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年前他背誦一千多首杜詩 今日寫「三行情書」遙寄你「牽掛的蒼生」
封面新聞記者 張傑
1月14日,封面新聞聯合成都杜甫草堂博物館舉辦的「寫給杜甫的三行情書」活動啟動。活動邀請各位喜愛杜甫、尊崇杜甫的「杜迷」們寫下「三行情書」,抒發對於千古「詩聖」的真實情感。為了給廣大遊客和觀眾帶來一場別開生面的春節假日新體驗,成都杜甫草堂博物館特為此次活動準備了700張春節參觀券。只要提交這封寫給杜甫的「三行情書」,就能參與抽獎,有機會在春節假期中走進杜甫草堂,感受杜甫來過的空氣。
活動消息一發出不久,著名詩人、四川大學古籍整理研究所的向以鮮教授,就給封面新聞記者發來他寫給杜甫的三組「三行情詩」。其中第一組中他這樣寫道:「我曾一字一句背誦你流傳下來的1400多首詩篇/把本應該去熱戀的,兩年黃金般燦爛的韶華/全部,日日夜夜,分分秒秒給了你」;第二組是這樣的:「一讀到’醉眠秋共被,攜手日同行’,青春,熱血與兄弟/古老的嫉妒火焰,便開始在我心中舒捲,蔓延,那一刻/多麼渴望成為詩歌雙曜的仆人,或李白杯中一點綠蟻」;第三組是「而今我老了,還將繼續老下去,老下去/老得生無所戀,死無所懼,唯一捨不得放下你的詩/你的愛和痛,你牽掛的蒼生,你讚美的駿馬、雄鷹和鳳凰」。
給杜甫寫情詩如此快速,除了向以鮮一向是一個快手之外,也跟杜甫其人其詩對他意義非凡有關。1979年秋天至1983年夏天,向以鮮在重慶西南師範大學(現在的西南大學)中文系就讀。1983年秋天向以鮮考入天津南開大學中文系,攻讀中國古典文學碩士,師從聞一多高足王達津教授,主修唐桑治文學。杜甫的詩,是向以鮮的專業課程內容。向以鮮在詩中寫「我曾一字一句背誦你流傳下來的1400多首詩篇」。這裡面沒有誇張成分。「在西師讀書時,他在杜詩研究專家曹慕樊先生的引導和鼓勵下,的確花了兩年時間(讀大二大三的時候),以清代杜詩學者楊倫的《杜詩鏡銓》為底本——也是西南師範大學另一位大教授吳宓先生最為推崇的一個杜詩版本——背誦杜甫留傳下來的1400多首詩歌。」向以鮮向封面新聞記者回憶道。
1400多首詩歌全部背下來,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我並不是第一個這樣蠻幹的人。晚清大思想家康有為就能一字不遺地背誦杜甫全集,這件事被他的學生梁啟超記錄在《飲冰室詩話》之中。」不過,這麼多年過去了,向以鮮坦言,以前會背的杜詩,「現在大部分都忘記了,現在還能隨口背誦下來的,估計也就百十來首吧。不過,於我而言,那些遺忘的詩歌並沒有被真正遺忘,而是珍藏於時間的深處,做著自己的好夢。我隨時能將它們喚醒,只要我重新閱讀一兩遍,當年鮮活的場景、鮮活的詩句就會重新浮現出來,這可能就是所謂的童子功吧。」
向以鮮說,這種從生命記憶里喚出來的詩句和用網絡搜出來的詩句是完全不一樣的:前者是內化的,成為自己生命記憶的一部分;後者僅僅是一條資訊而已,和生命本體沒有任何關聯。蘇東坡說得好:腹有詩書氣自華。這個「腹有」,實際上就是一個內化的,成為你的一個消化汲取過程,其中一定離不開背誦。杜甫是深諳此道的,並且提出了一個行之有效地背誦方法:「群書萬卷常暗誦」!所謂暗誦,就是默誦或低聲吟誦。
一晃40多年過去了。當年立誌用兩年時間背完杜甫所有詩歌的少年大學生,已經成為一名古典文學教授、新詩領域的實力派詩人。被他從少年時代就吃進生命里的杜甫詩歌,就像血液一樣流淌在他的文學細胞里。
2014年冬天,向以鮮創作《唐詩彌撒曲》組詩。其中的《劍舞》一節,就是向杜甫致敬的:「怎能沒有你呢/即使是沉潛在瞿塘的杜甫/也為你的光芒失眠/一舞劍氣動四方/哦,你的眼神那樣悲涼/你的絳唇珠袖那樣寂寞/慢慢地,這些也看不見了/急速的雪,猝不及防的霜/遮掩蒼茫大地/輝煌的歲月在記憶中坍塌/詩人覺得真的老了/曲終,劍已入鞘/再見,繁響的梨園/再見,仗劍走天涯的佳人/告別是如此果斷又殘忍/你單薄淩厲的舞蹈/穿過如狂草般繚亂的巫山雲霧」。在這首組詩的最後一節《空山》中,幾乎是在一種潛意識的驅使下,向以鮮還化用了杜甫的詩句——這是我和杜甫的秘密,只有極少數真正瞭解的杜甫的人才能洞悉:哦,萬嶂之中/那兒萬象吐納、萬籟交響/一隻螻蟻跋涉向枯萎的梨子/而蒼穹之上,依然日昇月沉。」
作為一個研究杜甫、熱愛杜甫、背誦杜詩的當代詩人、學者,向以鮮還專門寫過一本傳記作品:《盛世的側影:杜甫評傳》2021年12月由四川大學出版社出版。千家注杜,萬家評杜,學統文脈,綿延不絕。在中國現代學術史上,為杜甫作傳者不乏名家,聞一多、洪業、馮至、蕭滌非、朱東潤、陳貽焮、莫礪鋒等,都是熠熠發亮的名字。其中,聞一多和馮至兩位更是現代文學史上傑出的詩人,他們為杜甫作的傳記,至今生命力旺盛,令人高山仰止。一個時代有一個時代的文學,一個時代也有一個時代的文學解讀。為先賢寫傳,是一次膽大的探險,也是一場深度的學習。「詩聖」世界的博大,也吸引著每一個熱愛他且有誌向的詩人,繼續探索取之不盡的營養。向以鮮以杜甫詩歌文本為根本,輔以相關歷史文獻典籍及近現代中外杜甫研究成果,發揮他身兼學者詩人雙重身份的優勢,使得這本評傳既有嚴肅的文獻支撐,又有生動曉暢的現代表達。
在眾多的古典詩人當中,向以鮮為何對杜甫情有獨鍾?除了因為杜甫恰好是自己專業研究對象之外,還有哪些秘密?向以鮮在幾年所寫的《盛世的側影:杜甫評傳》中對此有過較為完整的表述。早在西南師範大學追隨曹慕樊先生時,曹先生就告訴向以鮮,如果想在文學藝術或思想領域有所建樹,就一定要有直面本民族最偉大的作家、詩人或思想家的勇氣。「我為什麼對杜甫情有獨鍾?當然因為他是漢語詩歌中最偉大的詩人。杜甫為什麼是中國最偉大的詩人,其獨特之處何在?這個可以羅列一長串理由,但是,我想說的是,對於我來說,杜甫的不可替代之處在於:杜甫是漢語詩歌寫作的標準製定者,他所製定的詩歌標準,不僅僅涵括古典漢語詩歌,還在相當廣闊的意義上,為現代漢語詩歌的寫作指明了方向。」
喜歡杜甫的現當代文人特別多,這不是偶然形成的。在喜歡杜甫的詩人陣營中,有很多是杜甫研究的學者,除了大家熟知的郭沫若、馮至、湖畔詩人汪靜之,還有廢名等等,都非常喜歡杜甫。包括武俠小說大家李壽民(還珠樓主),也都是杜甫的超級粉絲。人們喜歡杜甫的原因當然很多,除了杜甫詩歌的至高成就之外,也包括杜甫身上體現的人格力量和儒家思想。郭沫若在為成都杜甫草堂題寫的楹聯中說得好:「世上瘡痍,詩中聖哲;民間疾苦,筆底波瀾。」
提到杜甫,一定會提到苦難。向以鮮進一步闡述說,杜甫詩中所呈現的苦難,除了自己身家的苦難,更多的是推己及人或推人及己的苦難:將自己的小苦和人民的大苦進行語言疊加,與士大夫的責任性苦難(「窮年憂黎元」)疊加成一種巨大的、始終無法排遣的生民苦難。這是一種典型的儒家傳統中的苦難,正如孟子所說:「禹思天下有溺者,由己溺之也;稷思天下有饑者,由己饑之也,是以如是其急也。」這是一種純粹而高貴的惻隱之心,也是儒家文化中仁愛的最高境界。
建築空間對於當地人的心理結構有著重要的影響。在成都人的心理結構和心靈空間中,杜甫草堂寄寓著微妙而壯麗的詩意轉換。杜甫草堂營造始於次年上元元年(760年)春天,大約花了三個月,完成了草堂的初建工程,可以勉強住進一家人。草堂的營造與擴建工作並沒有就此中斷,一直持續到寶應元年(762年)夏天,前前後後加起來共有兩年零六個多月,並盡其所能地將草堂建成一個具有藝術與莊園氣質的家園。「毫無疑問,草堂傾注了杜甫在建築與園藝方面的全部熱情和才華。杜甫可能是成都移民史上第一個明確表達「來了就不想走」的人。」向以鮮說。
杜甫在成都及草堂只生活了並不算太長的45個月,但是,佈滿詩意行蹤和生活遺蹟的成都及杜甫草堂,對詩人杜甫來說具有其他地方無可替代的地標性意義。向以鮮提到,當年的成都草堂是杜甫的生活地標;現在的杜甫草堂,則是成都的人文地標。很難想像,如果杜甫不到古蜀文化的核心地域成都生活,我們還能否看到如此瑰奇多姿,汪洋恣肆的杜甫?清初蜀中學者李長祥說得好:「少陵詩得蜀山水吐氣;蜀山水得少陵詩吐氣。」清代眉山丹棱的彭端淑亦在其《題杜工部草堂》表達了相同認識:「公倘不來蜀,胸襟何由闊。蜀中得公詩,山川為增色。」 「杜甫離開這個世界已經一千多年,但是詩人卻以其不朽的詩歌文本和同樣不朽的文化建築空間(杜甫草堂)活在成都,活在成都的心間。從某種意義來看,成都杜甫草堂,拓展了成都人心靈版圖的廣度和深度。」
當下,情緒價值成為一個屢屢被人提到的詞。向以鮮也真誠向年青人建議向杜甫學習,「哪怕是在他人生的最低谷,最艱難的時候,他都沒有屈服過。用杜甫的話說:落日心猶壯,秋風病欲蘇!我曾經半開玩笑地說:唯有讀杜甫,才能抵消生命的浮華。不朽的杜甫,一定可以成為我們情緒穩定的精神之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