捐贈張愛玲手稿及遺物給大學圖書館 桑治以朗文學遺產管理人身份「卸任」

封面新聞記者 張傑

2025年是張愛玲逝世30週年。關於這位傳奇女作家的文學遺產,一直牽動著眾多讀者的心。

2月12日,「桑治以朗博士及桑治元琳女士捐贈儀式:張愛玲、桑治淇及桑治鄺文美手稿遺物」在香港都會大學舉行。身為張愛玲遺產管理人的桑治以朗在分享會上闡述了這次捐贈的初衷、願景。桑治以朗與姐姐桑治元琳這次捐贈的內容包括張愛玲的手稿、信件、個人物品,以及張愛玲摯友桑治淇和桑治鄺文美夫婦的手稿、藏書、個人物品,多達數千件。通過今次捐贈,這批文獻及物品真跡將永久落戶香港都會大學。

桑治元琳女士、都大校長林群聲教授、桑治以朗博士及都大副校長鄺誌良教授(從左至右)向媒體介紹部分張愛玲與桑治淇夫婦的書信真跡桑治元琳女士、都大校長林群聲教授、桑治以朗博士及都大副校長鄺誌良教授(從左至右)向媒體介紹部分張愛玲與桑治淇夫婦的書信真跡

香港都會大學人文社會科學院副院長梁慕靈博士在分享會上介紹,捐贈中涉及張愛玲的部分包括張愛玲與桑治淇夫婦的幾百封通信,《重訪邊城》手稿,以及包括流傳甚廣的張愛玲經典旗袍照片在內的個人物品。

張愛玲致桑治鄺文美(1956 年 10 月 12 日;張愛玲通過桑治鄺文美為她在香港訂製旗袍,附張愛玲手繪旗袍設計圖)張愛玲致桑治鄺文美(1956 年 10 月 12 日;張愛玲通過桑治鄺文美為她在香港訂製旗袍,附張愛玲手繪旗袍設計圖)

隨後,封面新聞記者也採訪到梁慕靈博士詢問更多細節,她透露,此前由桑治家轉送給皇冠出版社保存的張愛玲手稿和物品,則不在今次捐贈予都大物品之列。梁慕靈博士還介紹,香港都會大學計劃在該校圖書館設立一個佔地約1500平方尺的中國現代文學主題的展覽廳,設立「張愛玲特藏」及「桑治淇、桑治鄺文美特藏」,來收藏和展示這批珍貴的獲贈珍品。

此外,她透露,香港都會大學人文社會科學院會和圖書館合作成立專門的研究團隊和工作小組,通過數碼人文研究的方式,建立數碼文獻資料庫和數碼影像典藏庫,助推這批珍貴文獻的學術研究、展覽、公眾推廣等。此外,該校還計劃舉辦免費講座和公開展覽,通過豐富及多樣的展品,希望能讓公眾從多個角度,瞭解張愛玲和桑治氏夫婦的故事及其卓越成就。展覽預計最快於今年(2025)下半年開始,細節安排會隨後公佈。

分享會直播中展示捐贈的張愛玲照片(屏幕截圖)分享會直播中展示捐贈的張愛玲照片(屏幕截圖)

1995 年9月,張愛玲在洛杉磯去世後,遺囑執行人林式同按照張愛玲遺囑,將她所遺留的東西交給張愛玲生前密友桑治淇夫婦,包括錢財與遺物、手稿。在由桑治以朗口述、陳曉勤執筆的《桑治家客廳》(2015年,花城出版社)一書中可以看到,林式同以海運方式寄了十四箱東西過來,包括書籍、照片、衣物、鞋子、手提包、假髮、毯子以及兩箱手稿。收到遺物後,桑治淇夫婦經整理,將11箱交給了與張愛玲有幾十年出版合作關係的台北皇冠出版社保管,留下3箱在家中保管。1997年,旅美學者張錯在美國南加州大學成立「張愛玲文物特藏中心」,那時桑治淇剛去世,桑治鄺文美送去兩箱張愛玲的遺稿。其中包括《同學少年都不賤》的手稿,《海上花》的英文譯本打字稿,《少帥》的英文打字稿,《中文翻譯:一個文化影響的媒介》的英文演講稿等。2003 年,在美國取得統計學博士學位的桑治以朗從美國回到香港,照顧生病的母親桑治鄺文美,同時開始幫助母親整理張愛玲的手稿、遺物。2007年,桑治鄺文美去世。之後,桑治以朗以張愛玲文學遺產執行人的身份,整理出版包括《重訪邊城》《異鄉記》《小團圓》《雷峰塔》《易經》《少帥》《張愛玲往來書信集》等張愛玲多部生前遺作。

自2003年算起至今,桑治以朗開始參與張愛玲遺產管理已超20年,他坦言自己年齡不小了,如今這批遺產手稿捐出去,桑治以朗坦言如今的感受是:「零壓力」。

桑治以朗博士桑治以朗博士

讓不少人意外的是,這批張愛玲文學遺產的去處,並不是張愛玲的母校香港大學。對於捐贈的去處選擇,桑治以朗在發佈會上也給予詳細解釋。他首先提到,他和姐姐都很確定,肯定不會拍賣這批手稿、遺物。「我們希望這批資料有完整公開的機會,便於學界和大眾研究和欣賞。」最終綜合考慮一番,決定捐給香港都會大學圖書館,「其中最關鍵的理由在於,這間圖書館可以同時接受張愛玲和我父母桑治淇和桑治鄺文美的手稿和遺物。作為這兩份遺產的繼承人和管理人,我和姐姐不願意將這兩份遺產分開。比如說,我父母跟張愛玲的幾百封通信。如果分開的話,將來讀者想看,就要在不同的地方跑來跑去。」

分享會直播中展示捐贈的張愛玲信件(屏幕截圖)分享會直播中展示捐贈的張愛玲信件(屏幕截圖)
分享會直播中展示捐贈的張愛玲手稿(屏幕截圖)分享會直播中展示捐贈的張愛玲手稿(屏幕截圖)

作為捐贈人,對於捐贈出去的這批資料和遺物,會希望對方將來對之做怎樣的安排?桑治以朗說,自己其實沒有特別具體的要求,但他願意給出一些個人建議,「既然有這麼多的東西在這裏,可以考慮充分研究利用,幫助年青人更直接瞭解張愛玲。 比如說,推向面向外地讀者的一日遊項目,坐高鐵來到香港,看看張愛玲手稿,坐坐桑治家客廳的桌子……」桑治以朗還提到,可充分利用AI或者VR技術,還原張愛玲全息影像。

梁慕靈博士向封面新聞介紹,都大是香港首間應用科學大學,專注於應用學科,同時非常重視人文學科的發展。「創意寫作文學碩士」課程是香港第一個以中文教授的創意寫作碩士課程。

2011 年 7 月 24 日,香港書展期間,華西都市報-封面新聞記者在香港第一次採訪到桑治以朗。當時他已經 62 歲,衣著簡樸,態度親切,看起來比實際年紀年輕。體恤記者遠道而來,桑治以朗主動提出從家裡趕到書展附近一處咖啡店,接受面對面的採訪。他當時誠懇表示:「本來想邀請你來我家親眼看下張愛玲交給我父母處理的遺物箱子。可是正好這幾天房間在裝修,這些箱子被封存保護起來,沒法看到。」受訪完畢後,他乘地鐵回家。

2013 年 7 月,華西都市報-封面新聞記者再次在香港書展期間,前往桑治以朗探訪。桑治家住在香港九龍嘉道理道的加多利山上一片鬧中取靜的住宅區。桑治以朗家所在的一棟共六層高的臨街半弧形奶黃色樓房。這是桑治以朗繼承父母的房產。1959 年夏,桑治家從港島北角繼園搬到九龍加多利山。父母去世後,桑治以朗居住於此。一進門可看到,客廳正中間最顯眼的位置是一套扭條花鐵餐桌椅,簡單雅緻,品味不俗。桑治以朗說,這張餐桌椅是他的父母幾十年前從上海帶到香港的。

桑治以朗家中客廳三面牆上最顯眼的東西都跟張愛玲相關:1987 年香港曾經上演的張愛玲作品《傾城之戀》話劇版海報;一套張愛玲作品集封面圖;張愛玲的英文證件原件;張愛玲身穿旗袍的經典照。而靠牆的一個大書櫃,裝滿關於張愛玲的各種傳記、研究著作,記者當時數了數,大概有近 200 種。也就是說,這幾乎相當於一個張愛玲研究陳列室。桑治以朗從屋內拿到客廳 6 大班厚厚的張愛玲信劄手稿原件文件夾,從中看到了張愛玲的信件、稿件,文字細緻整潔。此外,桑治以朗還搬出了 3 個扁平而破舊的牛皮紙箱。裡面張愛玲的眼鏡、手錶、筆、化妝品以及幾雙沒來得及穿的毛巾絨拖鞋,生前躺過的毯子等。

桑治以朗透露自己大概見過張愛玲兩次。第一次發生在 1952 年至 1955 年間,張愛玲在香港,出生於1949年的桑治以朗跟著媽媽桑治鄺文美見過張愛玲。只是他年齡太小,沒有印象。張愛玲倒是在自己寫的文字中提到桑治以朗,「聽見琅琅吃藥」「戴著藥丸如護身符」等。第二次是在 1961 年夏天,為了給自己丈夫賴雅籌集醫藥費,張愛玲回到香港,趕寫兩個電影劇本。張愛玲在旺角花墟附近租了房間,從桑治家步行過去只需幾分鐘。後來臨走前退了租,卻發現還有電影劇本未寫好,便來桑治家借住兩星期。此時的桑治以朗已經是12歲。桑治以朗將房間騰出來讓張愛玲住,自己到客廳里睡。「她給我的印象很簡單,一個高高瘦瘦的女子,整天躲在房間寫作,偶爾出來一起吃飯,與小孩無甚交流。多年來我不知被問了多少遍對張愛玲的印像這個問題,但我實在沒有什麼可以多說。我不記得跟她有過交談,印象中她總是在屋子裡寫作,而且她跟我媽媽多是講上海話。」桑治以朗回憶說。

說話間,桑治以朗還指著一個面積很小的衛生間說,「房屋改造前這曾是一個小房間,剛好放下一張床,張愛玲就在這裏寫文章、休息。」

訪談過程中,每當提及現代文學史上哪位文人作家與張愛玲的關係時,桑治以朗會從容地站起來,自然而然地走到相應的位置,打開書櫃,熟稔地捧出一大堆相關的資料。或者是,在談及某段文學史事時,他亦能很快地道出個中事件的始末,甚至具體到哪一年哪個月哪份報刊雜誌上。他對張愛玲文學創作與人生歷程的瞭解程度可見一斑。桑治以朗談吐溫文爾雅,講到有關張愛玲的「傳聞」,或者對自己的「誤解」時,會兩手輕輕一擺,報以「嗬嗬」一笑。

張愛玲近些年來整理出版的書到底有沒有偽作,也是很多人關注的課題。對此,桑治以朗說,這需要具體分析。「我整理出版的《重訪邊城》、《異鄉記》、《小團圓》、《張愛玲私語錄》、《易經》、《雷峰塔》。除了後兩部是打印稿之外,都是親筆手稿。而且就算打印稿也都有她親筆修改的手跡。至於別人通過舊報紙或其他場合發現的張愛玲遺作,我無法保證它們的真偽。」

當時記者還向桑治以朗問到,最終將怎樣處理自己家中張愛玲的文學遺產、遺物。桑治以朗說,他當時「正考慮贈送給圖書館保管。不過我有要求,就是他們要做電子版,一方面可以避免因過多的參觀引發原稿受損,二來也能讓更多的人看到。」

值得一提的是,這次捐贈除了張愛玲的手稿、遺物,還包括桑治淇夫婦手稿和藏書。其中就包括錢鍾書給桑治淇親筆簽名的《談藝錄》,桑治淇所藏的不同版本的《紅樓夢》,以及桑治家客廳里那套接待過錢鍾書、張愛玲等眾多名人的扭條花鐵餐桌椅。

錢鍾書在《談藝錄》上的簽名錢鍾書在《談藝錄》上的簽名

桑治淇1919年出生於浙江吳興,桑治淇的父親桑治春舫是我國現代劇壇上較早研究和介紹西方戲劇及理論的文化名人,也是坊間著名藏書大家。桑治淇畢業於燕京大學西語系,是中國現當代著名文藝評論家、翻譯家,在《紅樓夢》研究方面為學界所稱道。

上世紀40年代,作為「桑治家客廳」主人的桑治氏夫婦,在上海時與錢鍾書、傅雷等人有著密切交集。在2024年5月由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出版社出版的《錢鍾書楊絳親友書劄》中,收錄桑治淇寫給錢鍾書的信箋二十八通。

桑治淇還是香港電影業的先鋒人物。上世紀五六十年代邵氏影業出品的多部影片,如《空中小姐》(1959)、《花好月圓》(1962)等的製片人,都是邵逸夫所深為倚重的桑治淇。上世紀50年代,因為翻譯海明威的《老人與海》的工作機會,張愛玲在香港結識桑治淇、鄺文美夫婦,成為持續近半個世紀的知音好友。桑治淇為張愛玲的文學寫作也提出不少有益的建議。張愛玲與桑治氏夫婦互通大量信件,這也是張愛玲生前書信的重要組成部分,其中內容已經被整理出版——2020年9月耗時8年整理,40年間(1955年-1995年)累計700餘封共達70萬字的張愛玲與摯友桑治氏夫婦書信集《紙短情長·書不盡言:張愛玲往來書信集》出版。張愛玲在心中多次表達桑治氏夫婦的知己友誼對她的重要性。比如心中會寫這樣的句子:「每次想起在茫茫人海之中我們很可能錯過認識的機會,太危險了,命運的安排多好」。

香港都會大學圖書館館長譚文力表示,這次捐贈不僅豐富大學圖書館館藏,更可為全球研究人員提供珍貴的學術研究資源,讓對中國現代文學、張愛玲和桑治淇、桑治鄺文美夫婦作品感興趣的普羅大眾,皆可受益。

張愛玲的一批手稿、遺物被捐贈,在張愛玲讀者中也引發較大關注。出生於1994年的謝有坤就是其中一位。自2016年起謝有坤開設微博帳號 「張迷客廳」,專注分享、考據張愛玲文字和資訊,內容專業,深受網民關注。「張迷客廳」還曾因兩次糾錯引發「出圈」效應:一是2018年指出了演員馬思純在微博上分享的張愛玲語錄是假的,隨後馬思純感謝其指正,表示虛心接受;二是2020年張愛玲百年誕辰時,林青霞的紀念文章里提到張愛玲的簡筆畫,「張迷客廳」撰文指出,那幅畫並非張愛玲所作。林青霞也特地感謝「張迷客廳」更正了這一「美麗的誤會」。2023年5月,《讀庫》2302期上刊發了謝有坤名為《〈山海經〉里的男化張愛玲》的文章,在張迷群體和學界中也頗受關注。

謝有坤告訴封面新聞記者記者,他在2024年5月和9月,與友人一起兩次前往桑治以朗家中探訪。回想看到張愛玲一些手稿筆跡,謝有坤的感受是,「她謄寫作品的手稿筆跡是小小的、圓圓的,很耐性,很有條理,每一個字都乖乖待在格子裡。有點像繡花。我覺得這跟她不喜張揚性格是一致的。而且她還應該是為了避免別人認錯字。她是一個對自己的作品準確度非常認真的人。」

對於桑治先生這次將家中所藏的張愛玲手稿捐贈給大學圖書館,謝有坤說自己能體會到他的初衷,「大學是公共機構,也便於學術研究。他肯定是希望能給一些希望多瞭解張愛玲這些手稿遺物的人帶來便利。比如說,我作為張愛玲的讀者和研究者,經常去桑治家看手稿肯定是不現實的,但如果將來大學里對外陳列,肯定要方便得多。我很期待桑治先生捐贈的這批手稿、遺物對外展出時再去參觀。」

隨著時間的推移,張愛玲的遺作、生前未刊手稿已陸續被發掘、整理、出版,所剩終究是會越來越少。但謝有坤這樣對張愛玲世界如此熱情的讀者,是否會擔心,以後可以期待的東西越來越少?「一開始的確會這麼想。但後來我又發現,哪怕新發現的這些東西目前只有這麼多,張愛玲的文學世界好像也是讀不完說不盡的這種感覺。」

(除屏幕截圖外,圖片由香港都會大學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