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回103個被拐兒童的民警:希望家屬忘記痛苦,也忘記我

收到孫卓比對成功的消息時,趙書傑正在湖南常德參加公安部舉行的「團圓行動刑事技術比對會戰」。

那是2021年11月,電影《親愛的》原型人物孫海洋夫婦與失散多年的兒子孫卓相認前一個月,全國公安機關上百名刑事技術專家聚在一起破積案、抓嫌犯、查找失蹤被拐兒童。一位參戰專家曾在接受採訪時提到,失蹤兒童的生物數據沒有進入數據庫,無法進行匹配或比對,只能結合照片、通過大數據進行篩查,縮小範圍。

幾乎最頂尖的人才和最前沿的技術都在這兒了,孫卓和其他孩子的照片反復出現在專家們的電腦上,人人都憋著股勁,想早點把他們找出來。

重慶市公安局刑偵總隊影片偵查支隊的專家骨幹趙書傑是當中熬得最凶的,幾乎每晚都要工作到淩晨1點左右。

起先,他只能找到模糊的影像,看到電影《親愛的》片尾出現了更清晰的正面照,趕緊截圖保存。它成了趙書傑比對研判的關鍵,對著照片,他琢磨了一遍又一遍,結果出來的那天,心提到了嗓子眼兒。

「是他!」整個辦公室沸騰了,眾人鼓掌,大聲叫好。那天,妻子張婷接到了趙書傑的電話,他語氣興奮,講的話也格外多,「他覺得自己更堅定了,這事有意義,他要做到底。」

3年多後再回憶,趙書傑雖只是簡單地說「挺驕傲的,最重要的是他們團圓」,眼神卻亮起來。

除了孫卓,2021年以來,他比對研判了1000多名被拐失蹤兒童照片,102個孩子因為趙書傑,找回了原本的家。

趙書傑正在進行比對工作。 新京報記者 左琳 攝趙書傑正在進行比對工作。 新京報記者 左琳 攝

「圈里的人」

已經是深夜,重慶市公安局刑偵總隊的辦公大樓只有空調外機在嗡嗡作響。偌大的影片偵查研判中心大廳里除了值班的刑警,就只剩窩在一角的趙書傑。一列列失蹤兒童的照片排布在面前的電腦屏幕上,他反復點開、放大、比較。

為數不多的放鬆時刻只有走路——飯後在樓外的平台上來回兜圈,有時只有自己,有時和同事,但心裡想的、嘴上聊的,都是技術和案情。

凡是瞭解趙書傑的人,最先提到的詞就是「加班」。白天他是隊里的教導員,要處理更緊急的警情和各類雜事,晚上6點下班後,尋親工作才能正式開始。幾乎每晚,趙書傑都要待到晚上九十點鍾,同事孟小偉和他相識14年,眼見他的加班時間越來越長。

時間寶貴,他很少外出吃飯,單位附近的館子也沒光顧過,大多數時間都是在食堂匆匆扒拉兩口,再步速飛快地回去,辦公室常備牛奶和麵包應急,太餓了就嗦碗泡麵。「他哪怕刷手機,看的也是尋親的內容。」孟小偉說。

這並不是強製的任務,他接觸的那些失蹤拐賣兒童案,有些是外地家長慕名找來的,有些則是趙書傑自己在新聞和尋人網站里看到的。

沒接觸打拐時,趙書傑很少專門關注這類新聞,一是沒有時間,也是因為看到影片里家長們哭得撕心裂肺,他也忍不住要掉眼淚。等到真的去做這件事、接觸到那些尋親的家長,他變得更加柔軟。

有的夫妻在小孩走失後感情破裂,甚至接連失去其他孩子;有的家長在尋親期間患了癌症卻不敢化療,生怕變了樣貌,孩子認不出自己;有的人一輩子都在找孩子,還是沒能在離世前相認……每看一次,趙書傑就難過一次,他相信自己可以做些事。每碰見令人心碎的家庭、每見到適合比對的照片,他都默默保存起來,把信息錄入尋親系統,只要有空,就打開來比比看看。

「晚上多加班一個小時,就能早一天把他們找回來。」趙書傑說,自己也從不拒絕找來的家長們,有名氣的、貧苦的、富裕的、外地的……在他眼裡都一樣。

英子就是主動找來的人。

1999年,英子不滿4歲的弟弟和5歲半的表弟在雲南被拐賣,始終沒有消息。為了尋親,一家人吃盡苦頭,父母也離了婚,有時接到一條線索,飯都沒吃就去找。英子常覺得自己不是親生的,因為父親始終都在「找孩子」,直到2005年父親病倒。

「他說不知道自己在有生之年,還能不能找回兒子。」看見虛弱的父親,英子下了決心,要找回弟弟,但這是條看不到盡頭的路,她上節目、發網帖、做直播,哪怕天亮還要上班,也捨不得在半夜下播。她把弟弟們的照片印在帽子上,到處露臉「蹭流量」,被謾罵,甚至被騙進傳銷組織,失了錢。

「每講一次自己的故事,我就哭一次;聽見別人講尋親的故事,我又哭一次。」英子覺得自己就快熬不住了。「我們貴州、雲南的家長求助很難,好多人講不清楚,也不會說普通話,看得人少,也沒流量。」

但很快,她就聽其他尋親家長和誌願者提到了重慶的警察趙書傑和樊勁鬆。她給兩人發去了郵件材料,也收到了回覆,但還是想親眼見見他們,「想看看對方是什麼樣的人,見了面才安心。」

2022年3月,在重慶市公安局刑偵總隊,英子和其他幾位尋親家長見到了樊勁鬆和趙書傑,前者沉穩老練,後者卻讓她心疼。

在抵達重慶之前,英子就聽人提起過,趙警官用業餘時間找孩子,熬夜熬出了黑眼圈。但她沒想到,趙書傑的黑眼圈比她想像中還嚴重,像兩團烏雲掛在眼下。

尋親家長為趙書傑(中)送錦旗。 受訪者供圖尋親家長為趙書傑(中)送錦旗。 受訪者供圖

更讓她踏實的是,兩位警察絲毫沒有嫌棄家長們簡陋的衣著,而是不斷寬慰他們:「一定要相信科技、相信警察,你們的信息我們都收到了,錢不好掙,你們不用特意跑來,要好好工作生活,這樣才能給孩子一個家。」

「見過那麼多人,只有他們句句說到了我們心坎里。」英子哽住了,她想起2024年10月初,她又帶著20多位家長到重慶見趙書傑和樊勁鬆。到達重慶已經是晚上,本來約好第二天再見,英子卻接到趙書傑的電話。

「他說他們知道家長很急,所以當晚就可以見面。」英子說,那天晚上10點多,趙書傑特意從家裡返回單位,一直接待到淩晨。家長聽不懂,他就一遍遍解釋。有的家長在離開之後不停抹眼淚:「怎麼會有這樣好的人?我們有希望了。」

對於這些,趙書傑卻不覺得有什麼。

「警察就應該幫助老百姓解決困難,他們來求助,我們有義務也有責任。」更何況是這些帶著期盼的人,趙書傑早就把自己看成和尋親家長們一樣的「圈里的人」,被他們的經歷感染,感受著他們的痛苦,因此願意付出一切,時間、精力、金錢,讓他們離團聚更近一步。

「始終有東西在牽著你,一定要把這件事做好。」

榜樣的力量

四五年前,樊勁鬆注意到了趙書傑。和其他年青人不同,趙書傑肯吃苦。

從事打拐20多年,樊勁鬆曾參與偵破涉拐案件300多起,他太知道個中辛酸。很多時候找人只能靠走訪摸排,但人販子把小孩賣去哪裡都有可能,隨著時間推移,一些知情人或是嫌疑人也已經過世,傳統的手段更難發揮作用。采血檢驗生物數據是最準確的判斷方式,然而也有限制,想要尋回孩子,需要探索新的方式。

從事影片偵查工作以來,趙書傑做得十分出色,有時為了追蹤一名犯罪嫌疑人,要一幀一幀回看錄像,工作到淩晨一兩點是常態,在他的配合下,多起案件都被迅速偵破。可兒童的人像比對,情況卻更加複雜。

孟小偉介紹,孩子被拐的高危年齡段一般是一歲到五六歲,此時小孩還沒有完全發育。趙書傑收到的線索里,案子距今都已經二三十年,隨著年齡增長,孩子的樣貌也會發生改變。他比對過最小的孩子只有百天,而被拐時間最久的已經66年。

趙書傑設計的系統可以輔助比對,然而系統的判斷並不夠準確,粗糙的篩選過後,還是要依靠人力一點點研判。這是全新的領域,趙書傑只能從頭學習。他收集自己和同事們的童年照,從變化里找出不變的規律,五官特徵、神態氣質,這些只能靠經驗積累,電腦給不出答案。

趙書傑稱呼樊勁鬆為「自己的領路人」——那時,只要有不懂的問題,趙書傑就向這位前輩請教,樊勁鬆也總是不遺餘力地傳授自己的知識和訣竅,很長一段時間,兩個人就坐在電腦前,從下班交流到深夜。

重慶市公安局刑偵總隊影片偵查支隊案偵一大隊教導員趙書傑。 受訪者供圖重慶市公安局刑偵總隊影片偵查支隊案偵一大隊教導員趙書傑。 受訪者供圖

「只有站在巨人的肩膀上,才能看見更廣闊的世界,我願意做那個肩膀。」樊勁鬆十分欣賞趙書傑——他有著最樸素的善意,願意幫助尋親的家長們,也有著最職業的精神,遇見難題就想辦法解決,不達目的不罷休。

這也是張婷最欣賞丈夫的地方。他們在考研的時候相識,那時的趙書傑因為興趣,一門心思想做刑警,為此,來自河南的他特意住在北京一所大學旁邊,每天到圖書館學習,一直到閉館。由於中間空了幾年,高數、英語他幾乎都忘乾淨,只能每天一點點重拾回憶,翻書翻久了,英語小冊子中間都被磨出了一道痕。最終,他被中國刑事警察學院錄取。

「他會為了一個目標努力,一個人需要這種精神,需要心無旁騖地去做你認為正確的事情,這很難得。」不管多少次,張婷還是會被丈夫的專注打動,它無關榮譽,無關財富,只關乎自己的內心。

有時候,她看見丈夫又比對成功一個小孩,回家後表情、語氣全都舒展,嘴角上揚,壓都壓不下來,彷彿看見了別人的幸福,自己就會幸福。性格內斂的丈夫從不多說什麼,但張婷就是能感受到那份喜悅。

接連比中孫卓等幾個孩子,趙書傑在圈內的名氣也大起來,找他比對的人越來越多。

他掏出手機展示家長們發給他的信息,有的每隔幾天就要打來電話問問進展。他們總是禮貌地解釋:「趙警官,不是催您,只是太想找到孩子了,您也要保重身體。」趙書傑理解他們,起初他都會接聽,不管多晚,但真的忙起來,他又來不及回應家長們的渴求。

比對時間最長的一個人來自山西,照片提供過來的時候還是2021年夏天,結果出來已經是2022年春節前夕。「小孩的照片條件不太好——張著嘴,表情比較大,不夠清晰。」在趙書傑收到的線索里,這一直是比對的最大難題。有時靠堅持,每天看幾遍,遲早會找出來;有時也靠運氣,即便條件再差,也有尋回的可能。

「只要找不到,我們就會一直找,除非確定失蹤的當事人死亡,我們才會放棄。」趙書傑說,時間久了,自己也摸索出獨有的方法,效率也就高起來。

樊勁鬆印象最深的是一個「像猴」的孩子,剛開始,他們無論如何都判斷不出來,之後兩人一拍頭、一合計,覺得就該找同樣「像猴」的人像。比中之後,孩子找到趙書傑和樊勁鬆:「之前讀書的時候,同學給我起的外號就是‘小猴’。」

工作越來越忙,陪伴家人的時間就會越來越少。

張婷已經習慣了丈夫的忙碌,更何況她自己也是一名基層民警。有時她感到趙書傑完成了一項比對後,給自己的犒賞不是休息,而是全情投入到新一輪比對中,樂此不疲。孩子生病了,他也只能抽出小半天的時間帶去輸液,之後又要回到崗位。

丈夫的忙碌也影響了兒子。張婷不止一次聽見兒子用趙書傑的口氣說「我很忙」,忙著寫作業、做練習,不知不覺也成為像父親一樣自律、堅持和獨立的小朋友。

張婷稱之為「榜樣的力量」:「他知道爸爸在做有意義的事。」

工作中的趙書傑(左三)。 受訪者供圖工作中的趙書傑(左三)。 受訪者供圖

「廚師」

2023年5月14日,英子的兩個弟弟被趙書傑比中了。5天后就是失蹤的日子,她一定要讓離家24年的弟弟在那一天回家。

她熱情地邀請趙書傑和樊勁鬆去認親現場看看,但被兩人委婉地拒絕。「你把照片和現場影片發來看看,我們一起感受下喜悅就夠了。」

英子說「謝謝你們」,趙書傑回覆她:「不用客氣,孩子回家就好。」

趙書傑幾乎和所有認親成功的家庭都保持著這樣的關係,從不主動聯繫、從不邀功、沒有必要絕不出現在認親現場。如果可以,他甚至希望那些人不要記得自己。

樊勁鬆非常理解,他們常常在交流中提到,尋親的家長們總說「我們一輩子把你當恩人」,但他和趙書傑覺得,這意味著每每想起是誰幫助找到了孩子,就會想起那幾十年的痛苦,最後陷入無限循環。因此,他們最想說的,是「我希望你們過得更好,所以不要記得我」。

幾乎每次趙書傑比對出結果,都會給當地警方發去協作函,請對方采血匹配。成功了,他高興,覺得辛苦沒有白費;失敗了,只有給自己打氣,接著繼續努力。但他從不聯繫那些尋親的家屬,因此不少家長至今不清楚是誰比中了自己的孩子。

談到這份工作,英子和樊勁鬆都把趙書傑比喻成「廚師」。

樊勁鬆說,每一個有成就的人,對待工作肯定熱愛和用心。同樣是做菜,充滿愛心的烹飪總會比亂燉更美味。英子說,趙書傑就是最好的廚師,炒好菜、端上桌,但品嚐佳餚的卻不是他。

但對於趙書傑說,他完全清楚自己的選擇意味著什麼,枯燥、重覆、少有成就,卻意外地讓人安心。

重慶市公安局刑偵總隊影片偵查支隊案偵一大隊教導員趙書傑。 受訪者供圖重慶市公安局刑偵總隊影片偵查支隊案偵一大隊教導員趙書傑。 受訪者供圖

至今為止,趙書傑只跟著樊勁鬆去過兩次認親現場。其中一次家長佈置得十分闊氣,街上到處都是標語,寫著「歡迎你回家,這是你回家的路」。家長們感激地和樊勁鬆握手鞠躬,附近的居民也圍過來:「這就是幫助找到孩子的警察呀!」

那一刻,趙書傑感到無比震動,但這些也一次又一次提醒他,還有那麼多孩子沒找到,還有那麼多家庭背負痛苦。這讓趙書傑心裡難受,也決定再去做些事情。

1月5日是個週末,重慶罕見地散去霧氣,陽光明媚,趙書傑沒有休息。他和平時一樣早起趕到單位,匆匆吃過飯,回到辦公室。牆上貼著一張張失蹤被拐兒童的照片,他伏坐在照片牆下,打開電腦,又工作起來。

(應受訪者要求,張婷為化名)

新京報記者 左琳

編輯 彭衝 校對 賈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