騙局盯上「尾部演員」
這回,誘餌是四則演員招募信息。多數看起來專業、詳盡,分別來自泰國四個劇組。去年年底,它們被「拋」進國內多個通告群,吸引了不少搶活兒的「尾部演員」。
其中有演員王星。今年1月初,王星的家人公開發聲,稱他在泰緬邊境失聯。人們才意識到,這是一起騙局。
誘餌的另一端,一直延伸進緬甸東區。警方調查發現,這是一條跨國人口販賣鏈條。犯罪集團在微信群裡發佈虛假招募信息,把「上鉤」的人誘騙至泰國境內,再轉運到緬甸妙瓦底,販賣進各電詐園區。
我們採訪了多位親曆以及差點踏入這場騙局的演員們,瞭解到這些「誘餌」曾不斷升級。犯罪集團抓住了底層演員渴望機會的心理,在他們不穩定的工作和生活中,精心布下了陷阱。

拍攝地不約而同是泰國
1月初,演員徐大久找到了新的工作,進入一個短劇劇組。拍戲節奏很快,七天要拍一百集,他每天只能睡三個小時,得吊威亞,摔打,還得在雨天淋得渾身濕透。
但這些都沒關係。他需要曝光機會。
對於像他這樣沒什麼名氣的「尾部演員」來說,曝光比一切都重要。在這個行業里,少數的「頭部明星」壟斷了大部分資源,卡在中間的「腰部演員」雖也面臨困境,但仍有一定的機會和保障,最艱難的就是追在尾部的小演員,他們通常收入低廉且不穩定,甚至有失業風險。
他們沒有自己的經紀公司,通告群是找活兒的主要途徑。一個演員手機里,可能有幾百個甚至上千個這樣的微信群,裡面有演員副導演、藝人統籌,更多的是發佈招募信息的中介和群演。
群裡每天都會有不少來自全國各地的招募信息,也就是「組訊」,每次有新機會,演員得迅速撲上去搶。稍晚一些,劇組就招滿了。
徐大久上一次搶到工作機會是去年年底。
「泰國拍攝通告,有差旅,(2024年)12月30號至1月5號,同性主題短劇,招募5名中國國籍演員主演。800元每天,元旦雙倍。必須有護照,今天能試戲,明天就進組。」
2024年12月26日,看到這條組訊的時候,徐大久像往常一樣,慣性一般撲了上去。他加上「經理人」的微信,發過去自己的簡曆、照片、演戲片段集錦,不到10分鐘,就拿到了試戲劇本,然後拍攝了一段打籃球的片段。
徐大久口中的「經理人」,就是發送組訊的人。不同於知名演員、配有專門的經理人,徐大久自己接活兒,任何能提供角色資源的,都是他的經理人。
早在2024年12月初,群裡就發過警匪院線電影《緝毒女警》招聘男女演員的信息,當年12月20日之後,除了徐大久應聘的這部同性題材短劇,還有一部名為《你男友我老公》的短劇和一部需要拍攝45天的院線電影《暗夜玫瑰》,都在招中國演員。
這些劇組有一個共同點——拍攝地點都在泰國。
徐大久將試戲片段發給「經理人」,僅僅四分鐘後,他被告知試戲通過。
29歲的徐大久做演員已有6年時間,從沒遇到這樣快的決定速度。一般來說,劇組定人至少需要一天。「經理人」給他的解釋是,他已經是最後一批後備,得快。同樣被選中的還有另外四名演員。
在同一天,演員王星得到了短劇《你男友我老公》的主演機會,1月3日飛抵曼穀。再早幾天,一位名叫楊澤琪的模特被選到《緝毒女警》劇組,於2024年12月20日抵達泰國。

後來的故事,大家都在媒體上知道了。王星和楊澤琪兩人坐上了劇組的車輛,一路向北,在泰緬邊境失聯。
徐大久一行五人幸運一些。他們更早地發現了問題。
失聯演員曾查詢劇組信息
其實,原本一切都很妥帖。劇組為徐大久提前訂好了往返機票,以及位於泰國中部的一家酒店,還安排了接機車輛。
2024年12月27日、28日,徐大久、範虎等五位演員先後抵達曼穀素萬那普機場。
劇組還幫他們聯繫了一位中國的「經理人」,叫馬薪䥬。馬薪䥬常幫影視劇、短劇、廣告宣傳片團隊招募演員。據他回憶,劇組工作人員通過社交平台找到他,拿出了一份經理人代理合約。對方的表現很專業,關於合約中的細節,和他反復協商,改了又改,這讓他覺得,「對方很懂這個東西。」
劇組提供的薪資也很合理。男演員日薪800元,徐大久算了一下,整個劇拍下來,他能拿到的薪資和國內一部短劇的打包價差不多。組訊海報看起來也專業、詳盡,上面寫了出品公司、製作單位、選角團隊、簡要劇情等信息。

海報顯示,《緝毒女警》等幾部戲的出品公司都是「歌萊美傳播」,外加一家國內或香港的影視公司。
起先,演員們看到拍攝地在泰國時,也有遲疑。近幾年,因為國內的反詐宣傳和新聞報導,他們對在國外,尤其泰國、緬甸等地拍攝的劇組都保持一定的警惕。
在家屬曝光的聊天記錄中,失聯的王星和楊澤琪曾與「劇組工作人員」確認製作公司的名字,以確保組訊的真實。歌萊美傳播全名實為亞洲歌萊美傳播股份有限公司,是泰國最大的娛樂公司。查詢到公司信息以及過往拍攝的作品後,王星和楊澤琪放下心來。
露出馬腳的是機票——落地泰國後,徐大久一行人查到,他們的返程機票都被退掉。
覺察出不對勁的馬薪鎛讓他們收好自己的護照,不要上劇組的車。
幾位演員開始多方求證劇組的真實性。2024年12月29日,其中一位演員範虎在國外某社交平台上私信了組訊海報上的導演,問他是否有這部劇。
導演回覆他,「請小心騙子,這不是我。」幾人迅速收拾行李,偷偷離開酒店,購買機票回國。
2024年12月31日,回國後的徐大久在社交平台發佈影片,提醒大家不要上當受騙。但他的影片傳播量有限。
1月5日晚,王星的女朋友康女士在微博上發聲,尋找赴泰國拍戲後失聯的王星。這條信息被不少明星轉發,這才引起了廣泛關注。
公安部發佈的通報顯示,王星1月3日淩晨抵達曼穀機場後,乘坐「演員統籌」顏十六安排的車輛經泰緬邊境,被送入位於緬甸妙瓦底地區的「阿波羅」詐騙園區,隨後又被販賣至「環亞」「凱旋」等多個園區。
妙瓦底地區位於緬甸東區,與泰國湄索縣隔著一條莫依河,分佈著不少詐騙園區。據公安機關偵查,這裏還隱藏著一個專門從事跨境人口販運的犯罪集團。
2024年12月以來,這個犯罪集團在大量微信群中發佈招聘演員、模特、劇組工作人員等虛假信息,通過為有意向人員購買機票、預訂酒店、安排車輛等方式,將其誘騙至泰國境內,再轉運至緬甸妙瓦底,販賣到各電詐園區。
截至1月17日,中泰警方已聯手抓獲12名境內外犯罪嫌疑人,相關案件偵辦及其他犯罪嫌疑人緝捕工作仍在進行中。王星和楊澤琪也分別於1月11日、17日獲救,安全回國。
這次事件中,曾轉發過泰國拍攝組訊的「經理人」微信,都被投訴封號。一位中介在朋友圈發了道歉聲明,他稱自己只是收了100元、轉發了一條組訊,願意配合警方調查取證。
試戲僅4分鐘就通過
王星的事件被曝光後,演員們才意識到,騙子的手已經伸向了演藝圈。
回憶整個過程,徐大久猜測,劇組預訂的酒店和機票,或許只是為了能讓他們順利入境泰國。自2024年3月1日起,中泰互免簽證政策正式生效 。赴免簽國家旅遊時,旅客通常會提前打印往返機票和酒店信息,以供海關驗證。
從後往前看,越來越多疑點開始浮現。
比如,最早發佈的《緝毒女警》招募信息,給跟組演員的薪資為每天800元到1000元,但根據演員晨晨的經驗,在國內,跟組演員一個月只能拿到4000元左右,平均每天一百多塊。組訓也不完備,只有文字,沒有海報。
演員Dennis曾詢問「演員統籌」顏十六是否有更專業的組訊,對方以保密為由,沒有出示。Dennis憑直覺判斷,這則招聘信息不可靠,沒有繼續溝通。
而且,工作人員總是著急地催促演員盡快進組。Dennis回憶,顏十六曾連續四次問她「能不能進(組)」。

整個試戲過程也快得驚人。徐大久試戲4分鐘就通過,朋友還打趣他:「這次對演員要求不高啊。」演員伍月也試了同一部劇,給的試戲片段只需要兩句話就能完成。在她試戲完十分鐘左右,便被定下了角色。還沒商定合約與片酬,工作人員又詢問她,能否在第二天進組。
伍月立馬把這些疑點發到北京一個演員通告群,提醒大家注意,但「大家打個哈哈,當個笑話聽,也就過去了」。
而更重要的一點是,出國務工需要辦理工作簽證。
在內地電影劇組從事幕後工作近十年的Vivi提到,在國外拍攝的劇組需要給演員辦理工作簽證、購買保險。「‘黑拍’容易出事,正規劇組不會這麼幹。」
她參與過多個電影劇組在海外的拍攝,其中一個拍攝地就在泰國曼穀。Vivi提到,一般來說,辦理泰國的工作簽證起碼需要10到15天,再加上劇組選人、製片人報備,都需要時間,因此,忽略所有過程、催人進組,明顯是一件不合理的事。
「尾部演員」渴望機會
「也只有我們這種普通人才珍惜這次拍攝的機會,才會去的。」
徐大久在多部影視劇中演過能露臉、有台詞、有劇情的特約演員角色,不過,在外貌上,徐大久不屬於出色的類型,他接受自己不能演男主的現實。在接到這次機會前,去年12月,他進了兩次組,月初在一部短劇中飾演男二號,月中在一部電影中做特約演員,殺青後,尋找下一步戲的同時,他繼續自己的兼職——做婚禮策劃主持,跑網約車。
這是大部分「尾部演員」的處境。「要是光靠拍戲,恐怕早餓死了。」演員晨晨曾留學海外,畢業回國後嘗試過多種行業,但幾乎都做不滿三個月。2020年,她因為喜歡演戲,進入演藝行業。
最開始做群演時,一天只能拿到70塊,得不停接戲,才能保證生活。行業甚至有「互免」的現象,即劇組提供演戲的機會,讓這些名不見經傳的演員免費參演。
2023年,晨晨在一部爆火劇目中飾演了一個小角色,有了更多曝光機會。現在,她已經能接到一些特約演員的角色,一部戲拿800到1000元的報酬。除了拍戲,晨晨還會接宣傳片、信息流廣告之類的拍攝,平均下來,一個月能掙6000到10000塊。
以前,演員們都是不停跑劇組,線下面試,疫情之後,劇組開始使用線上試戲的方式。通告群進群門檻低,常是魚龍混雜,辨別組訊真偽沒有什麼好辦法,只能依賴經驗。還有演員直言,自己並不關心真偽,看到有機會,就條件反射般給中介發去自己的資料,然後試戲,等待反饋。
試戲通過,就約好時間、地點和薪資,直接進組,化妝,上工。如果沒有通過,連回覆也不會收到。試戲試幾十次都沒有回覆也是常態。
在這個看起來鬆散的流程里,有一套固定又嚴苛的規矩。演員不直接與劇組聯繫,在進組前,他們多是通過中介和劇組溝通,「否則就越級了。」而中介會從演員的薪酬中抽成10%-20%。
「演員本就是朝不保夕的工作,原本以為拍攝完拿不到錢已經很慘了,沒想到這次直接威脅到了人身安全,演員的權益以後誰來保障?」這次出事後,有位演員在社交平台上為同行鳴不平。
中介馬薪䥬也是一名演員,他今年25歲,閑的時候「有什麼幹啥,給錢就干」,拍戲、做幕後、當製片、做經理人,勉強維持生活。他理解這些演員們的處境,沒有咖位,沒有大公司保障,就沒有資格挑挑揀揀。他們渴望機會和認可。
「這個角色是導演為你量身打造的。」所以,去年12月底,看到屏幕對面的「經理人」發來這句話時,已經找活兒找了一段時間的徐大久幾乎瞬間決定動身。年底,原本拍攝機會就少,這次還能去海外,他形容自己的心情「十分美好」。
徐大久期待著,自己從冬天前往夏天,「人生能翻開新的篇章。」
但顧慮也存在過。「安全吧?」徐大久問工作人員。
沒收到回覆。他猜對方可能很忙,沒好意思再打擾。在對機會的渴望和維持生活的壓力面前,一切戒備和懷疑都只能往後放。所以,他收拾好行李,從江蘇連雲港出發。
(文中晨晨、Dennis、Vivi、伍月為化名)
新京報記者 趙敏 實習生 彭衎
編輯 彭衝 校對 李立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