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敬澤破譯「春秋」:那是令人感到陌生又驚歎的時代
封面新聞記者 張傑
近些年來出現的很多歷史題材電視劇,大多是明清、唐桑治的。「要說春秋時代是怎麼回事,我估計大部分人沒有什麼感覺。春秋對我們是如此重要,但我們又如此不熟悉、不瞭解那個時代。」1月19日,2023年度川觀文學獎天府文藝講壇的主題講座,中國作協、副主席、作家李敬澤攜帶他的隨筆集《我在春秋遇見的人和神》,來到位於成都天府藝術公園內的新山書屋,做了一場精彩的分享。

何謂「春秋」,不是指季節,而是指時代。「春秋時代是怎麼來的?或者說為什麼那個時代叫作春秋?其實是很有意思的一件事。大家都知道華夏文明早期,主要區域在黃河流域。地球的氣候,長時段來看是經常有變化的。在有歷史記載以來的這幾千年里,有時候氣候會暖和,有時候會很寒冷。我們熟悉的殷商到周朝前期,整個黃河流域的氣候應該比現在還要好,氣候比較溫暖宜人。你可以想一想,商代的時候,黃河流域還有大象。有大象的地方,那還是相當的溫暖。溫暖的結果,就是早期先民對於季節的感受,基本和現在的雲南人差不多,沒有那麼冷,也沒有那麼熱。甲骨文對於一年的季節有‘春’‘秋’字,目前為止也沒有發現‘夏’‘冬’字。春和秋就變成了世界、四季、時光的周流不息的過程,同時它也是人事的變化,人的變化,(包括)人所經歷的事。」
周朝的早期有很多諸侯國,每個諸侯國都有自己的史書。現在看也就是一個「記事本」,沒有像我們現在所想的一本清史,要編個清史堆那麼高,也沒有像二十四史每一本都是捲紙浩瀚。為何如此?李敬澤分析說,第一,古人寫字不容易。第二,古代也不像後來有那麼多大事,所以古人對於歷史的記載基本也就相當於我們現在的「記事本」,幾月幾日誰誰誰結婚了,幾月幾日去參加一個會議,都是非常簡要的,哪年哪月地震,就幾個字,這樣非常簡略的記事,這樣的史書,一般就叫做春秋。中國漢語有一句叫「甘灑熱血寫春秋」,寫春秋是寫什麼?寫歷史,春秋對中國人來說也基本就是「歷史」的意思。
李敬澤接著分析說,我們之所以知道春秋時代發生了什麼事,主要是依據當時魯國的史書《春秋》。魯國的史書對於這一段歷史的記載叫做《春秋》,「後來我們也就把這段歷史,整個華夏的這段歷史叫做《春秋》。春秋是我們歷史上非常非常特殊的一個時代。它的特殊性,首先就在於它重要。孔子和老子是春秋時代的人。孔子、老子是從最根本上體現中國文化精神的兩個人物,他們就生活在春秋時代。中國人之所以是中國人,中國人之所以是現在這樣,像現在這樣想事,我們對於世界、人和人的關係、人和世界的關係、人和自然的關係等等,基本是由春秋時代來確定的。」
李敬澤認為,這種對春秋時代的不理解,除了不瞭解當時那個特殊的社會結構,還包括對當時社會根本的底層邏輯不瞭解。比如春秋時候的戰役,在現代人看來是很奇怪的。「第一是不著急,大家都彬彬有禮。左氏春秋第一傳,鄭莊公和周天子開戰。雙方擺好陣勢,鄭莊公一下就把周天子的軍隊擊潰,周天子肩部中劍。鄭莊公一見周天子中劍,趕緊說停,仗不能再打了,讓周天子好好養傷,晚上各自回營紮營。鄭莊公還帶著牛、酒去對方大營里慰問周天子,說傷重不重,好好歇著吧,對不起,你看我們的箭不長眼,這都是後來的人所不能想像的。你常常看到,春秋時代的戰爭打著打著,前邊的戰車哢嚓一下車輪斷了,後邊追的人也趕緊停下來,說你把車修好,然後咱們再接著打。這樣的做法在後世看來很愚蠢。比如我們所熟知的在後世傳為笑談的,桑治襄公非要等對方擺好了陣勢,等到對方渡了河,然後再堂堂正正打仗。支配一個時代人們的行為,包括他們的道德觀念,那些思想的底層邏輯是不同的。到了戰國,戰爭可就不是講禮儀、體面、風度了。」

對於自己的這本隨筆集,李敬澤說,「不要以為可以從這本書里學到多少歷史知識。我不是歷史學家,我是一個文人、作家。之所以要寫這本書,有一個特別簡單的緣由就是,春秋太好玩了。春秋時代的人有意思,他們常常讓我們感到陌生,也常常讓我們為之驚歎。」
《我在春秋遇見的人和神》算是李敬澤讀《左傳》《史記》的心得筆記。他說,自己讀春秋,會看到人的光芒,看到人活得那麼有意思。但這並不是說,春秋的人就不幹壞事、不作惡。「孔子說起同時代人也是沒有什麼好話,全是說看看你們這樣,也不可靠。但是經過多少年的距離,我們再去看的時候,你就會感到春秋就算是惡人,他身上都有一種很磊落、任性、不瑣碎、不陰險,惡有時候像個孩子一樣,天然的惡,所以我覺得這都是非常有魅力的。這其實也是我寫這本書的根本興趣、動力。」
春秋時代對中國人是如此重要,決定了中國人精神的基本基因和結構的這麼一個時代,卻也是我們最不熟悉的時代。關於春秋時代的典籍相比後來還是少,《左傳》《史記》是最重要的。正好這兩本書也可以說是中國文章的巔峰。「春秋那樣的偉大時代,真的正好也就配上了我們那個漢語初創的《春秋》這個文章的時代。老子、孔子,《詩經》主體部分是春秋時代,《春秋》《左傳》基本就是春秋時代留下來的文章,那真是最好的文章,充滿了生命的元氣。」李敬澤說。
春秋是偉大的時代,需要反反復複寫。李敬澤透露,他多年前就立誌寫一個《春秋李氏傳》,但一直還沒動手。如今他給自己立一個flag,「我要寫出《春秋李氏傳》,而且希望不要再等十年,再過兩三年也就差不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