卻跌倒在了龍山總統府。一切始於12月3日深夜。當天晚上10時25分許，尹錫悅在龍山總統府發表緊急談話，發佈緊急戒嚴令，稱此舉是為了剷除「從北（親朝）勢力」，維護「自由憲政秩序」。

此後六小時內，首爾風聲鶴唳，大批民眾趕往國會大廈，對戒嚴令表示抗議。一些持槍士兵同議員助理髮生肢體糾纏，最大在野黨共同民主黨黨首李在明翻牆進入國會議事堂大樓。直升機在首爾上空飛過，裝甲車也開往國會。一直到12月4日淩晨，南韓國會召開會議，通過要求解除戒嚴令的決議案。

外界分析，近期南韓在野黨推動針對總統夫人金建希的系列立法以及彈劾檢察官等公職人員可能是尹錫悅宣佈「緊急戒嚴」的導火索。詹德斌則認為，尹錫悅採取緊急戒嚴的舉措，某種程度上說是因為他感受到了緊迫感，希望借此挽救自己的政治前途。

詹德斌指出，一方面，按照原定安排，南韓國會將於12月10日重新審議金建希特檢法，而外界認為這一次審議通過的可能性很大。從尹錫悅的視角來看，若是他不阻止，金建希特檢法很可能會通過，屆時不僅是他夫人，他本人的一些醜聞、爭議也會再次被掀起。另一方面，尹錫悅很早就有採取戒嚴的想法，而在野黨彈劾國防部長的呼聲越來越大。若是他的親信國防部長被彈劾，他就難以實施戒嚴。

「從根源上來說，尹錫悅可能發現，在野黨在立法、預算、人事等方方面面對他的威脅越來越大，他認為已經無法通過正當的司法途徑來限制在野黨，由此採取了特別的舉措。」詹德斌說，只是他也沒想到，緊急戒嚴會提前終止了他的政治前途。

從宣佈戒嚴令到被國會彈劾，不到11天，尹錫悅的政治生涯已經看不到希望。此時，距離他進入龍山總統府也不過兩年半。外界認為，尹錫悅賸餘兩年半的任期，基本上不可能完成。若是他被憲法法院彈劾下台，南韓將在60天內舉行新一屆總統選舉。而在當前的局勢下，這對於尹錫悅的老對手李在明相當有利。

陳向陽表示，若是南韓提前舉行總統選舉，當前的局勢顯然更有利於共同民主黨，不利於國民力量黨。「很多選民可能會把尹錫悅戒嚴的錯誤同時歸咎到國民力量黨的身上，因此不願意投票給國民力量黨。」陳向陽說，但大選還需要考慮南韓整個政治版圖，考慮保守派、進步派、中間派的勢力分配，因此結果到底如何還需要觀察。

詹德斌也認為，如果南韓提前舉行大選，局面對在野黨共同民主黨比較有利。在在野黨內，共同民主黨的優勢非常明顯。在共同民主黨內，李在明也基本無人可以挑戰。因此，如果很快舉行大選，這對李在明很有利。

「李在明作為共同民主黨候選人參加了2022年總統選舉，最終以微弱劣勢敗給了尹錫悅。但尹錫悅上台後爭議重重，因此李在明早已做好了再次參選的準備。」詹德斌說，只要在大選前李在明沒有面臨最終判決，他當選新一任南韓總統的可能性是最大的。李在明涉嫌違反《公職選舉法》，此案定於明年進行終審判決，判決結果將決定他是否有資格競選總統。

韓聯社報導指出，從國民力量黨的角度來說，若是其無法迅速處理好黨內紛爭，在下次總統選舉中再次成為執政黨的可能性將十分渺茫。南韓外國語大學教授李在默說，國民力量黨要在下屆大選中爭取中間選民，就必須盡快收拾殘局，平息黨內紛爭，順應民眾訴求。

作為亞洲第四大經濟體，南韓政治亂局引發了外界對於該國經濟穩定的擔憂。南韓中央銀行此前表示，將與政府合作，動員所有可行的政策舉措，以避免市場動盪進一步升級。但是，在本輪政治動盪前，南韓已出現股市低迷、貨幣彙率表現疲軟等問題，整體經濟形勢不佳。有分析指出，若政治危機持續，南韓經濟下行的風險將增加。

目前，南韓國務總理韓德洙代行總統職權。他承諾不會出現國政真空，同時快速採取行動與外國盟友溝通，同時穩定市場和外部投資。第二天，韓德洙與美國總統拜登舉行了電話會談。

但未來一段時間內，南韓政治的動盪、朝野之間的鬥爭不可避免。詹德斌指出，韓德洙代行總統職權沒有法理問題，但他實際上也面臨著彈劾的風險。目前，共同民主黨表態，為了經濟的穩定，暫不追究韓德洙的責任，但這並不意味著徹底放棄彈劾韓德洙。

詹德斌表示，共同民主黨希望在韓德洙代行總統職權的特殊時期，通過一些之前被尹錫悅否決的法案。如果韓德洙不行使總統否決權，那麼可能會保持現狀直至大選。但如果韓德洙行使否決權，繼續尹錫悅的政策，那麼共同民主黨很可能也會發起針對韓德洙的彈劾動議。

「此次尹錫悅戒嚴風波其實也反映出，南韓政治鬥爭在加劇，政壇對抗化在增強，各方都不願意作出妥協。」陳向陽說，也由此，未來一段時間內南韓政壇風波還會持續發酵，而尹錫悅的命運到底如何，還需要進一步的觀察。

新京報記者 謝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