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潤雁北年味濃

最早來的,當然是臘八。

那時候,家鄉的鵝毛河,水流還很急。一數九,河便結了冰,小孩子跟了大孩子,像打開籠子的鳥一樣,從學校呼嘯而出,背著口袋,挎著筐子,到峪子裡去打蠟冰。走著走著,天便黑透了,鼻涕流下來,結成兩條冰柱,肚子裡又沒食,凍得便想哭又想笑。但還是掙紮著,把晶瑩剔透的冰塊,帶回家去倒在水缸裡,也不吃也不喝,倒頭便睡。直到臘八粥的香味,直鑽到被窩裡,又鑽到腦門裡,才揉揉眼睛,抽動著鼻子,褲子也顧不上穿,早把一碗粥倒進肚子裡。吃完了,才問:「媽,粥里擱棗了沒,我咋沒吃著?」

娘扯起掃帚,照屁股打來:「這年頭,粥都快喝不上了,還想吃棗!吃你娘個腿!」

臘八粥喝完了,好日子還在後頭呢!

小年給我的記憶,是揭起炕席,把下面的垃圾清理乾淨,俗稱「掃窮」。掃完窮,該補蓆子了。

雁北是個苦寒地,縱有處水蕩或濕地,也不長蘆葦。雁北不缺高粱,高粱穗下的秸稈,一樣能補席。

頭天夜裡,盛一盆水,把一捆秸稈泡了。小年一大早,用一把小刀,把秸稈破開,把瓤掏淨,做成篾子,然後拿出席溜子,開始補蓆子。

一領蓆子,大小得有十個平方米。折騰了一年,早已是小窟窿套著大窟窿。新破的席篾子又鋒利得像一把刀,沒補多少,手指頭就拉開了一道道血口子,鮮血就順著指尖滴到炕席上,像雪地盛開的梅,一朵,兩朵,三四五朵……黃昏,快認燈了,羊群該回家了,炕席也補好了。我坐在窗檯上,看娘補好的席,分明是一幅雪地蠟梅度。而這畫是娘用指尖的血畫的。我至今記得,娘邊補席,邊哼唱著一首民謠,沒有詞,只有調,沉鬱,悠長,充滿了憂傷,聽著聽著,鼻子便一陣陣發酸。

我便想,娘這哪裡是補蓆子,分明是把破得不成樣子的生活,用汗,用血,還有淚,拚命連綴到一起。

過了臘月二十三,家家戶戶要殺羊了。

殺羊一般是在早晨。凜冽的北風把高遠的天幕吹得一片瓦藍,太陽清冷清冷地照耀著大地,炊煙固執地升上天空,幾隻麻雀站在樹梢交頭接耳,羊兒把頭伸出羊欄,慌張地注視著這個充滿了殺氣的早晨。遠遠地,殺羊的漢子在一群孩子的簇擁下,步履鏗鏘地出場了。

他身上的爛棉襖依然少著好幾道扣子,攔腰一條破草繩。腳下一雙鞋前後張開,風趣地打著竹板。棉帽子像摻了野菜的糠窩頭,齜牙咧嘴地扣在他的頭頂,黑黑的棉絮呼兄喚弟哭爹喊爺地鑽出來,迎風飄揚。與往日大為不同的是原本一臉菜色的面龐,今兒個讓光榮艱巨的歷史使命激發得紅光滿面血脈僨張,好似楊子榮要上威虎山,荊軻要去殺秦王。緊緊攥在手中的殺羊刀磨得雪亮,在晨風中閃著寒光。小孩子們簇擁著我們的「荊軻」行進在冬日的街巷里,神情肅穆,飽含崇敬,如承大祭,如臨親喪,誰也不吭聲,誰也不吭聲,只聽腳步啪嗒啪嗒地響。

進院子了。主人搓著骨節粗大的手,領著他的兩三個、四五個甚至五六個兒子,還有沒尾巴的狗,七長八短畢恭畢敬地迎候在街門口,除了沒有鳴 放 禮炮,檢閱軍隊,一如接待外國元首的禮節。隨著不失時機遞上的一根紙煙。「荊軻」將紙煙夾到耳朵上,嘴裡叼著殺羊刀好似狗叼著羊棒骨,破鞋打著竹板,目不斜視地走向羊圈,把一隻羯羊抓住犄角拉了出來。羯羊回頭看了一眼羊圈里它的母親、妹妹和弟弟,沒有叫,也沒有跑,被縛住四蹄乖乖地躺在了院中央的小炕桌上。羊圈里的那些羊,它的親人們,一聲也沒吭,木呆呆地看著殺羊刀捅進了它的喉嚨,看著鮮血噴射出來;看著羯羊抽搐了幾下,嗓子裡發出痛苦的嗚咽,眼眸里的光亮慢慢地暗下來,暗下來。看著「荊軻」在它的後腿上用刀捅開一個小口,邊吹氣邊用一根細木棍敲打它的身體,羊的身子一點一點膨脹起來。看著「荊軻」把羯羊剝了皮,開了腔,內臟在寒風中冒著熱氣;看著羊皮搭在了晾衣服的鐵絲上,鮮血滴答滴答地流淌在新鮮的黃土上。

也就是一頓飯的工夫,羯羊變成了一堆肉,殺羊遊戲即將結束。圍觀的小孩子一個個神情各異,有的嚇得目瞪口呆,有的看得興致盎然。有的盯著即將出鍋的羊雜碎喉嚨里發出咕嚕咕嚕的聲響,好似一隻蹲坐在屋頂上的鴿子。有的爭搶著吹了氣的羊尿泡,在寒風中跑得滿頭大汗,像足球場上的勇士。屋子裡,我們的「荊軻」功成名就,端坐在炕桌前,滿臉油汗,顧盼自雄。炕桌上,有酒,有肉,有羊雜,應該還有油糕。院牆上掛的那副羊肝,也是他的。我們的「荊軻」今天走向了他人生的一個製高點,也成了小孩子們新的偶像,發誓過罷年都去學殺羊。

熱場鑼鼓在耳邊敲了一臘月,盼著盼著,過年這場大戲的帷幕在除夕這天終於嘩啦一聲拉開了。

天還沒放亮,第一場戲就開始了。

雞還沒叫頭遍,我們就把腦袋暴露在被窩外面,恨不得請來周扒皮喚醒黎明。等啊等啊,盼呀盼呀,終於看到窗戶紙白了,一炕的孩子就你扯我的耳朵,我揪你的頭髮,興奮得像一窩剛滿月的小狗。正打鬧著,隨著一陣沉重的腳步,門簾掀開了,當爹的帶著一股寒氣挑回了一擔水,鬚髮上結著白霜,邊往水缸裡倒水邊把一串紅紅的鞭炮扔向了孩子。孩子們便確信,年真的來了。

鞭炮當然由最年長的哥哥或姐姐做主,一五一十地分配給了每一個兄弟姐妹。但總會有人認為方案不合理,程序不透明,結果不公平,存在暗箱操作幕後交易中飽私囊上下勾結的嫌疑。激烈的爭論之後,一場沒有陣營的混戰很快爆發了,屋子裡呈現出枕頭與笤帚齊飛、鼻涕共淚水一色的喜人局面。這時候,當娘的作為最後的仲裁者,必定會帶著她的權杖——雞毛撢子閃亮登場,在每個孩子身上留下幾道紅紅的問候和祝福,生活秩序很快恢復了正常,也再沒有人對分配結果提出質疑和申訴。彈壓剛剛結束,安撫又開始了。當娘的揭開躺櫃,拿出一件件衣服,一雙雙鞋襪,扔給臉上帶著淚痕的孩子。孩子們拿到自己的衣服,還沒等穿上身,抗議活動就又爆發了。男孩眼紅女孩的新棉襖,嫌自己的上衣有補丁。兄弟不願穿哥哥替下的舊衣服,說當娘的心不公。孩子們哪裡知道,這些衣服和鞋襪里沉積著苦苦的人生,浸泡著酸酸的歲月。多少個夜晚,我們的母親伴著一盞昏暗的煤油燈,穿針引線,縫連補綴,用心頭的愛和指尖的血,在這些衣服和鞋襪里縫入了整整一個臘月乃至一生的時光。

新衣新鞋穿好了,我們就像一群出籠的鳥兒,呼啦一下湧到了院子裡,演出過年大戲的第二場——貼對聯。

過春節的時候,山後的小村子還在把小碗蘸了墨汁,用碗底在紅紙上扣七八個黑圈圈,貼在門框上當對聯。我們村有三四個初中畢業生,當然是用毛筆寫對聯了。寫的也不是「一夜連雙歲,五更分兩年」這些陳詞濫調,而是「紅雨隨心翻作浪,青山著意化為橋」這樣充滿時代感的語言。字跡雖然像草雞爪子上蘸了墨在台階上走過,村里的老太太卻不住口地嘖嘖稱讚:「看這對子寫得多好哩,多黑哩,多亮哩!」

飽含著對這幾位橫空出世的文化大師的敬仰之情,除夕頭一天下午,每戶人家就讓家裡最有社交才能的孩子,腋下夾著幾張紅紙,恭恭敬敬送到有世交的大儒家裡,排著隊等待大儒恩賜墨寶。大儒吃飯當然是慢條斯理的。兩隻玉米面窩頭、一碟子爛醃菜、半碗白開水的豐盛午餐,大儒直吃了兩三個時辰。大家卻誰也不敢催,直等到金烏西墜,玉兔東昇,方見大儒從炕席上掰下一截篾子認真地剔了牙,淨了手,大喝一聲:「擺案。」早有人把殺豬的案子支在兩隻條凳上。又喊「研墨。」求墨寶的人便搶著在一截斷磚上鑿個手掌大的坑拚命研起墨來。再喊「裁紙。」又有人趕緊把鐮刀磨得雪亮飛快地裁起紙來。再喊「請筆。」兩個短髮齊眉的小子便把一支禿筆盛在一隻擺供品的條盤里,端到大儒面前。大夥便面向大儒和他的禿筆行三跪九拜大禮。禮畢,大儒飽蘸淡墨,運斤成風,在殺豬案前輾轉騰挪,直寫得天昏地暗,日月無光。鄉親們含著無限崇敬無限景仰的目光圍案旁觀,一個個屏聲靜氣,目瞪口呆,誰也不吭聲,誰也不吭聲,只聽得一支禿筆在紅紙上筆走龍蛇,唰唰唰,唰唰唰……這天晚上,我跟著我的二姐等到後半夜終於求到了墨寶,叫我如何不珍惜!

貼對聯的幸福時刻終於到了。我那時已經五歲高齡,因為吃不上好東西沒工夫長個,人還沒有一隻狗高,貼高處的對聯當然輪不著我。但我也不甘心在這樣重大的文化工程中毫無建樹,就趁哥哥姐姐不注意,從對聯里翻出三張鬥方,端了半碗糨糊貼將起來。我那時雖然還不認字,三張鬥方貼得還是很有創意的:堂屋門上貼的是「牛羊滿圈」,羊圈門上貼的是「人丁興旺」,茅房門上貼的是「五穀豐登。」大儒寫的對聯更是不同凡響:上聯是「土豆燒熟了再加牛肉」,下聯是「一萬年太久只爭朝夕」。橫批更絕:「不須放屁。」你說這對聯好呀不好?

對聯貼好了。孩子們的小臉興奮地泛著紅光,忽然覺得脖子裡涼瑩瑩的。抬起頭一看,一朵朵雪花從高遠的天際飄落下來。孩子們站在院子裡,伸出手掌接這雪花,探出舌頭嚐這雪花,邁開腳步追這雪花,任憑它們像棉花糖一樣在舌尖、在手掌、在臉頰上一點點融化……

中午到了,一陣陣胡麻油的香味從家家戶戶大敞的屋門飄散出來,彙聚在村子的上空,聞著就讓人心醉。不用問,第三場大戲開演了:炸油糕。

普天之下,我不知道還有哪個地方的人,像我們雁北人那樣對黃米糕充滿了由衷的熱愛和深刻的眷戀!

黍子去了皮就是黃米。上好的糕,要黃,要軟,還要有筋道。家鄉人這樣形容一塊好糕:女主人剛把一籠糕採成一隻長長的枕頭,舉到胸前翻了個個兒,啪的一聲扔到紅瓦盆里,伸出大拇指按了個坑,倒了一股胡麻油,張開手掌抺勻了,黃糕在正午的陽光下閃現著金黃的光澤。一隻餓急了的大黃狗衝進來,跳上炕叼了一口就跑。滾燙的黃糕在狗嘴裡扯成了一條線,女主人操起擀麵杖就打。黃狗已經跑到了堂屋門口,一鬆口,黃糕唰地一下收回來,好似彈性十足的膠皮。在我們雁北包括河北蔚縣、陝北榆林一帶廣泛流傳著這樣一首歌謠:「三十里的蓧面四十里的糕,十里的蕎面餓斷腰」,意思是說黃糕不僅適口而且耐饑。下窯的後生,趕腳的漢子,大晌午飽飽吃一頓雞肉泡糕,彷彿加了97號汽油的越野車,到第二天早晨身上還有使不完的力氣。

黃糕伴隨著雁北人從小到老,從生到死,從喜到悲,從古到今。不僅是我們日常主食里的最愛,也是情感的符號和橋樑。生了孩子、來了親戚要炸油糕,娶媳婦、蓋房子要炸油糕,過年過節要炸油糕,死了人也要炸油糕。在平常的日子裡,哪家人炸了油糕,誰也不會關上街門獨享。必定會打發一個半大小子,端著一隻大海碗給交好的鄉鄰挨門逐戶送去。兩家人因為雞毛蒜皮的小事有了過節兒,幾個月見了面不說話。用籠布包著七八個黃澄澄的油炸糕,再加上一大碗香噴噴的粉條土豆絲拌豆芽或者熱騰騰的羊雜轟轟烈烈地送上門,女主人必定會喝住狂吼的看家狗,把友誼的使者迎進來,一迭聲誇獎油糕面軟餡好胡油香。血海深仇立馬煙消雲散,油糕外交取得巨大勝利,睦鄰友好關係書寫了嶄新的篇章。

除夕這天,是我的生日。按家鄉的習俗,娘每年都要把一隻包好餡沒下鍋的糕放在門頭上,為我祈福。娘去世的那年,我37歲。娘在36個除夕,在老屋的門頭上,為我放了36只糕。沒有娘的除夕,再沒回老家過,也再沒有人在除夕為我炸油糕。然而,炸油糕的香味,我永遠忘不了。它在我的心裡,在我的夢裡,在我的生命里。

炸油糕的餘香還在農家小院的上空瀰漫 ,第四場大戲又開演了——燙羊頭和壘旺火。父親註定是這場大戲的主角,而我則是他最忠實的觀眾和追隨者,並義務承擔跑龍套的角色。

羊頭是用來祭祖的。列祖列宗從正月十六被送到村口「自謀生路」,到除夕夜才再被請回來接受子孫的供奉,羊頭這樣的少牢之禮是必不可少的。旺火是用來請神的。灶王爺臘月二十三吃了麻糖,從煙囪里乘著一縷炊煙高高興興上天述職,除夕夜也要結束休假回來上班了,我們要在院子裡生起一堆火給他老人家照亮回家的路。父親半下午就把院子裡夏天做飯用的春灶生了火,把拳頭大一隻小小的羊頭恭恭敬敬地請出來,施展十八般武藝仔細打理,其精心細緻的程度絕不亞於女子會所的技師給當紅女星美容。我小朋友也像經驗豐富的護士配合主刀大夫一樣,心領神會,技藝嫻熟。爹一伸手,我就把瀝青遞了上去。瀝青融化了,傾注到小小的羊頭上。稍等一會,瀝青在羊頭上凝固了,結成一個硬硬的殼。爹再一伸手,我把火鉗遞了上去,爹用火鉗扯住瀝青的一角,怕羊疼似的慢慢把瀝青揭下來,羊頭就像做了面膜的美女,小臉干乾淨淨紅紅白白的,讓人不由得心生憐愛。爹又一伸手,我就把一隻鐵火炷遞了上去。火炷在炭火裡燒得通紅,像搜索殘敵一樣,在羊臉的邊疆地區掃蕩了幾個回合。隨著滋啦滋啦的聲響,一股股皮肉燒焦的味道飄散在小院的上空,年味兒的腳步越來越近了。

祭祖的少牢大禮準備就緒了,該壘旺火給灶王爺發信號了。爹在屁股大的院子裡巡視了三五十個來回,在頭腦中經過了可研、立項、環評、報建、招標等幾百項複雜的程序,牙一咬,腳一跺,果斷決策:「今年,就這兒。」撿起一塊炭在當院畫了個圈,確定了壘旺火的最佳位置。我趕緊雙手抱拳,單腿跪地:「得令了,您哪!」把頭頂的破棉帽子往腦後推了推,口裡敲打著戲曲鑼經「急急風」:「鏘鏘鏘鏘鏘,鏘鏘鏘鏘鏘鏘鏘……」在院子裡四面八方尋覓壘旺火基座的石頭瓦塊。

爹用我精心搜求的材料壘好基座,把筐子裡的炭塊一層又一層慢慢砌上去。旺火快收口了,爹帶著滿滿的成就感眯著眼端詳著他半個下午完成的傑作,好似傳說中的魯班爺欣賞他一晚上建成的應縣木塔,身上落滿了晶瑩的雪。我也對爹天才般的創造力和神奇的建築才能敬佩得五體投地,便想做一些錦上添花的勾當——給這座塔安上一個塔刹,開闢青出於藍而勝於藍的新境界。我撒開腿跑進堂屋,找出大儒在紅紙條上寫的「旺氣通天」,正要撿起一個尖尖的炭塊放在旺火頂上,小心翼翼地壓住紅紙條,忽地腳下一滑,一頭撞向旺火,旺火轟隆一聲倒塌了。爹把我從炭堆裡揪著領口拉起來,正要嗬斥,一看我的小臉在炭堆裡蹭得七花八亂,神情嚇得愣愣怔怔,卻又慈愛地笑了。這時候,夜色愈發濃重,雪下得越發大了,北風一陣緊似一陣,風攪著雪刮得人睜不開眼睛,我對旺火的恢復重建工作也沒了興致,便一步一滑地向屋裡走去。

屋裡好溫暖。一盞電石燈把窗紙映得雪亮,爐火熊熊燃燒,一大鍋水在灶台上冒著熱氣。娘在炕席上放了一張好大的案板,揮動一支足有四五尺長的擀麵杖,把臉盆大一團豆面擀成了半個炕席大的一張紙,然後操起菜刀,切成一窩又一窩又細又長的麵條。我坐在窗檯前,用舌頭在結了冰花的玻璃上舔開了一個小孔,看到爹披著一肩雪花,仍在院子裡忙碌,旺火的塔尖慢慢刺向瑞雪紛飛的蒼穹……

雪花滿天飄。天黑透了,充滿神秘色彩的第五場大戲——祭祖和接神要開演了。

春節祭祖本來是應當在祠堂里進行的。由於飽受離亂和遷徙之苦,全縣有家譜的人家寥寥無幾,有宗祠的氏族聞所未聞。雁門關外野人家,祭祖的方式也只能因陋就簡,聊表慎終追遠之意。旺火重新壘好了,刻苦訓練的二哥扛著沒有準星的三八槍,熱愛娛樂的三哥揣著磨出毛邊的撲克牌歸隊了,父親便帶著我們這些男丁到村口迎接祖宗回家。

雪下得沒過腳踝了,鬆軟的雪野上留下了一串串小狗跑過的梅花瓣。走到村口,爹帶領我們弟兄三個圍成一圈,恭恭敬敬地跪下來,擺好供品,插上香燭,拿出紙錢,口中唸唸有詞:「爹,媽,爺爺,奶奶,回家過年哇!」這幾位老人家去世好幾十年了,我從來沒見過,不知道他們長得什麼樣。每年過年把他們請回來,在堂屋裡供上牌位,靠牆擺上幾雙筷子,再點上一盞忽明忽暗的煤油燈,感覺好瘮人,嚇得我一到天黑了就不敢到堂屋裡轉悠。爹剛說完這番熱情洋溢的話語,就刮來一股旋風,攪起了一地雪粒,形成一道雪柱筆直地升起來。我疑心是祖宗乘著這股風來了,覺得脖子後面涼颼颼的,頭皮一陣陣發麻,嚇得膽顫心驚,頭也不敢回。

父子四人穩定了心神,哆哆嗦嗦地點著了紙錢,又在雪地上雞啄米似的磕了一串頭,爹拎著一盞小小的燈籠走在前面,把祖宗領回了家。堂屋的門早就大開了,供桌上擺著幾盤供品,在昏暗的煤油燈下冒著稀薄的熱氣。父親領著我們在供桌前重又跪下來,表達對祖宗的歡迎之情,氣氛無比莊嚴肅穆。我悄悄抬起頭,忽然看到那隻小小的羊頭,經歷了千錘百煉,一隻耳朵耷拉著,一隻耳朵挺立著;一隻眼睛睜著,一隻眼睛閉著。臉上的表情似笑非笑似哭非哭,無比滑稽十分詭譎,卻依然不忘向我齜牙咧嘴擠眉弄眼。我想笑又不敢笑,直把一張小臉憋得通紅……

羊頭做完了供品,臉上的肉剔下來,拌到一大盆土豆片里,上面撒上蔥花蒜末摘麻花,把半鐵勺冒著輕煙的胡麻油澆上去,就成了年夜飯的主菜。又細又薄的豆麵條煮熟了,澆上金針海帶雞蛋花做的鹵,就是年夜飯的主食。此後多少年,我再沒吃過那麼有味的羊頭肉,那麼香甜的擀豆面!

年夜飯吃完了。大人們盤腿坐在炕上,解豆芽,包餃子,訴說年景,懷念故人,說著說著掀起衣襟擦起了淚,然後呸呸吐一口唾沫:「大過年的,咋說起個這!」孩子們把鞭炮的撚子拆開了,把紅紅的小鞭炮一隻隻裝在口袋里,焦急地等待著點旺火的時刻快點到來。

終於,遠處傳來一聲二踢腳的響聲。接著,爆竹聲由遠而近稀稀疏疏地傳過來。孩子們知道,年來了!就趕緊撒開兩腿跑到風雪滿天的院子裡,像一匹匹快樂的小馬駒奔向綠草如茵的原野!

點旺火是家庭最高領導人的專利。這時候,我們的父親必定會成為全家人目光的焦點。只見他從牆角拖來一捆高粱稈,慢慢塞進旺火的基座,用一塊樺皮點了火把秸稈引著了,舞起新做的笤帚呼呼地扇。火苗像舌頭似的舔著炭塊,漸漸地,旺火被點燃了,紅紅的火光從旺火的縫隙里迸發出來,燃成一座光芒四射的玲瓏寶塔,把白雪覆蓋的農家小院映照得格外溫馨。爹站在旺火旁,用左手的拇指和食指輕輕地捏著一隻二踢腳,點燃了引信,二踢腳衝天而起,發出驚天動地的迴響。包在二踢腳外面的紅紙炸成紅紅的花雨,飄飄灑灑地落下來……我從口袋里掏出心愛的小鞭炮,把一截高粱秸稈的芯點燃了作火種,把一聲聲清脆的響聲送給大雪迷茫的天空。

北風那個吹。小院里的旺火光焰熊熊,像一隻隻紅彤彤的火燭,給莊戶人苦寒的生活帶來了暖暖的慰藉和希望。放罷了花炮,孩子們便提著燈籠到相鄰的人家去拜年,白雪皚皚的街巷里響起了一陣陣喊聲、笑聲和零零星星的鞭炮聲,年味兒越來越濃了!

薛榮

(責編:馬雲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