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沉迷在抓娃娃機上「擲骰子」？專家：新玩法或涉嫌賭博

抓娃娃機玩出新花樣。近日，新京報記者探訪北京多家商場發現，部分抓娃娃機讓玩家抓取的不是毛絨玩具或零食等物品，而是可以玩「擲骰子」，搖到商家指定點數可獲取大量遊戲幣或禮物，這些帶有博彩意味的機器「藏身」娃娃機中，吸引未成年人不斷投幣。

新京報記者注意到，2020年1月1日，文化和旅遊部印發的《遊戲遊藝設備管理辦法》已正式施行，其中明確「以概率性方式提供實物獎勵的遊戲遊藝設備應在正面顯著位置明示概率範圍」。然而，記者在上述擲骰子的設備上並未找到有中獎概率範圍的標註，有店員稱，「擲骰子」的結果隨機，很難言明概率。

新京報記者向多名律師、法官瞭解到，擲骰子獲取獎勵的方式或涉嫌賭博。1月8日，記者致電北京市文化和旅遊局，工作人員介紹，遊戲設備是否涉嫌賭博要由公安部門界定，消費者如果發現有遊戲設備涉嫌賭博行為，可以撥打12345投訴。

「博彩行為具有成癮性，不僅刺激未成年人的大腦系統，同時容易引發青少年價值觀的扭曲，破壞其正向價值觀的建立。」北京交通大學附屬中學心理教師李響提醒家長帶孩子去遊藝娛樂場所時注意鑒別，避免讓未成年人接觸對其身心有害的不良內容。

「夾娃娃」變成利用爪機擲骰子

2024年12月28日下午，在北京市朝陽區常楹天街四層名為娃娃共和國的遊戲區內，一名看起來十歲左右的男孩正在不斷向一台「抓娃娃機」投幣，他玩得滿頭大汗，偶爾抬起左臂擦一擦額頭的汗水，右手持續操縱搖杆控制箱內的抓手移動。

新京報記者注意到，和普通的抓娃娃機不同，這台機器內設兩根皮筋，皮筋中間拴著懸空的塑料盒，盒內放著四枚骰子，抓手移動、下探，每鉤到一下盒子或皮筋，骰子便在裡邊彈跳，停下後得出隨機的點數。記者看到，機器附近也並無對玩家年齡的限制。當日，該男孩每次投幣便有一次用抓手擲骰子的機會，根據機器里標註的中獎規則，四個骰子投擲出「6666」可獲得最高獎650個遊戲幣，搖出「1111」「2222」……「5555」可獲得130個遊戲幣或紙巾盒的等獎品，搖出「1234」「2345」和「3456」可獲得10個遊戲幣，男孩搖了幾次一無所獲，仍繼續投幣。

此後，記者又走訪了常營地區的BHG華聯、崇文門地區的國瑞城等商區發現，這類擲骰子的抓娃娃機在遊戲廳很普遍，但均無對玩家年齡的限制，且中獎的方式也各不相同。在國瑞城「行運士多」店內，骰子上有色塊和數字，搖中商家指定的規則（如四個紫色和「1」）可以獲得指定的娃娃；在BHG的「寶貝計劃」抓娃娃區，也擺放著兩台擲骰子機，搖中指定號碼可獲刮刮卡，刮出的數字和禮品上標註的數字匹配即可獲得獎品，不匹配則不中獎。

新京報記者詢問工作人員是否認為該類抓娃娃機有博彩性質，店員普遍認為只是遊戲機，沒有什麼問題。

「賭博、保險、彩票等活動，其實都屬於民法上的‘射幸行為’。」北京市律協刑法專業委員會委員、北京海潤天睿律師事務所高級合夥人刑事業務部副主任嶽強長期從事涉賭方面和經濟類犯罪的法律案件，他介紹，射幸行為的特徵有三個，首先是「不確定性」，即結果的發生是偶然的；其次是「以他人損失而獲得收益」；第三是「以小部分資金可以獲得很大收益」，即「以小博大」。

嶽強表示，射幸行為有違法和合法之分，在我國大陸地區賭博是違法的行為，而保險要有銀保監會發放的合法執照，彩票也是專營業務，沒有國家批準的牌照進行營業也是非法行為，嶽強認為，根據這些特點，擲骰子獲取獎勵的方式可能會涉嫌賭博，需要有基層的執法機關認定其行為，以免危害未成年人利益。

珠海曾對用「抓娃娃機」返利開出「罰單」

新京報記者注意到，早在抓娃娃機出現在市場上時，關於其合法性的爭議就一直存在，也有聲音質疑其中存在的「賭性」。公開報導中，也有利用相關機器賭博的案例。據《廣州日報》報導，在2020年7月，張某通過互聯網購置了六台「夾娃娃機」，用煙盒取代玩具娃娃放置在機器內，這些煙盒每個盒子上都標註著不同的分值，客人往機器里投入1元或2元，即可獲得一次夾取煙盒的機會。如果成功夾取，則可兌換等值的香菸，或直接按比例兌換成現金。張某將這些改造後的「夾娃娃機」放置在位於廣東珠海鬥門區的便利店門口「營業」。

2021年7月，張某被公安機關抓獲，其經營的六台涉案「夾娃娃機」經檢驗屬於設置具有退幣、退分、退鋼珠等賭博功能的電子遊戲設施設備，而張某通過經營這六台賭博機共獲取違法所得人民幣22萬餘元。張某的行為被珠海市鬥門區人民檢察院經審查認定為組織賭博活動並起訴，後法院以開設賭場罪判處其有期徒刑五年二個月，並處罰金3萬元。

根據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檢察院、公安部《關於辦理利用賭博機開設賭場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意見》之相關規定，張某的行為屬於刑法第三百零三條第二款規定的開設賭場的行為。嶽強分析表示，根據上述司法解釋，賭博機被定義為具有退幣、退分、退鋼珠等賭博功能的電子遊戲設施、設備，利用賭博機並以現金、有價證券等貴重款物作為獎品，或者以回購獎品方式給予他人現金、有價證券等貴重款物組織賭博活動的，達到該司法解釋規定的違法所得、參賭人數等標準的，應當認定為刑法上的「開設賭場」行為。

北京市朝陽法院婦女維權合議庭法官陳曦表示，《遊戲遊藝設備管理辦法》第六條已經明確了遊戲遊藝設備不能含有宣揚賭博的內容，其中包括，具有或者變相具有押分、退分、退幣、退鋼珠等功能的，賠率形式以小博大的。《娛樂場所管理條例》第十九條也明確規定，遊藝娛樂場所不得設置具有賭博功能的電子遊戲機機型、機種、電路板等遊戲設施設備，不得以現金或者有價證券作為獎品，不得回購獎品。

「一般的抓娃娃機未被認定為賭博機主要有兩個原因：第一是抓娃娃機從某種程度上來說是‘操控性遊戲’，玩家的技術技巧可以在一定程度上決定遊戲的結果；第二是抓娃娃機獎品價格低廉，且不設置現金獎勵。但是，如果抓娃娃機具有退幣、退分、退鋼珠等賭博功能，並以現金、有價證券等貴重款物作為獎品，那麼就有可能被認定為賭博機器，經營者有可能構成開設賭場罪。」陳曦表示，上述案件是俗稱「打煙機」的新型賭博機，外形與普通遊戲機差不多，吸引人群去打煙，實際是一種變相的賭博機，杭州近日也查處了一起類似案件。

「純靠運氣」，擲骰子的抓機未明示概率範圍

近年來，對於抓娃娃機、盲盒等的規範性政策也相繼出台。其中，為加強遊戲遊藝設備管理，規範娛樂市場秩序，促進行業健康發展，2019年11月6日，文化和旅遊部印發《遊戲遊藝設備管理辦法》，其中第二十二條便明確規定遊戲遊藝設備以概率性方式提供實物獎勵的，經營者應當在遊戲遊藝設備正面顯著位置明示概率範圍。

但記者在北京多家商場遊戲區探訪時發現，部分遊戲遊藝設備並未在顯著位置明示概率氛圍，如北京市通州區萬象彙內只有一家抓零食的店在機器上標註了能抓到次數，對於其他「抓娃娃機」，店員只在顧客詢問時才口頭告知概率範圍。

「抓手會調鬆緊，基本上抓十次以內一定能抓到，運氣好的話，如果上一個顧客已經抓了幾次沒抓到，你抓到的概率更大一些。」在位於北京市東城區國瑞城商圈的一家抓娃娃店內，記者詢問概率範圍後，工作人員這樣說道。旁邊一家遊戲廳的店員亦表示，「概率範圍」根據獎池內娃娃的價值定義，比如拳頭大的正版娃娃只需要抓十來次便能抓到，書包大小的娃娃就要抓幾十次，「但如果抓機夾緊的那次，你抓空了，就錯過了」。王府井奧迪尼斯一家兒童遊戲區內的店員也明確告訴顧客，如果娃娃價值一百元以上，顧客至少投幣一百多才可能抓到。

「我們可算不了搖幾次能中獎，確實有中獎的，大獎小獎都有，但是我沒有把握跟你說玩幾局就能中。」1月2日傍晚，在位於北京市朝陽區長楹天街四層的娃娃共和國內，三台擲骰子的抓機設計了不同的遊戲規則，放三個骰子的抓手博到「666」可以獲得110個幣；放四個骰子的機器搖出「6666」可獲得650個幣……當記者詢問中獎概率時，店員坦言，「就純靠運氣，確實有中獎的，大人小孩都有。」

「即便是普通抓娃娃機，也應當張貼‘遊戲遊藝設備電子標識’，並在正面顯著位置明示概率範圍，同時根據規定，獎品不應價值過高（價值需要具體案件具體分析）否則有引誘賭博之嫌。」陳曦表示，亦應當要求商家製定防止未成年人沉迷的規則，對於未成年人的使用時間、使用頻率、使用金額進行限制，嚴格規範未成年人使用。「對於違反相關法律法規的行為，應該予以嚴懲，發現一起，查處一起，嚴懲一起，共同為未成年人的健康成長保駕護航。」

參與博彩對孩子價值觀建立、頭腦發育等產生負面影響

當下，《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中華人民共和國治安管理處罰法》《未成年人保護法》等都對未成年人參與賭博行為有明確的規定。其中，於2021年新修訂並施行的《未成年人保護法》第十七條便明確規定，未成年人的父母或者其他監護人不得放任、唆使未成年人吸煙、飲酒、賭博、流浪乞討或者欺淩他人。

但記者在採訪中發現，不少家庭對於賭博行為的界限比較模糊，未成年人在搖骰子、抓娃娃、玩推幣機時往往有父母陪同，甚至一起娛樂。「花二百多元能玩一下午，確實能消磨時間。」一位陪同孩子玩推幣機的家長坦言，有時能贏500個幣，孩子很開心，有時候投兩千個幣都打水漂，只能掃興而歸。

存在賭博色彩的遊戲機可能給孩子帶來哪些危害？

李響從心理學的角度分析了相關影響。「最直接的是‘即時滿足’的反饋機制，孩子只要付出一點努力就會獲得很大的反饋，會讓他很難客觀看待付出與回報，容易破壞其正向價值觀的建立。」李響表示，「以小博大」的行為會讓孩子覺得靠運氣、稍微一點點的付出可以獲得更大的回報，會產生非理性的、不切實際的幻想，而學習則是長期的過程，參與博彩產生的投機心理容易削弱孩子腳踏實地、努力奮鬥的意識。

同時，參與博彩對孩子的頭腦發育也有影響，李響介紹，小孩相對於成年人更容易成癮，博彩的每一次獎勵都在刺激孩子的大腦系統。當獲得回報時，孩子的腦內就會分泌大量的多巴胺，大腦有耐受性，頻繁地、高濃度地分泌多巴胺，時間長了，一點點回報就滿足不了大腦的需求，孩子會追求更大的刺激，不斷提高賭注，這個過程就是成癮的建立，回到現實中，孩子會表現出低落的情緒狀態，有時還會產生戒斷反應，「得不到刺激的時候身體會躁動，對大腦系統的傷害很大。」李響說道，如此會消耗掉孩子進入真實世界的感觸和體驗，家長應該用積極的方式促進孩子們的娛樂，以及娛樂過程中的正向引導。

「抓娃娃機經營者設置擲骰子的中獎規則，性質上跟國外賭場的莊家設莊很像，但即便在美國拉斯維加斯這種允許開設賭場的地區，也禁止未成年人入內。」因工作原因，嶽強接觸了很多職業賭客，發現和吸毒一樣，一旦沾染，大部分人很難從賭博中走出，同時，賭博還是滋生暴力犯罪的溫床，「不能讓賭博行為套上合法的‘馬甲’，呼籲有關執法部門關注遊戲遊藝領域的潛在違法犯罪行為。」嶽強說道。

陳曦表示，市面上「抓娃娃機」的種類機型各不相同，需要通過規範遊戲遊藝場所及相關設備的經營者，從源頭治理，防範未成年人沉迷遊戲，投入與自身能力不匹配的時間、精力及金錢，更要防止未成年人進一步走上賭博的道路。經營者應在相關遊戲遊藝設備上清晰、明確地標識出設備信息，對於「電子遊戲設備」應額外標註「除國家法定節假日外，不得向未成年人提供」，並積極履行其監督義務、明示義務，積極地向未成年人說明，勸導其離開；家長在親子娛樂過程中應注意避免帶未成年人出入法律法規禁止的遊藝娛樂場所，避免未成年人接觸對身心有害的不良內容；學校也應當適時開展遊戲防沉迷教育，讓未成年人理解並學會運用相關法律法規維護自己的合法權益。監管部門應及時檢查，嚴格獎懲，同時設置未成年人防沉迷的相關措施。

1月8日，記者撥打北京市文化和旅遊局文化類行政許可事項辦事服務諮詢電話，工作人員表示，開設遊藝遊戲廳要獲得娛樂場所的經營資質，由北京市各區的文旅部門負責具體的審批工作，審批時要對所申報的所有機型、生產單位等進行嚴格檢查，國家對遊藝遊戲設備都有文件規定，設備生產單位也要獲得省級文旅部門的審批才能夠銷售。「遊戲設備是否涉嫌賭博要由公安部門界定，如果有發現經營者在沒有經過許可的情況下擅自增加了機器，或涉嫌賭博行為，可以撥打12345轉文化執法隊進行處置。」該工作人員說道。

新京報記者 劉洋

編輯 繆晨霞 校對 柳寶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