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源思維》:真理與自由之間這驚險的一躍如何可能發生
真理(Veritas或Truth)是諸多大學的校訓。真理使人自由(The truth shall make you free)的格言更廣為傳播。但是,世間的道路又如此的漫長,充滿太多的崎嶇和波瀾,在各種偶然和突發中我們逐漸感到恐慌和無助,開始感歎:「為何聽了如此多的道理,卻依然無法過好這一生?」
逐漸,對真理的懷疑在我們內心野蠻生長。天地悠悠,最終我們選擇妥協和退讓,將自由託付給戲說人生、笑看風雲,安慰自己一半清醒,一半醉。公共管理和公共事務研究著名學者何豔玲教授所著《源思維:洞穿本質的深度思考法》(以下簡稱《源思維》)呈現的不是成功之路,也不是策略性的思考方法、生活習慣,更不是可以快速習得的實用主義成功技巧,而是探索真理與自由之間這驚險和漫長的一躍如何可能發生。如何在堅守對真理的追尋中求得自由,在領悟科學精神中駕馭日常生活,在駕馭日常生活中增進人生厚度。其中的文字不僅是作者本人的所思所感,更是她的來時路——少小離家後,如何在追求真理的過程中,為自己的家庭、子女、生活和工作帶來自由。

《源思維》,作者:何豔玲,版本:中譯出版社 2024年8月
勇敢地運用理智
運用理智、直面世事本身,並不一定讓生活變得更加「容易」和「輕鬆」,而同時可能伴隨著艱辛和危險。因此,去洞穿本質、深度思考的第一步不是各種思維方法,而是勇氣。在放棄真理之前,先被放棄的也是勇氣。
伊曼艾荷沙維·康德說,任何一個個人要從幾乎已經成為自己天性的那種不成熟狀態之中奮鬥出來,都是非常之艱辛和非常之危險的,因為他甚至於已經愛好它了。因為一旦脫離自己靠模糊經驗和笑看人生就可以適應的舒適區,各種不確定性便會撲面而來。懶惰和怯懦乃是何以有如此大量的人,雖然大自然早己賦予了他們思考的力量,但他們卻仍然願意終身處於不成熟狀態之中,所以康德呼喊著,要敢於認知(Dare to know),要脫離自己所加之於自己的不成熟狀態,不要不經別人的引導就缺乏勇氣與決心運用自己的理智。而伯瑞克利則說,你們要下定決心:要自由,才能有幸福;要勇敢,才能有自由。何教授並沒有將勇氣作為書中特別的關鍵詞,但這卻是一切故事的原點,是真正的源思維——但當那個內向害羞又不善言辭的小女孩,脫離自己的舒適區,勇敢走上辯論場,直面世界,對艱辛和危險採取迎面而上的態度,後面的人生故事才徐徐展開。那些看起來毫不費力的故事背後,都付出了百分之兩百的努力,這也是何教授的故事。
知識就是力量
C.胡禮·米斯在《社會學的想像力》中提到,普通人戰勝自己的困擾,需要的不只是信息,也不僅僅是敢於理性思考。他們還需要一種心智的品質,這是奠基於社會科學知識之上的想像力,從而使他們能更有效地利用信息和理性看清世事,以及或許就發生在他們之間的事情的清晰全貌。布迪厄說,要超越表面現象,對於人們的自由及其對幸福和自我實現的合理願望的無數侵害,就必須追溯到其經濟的和社會的真正的決定因素。
作為一名長期從事嚴謹學術研究的社會科學家和公共事務專門研究者,《源思維》的何教授試圖呈現的不是雞湯,也不是成功學(前者是非理性的,後者是不真實的),而是深度思考的力量。何教授認為,停留在現象層和事實層的都是淺層思考。在這種思考方式下,我們可能會瞭解到事實,但還是無法瞭解事實發生的機制和機理。我們在生活中遭遇的種種困擾、不解和衝突,都可能因為我們僅僅拘泥於現象的表面,從而無法深度理解事實的真相,更無法探究到事物的本質。這是米斯談論的「源於週遭情境的個人困擾」,或者布迪厄將其表達為「通過尋找不幸的社會根源,從而免於自責」。
如果回到思考的運作機制,深度思考與淺層思考的最大區別是:單一斷定思維主導淺層思考,多元因果思維驅動深度思考。每個理性個體都有強大的邏輯給出能力。但越強大和自洽的邏輯給出能力,也越容易製造各類「合乎情理」的解釋。突破感覺的、經驗的和虛假的日常邏輯並非易事。1996年,傑佛瑞·薩克斯在《經濟學人》上面講了一個古老故事:農民向牧師請教如何拯救奄奄一息的雞群。牧師建議祈禱,但雞還是繼續死去。牧師又建議在雞舍里放音樂,但雞的死亡仍未減少。牧師再三考慮後,建議將雞舍重新粉刷成鮮豔的顏色。最後,所有的雞都死了。最後牧師卻告訴農民「真可惜,我還有很多好主意呢」。這個故事表明,每一個邏輯都能找到一個相對應的「現象」,而每一個現象也都能夠找到相應的「邏輯」,但這個邏輯遠非世界的真實或者本質。如果缺乏一個標準,「現象」和「邏輯」之間的鏈接事實上是輕而易舉的。我們需要尋找科學的「關係」,突破感覺的、經驗的和虛假的日常邏輯,即那些「並非知識的信息、沒有原則的主見和沒有信念的直覺」。
因此,多元因果思維的實現,需要的不僅是思維和想像,更需要借助人類的集體智慧,也就是系統和廣泛的知識。知識是有清晰邊界的、被證實的或者被廣泛相信的系統認識。例如,我們一般都明白,現實中的個體既不會像原子一樣孤立在他們的社會網絡之外作出決定、採取行動,也不會盲目遵從社會、群體、組織給他們所寫的表演腳本。近來流行的「草台班子」表明,那些看似絕對的權力、看似光鮮靚麗的偶像、看似嚴密理性的規則、看似不可思議的「超人」,其實卻是漏洞百出的、臨時性的、簡陋的、普通的、非正式的、非人格化的,超出我們一般性認知的、低水平漏洞無處不在,成功的「天才」其實只是信息差、權力差別、決策地位、資源調動,神秘色彩都是濾鏡。但是,如何把這個觀點變得更具有分析性呢?社會網絡和經濟社會學大師馬克·格蘭諾維特(Mark Granovetter)為我們提供了答案——個體有目的的行動都嵌入在具體且不斷髮展的社會關係系統中。這些關係網絡構成了聯結個人行動、社會制度和文化間的中觀層次的關鍵部分。通過研究不同的關係網絡,我們不僅可以對個體,還可以對更廣泛的社會制度運行進程差異化分析。可以看到,知識如同有色眼鏡與望遠鏡,把世界拉近、放大、重新著色,進而讓我們看到不一樣的世界,是一種尋找世界結構和DNA的方式。
理論是全人類的,問題仍然可能是你自己的。系統性的知識學習,是我們得以定義事實、辨析因果進而錨定切口的關鍵基礎,通過對世界更深層次和結構化的理解,為我們建立一種「控制感」,在更廣闊的世界中錨定自己,重新對情侶關係、家庭、組織甚至時代中的自己進行深度思考和定位。控制感為我們科學地熬製心靈雞湯,讓我們不被情緒漩渦所左右,冷靜下來慢慢找到出口。不僅調整自己的心態和行為,尋求「理解的必然」,而且能找到更多的縫隙和可能性,更加積極主動地尋求解決問題的方法,以適應環境的變化。
讓思維訓練成為習慣
「道理我都懂但我就是做不到」。何教授認為,很多時候原因就在於我們只是走馬觀花地瀏覽了一下這些道理,卻沒有深入地思考和理解它們,這需要我們不斷地、反復地思維訓練。只有這樣,當我們的潛意識接受了這些思想,並形成了內在的信念時,才能爆發出持續動力。
這是讓思維訓練成為習慣過程:首先,我們需要將這些看似空洞的道理與具體情境、具體行為聯繫起來,形成邏輯行為鏈條,轉化為自己的角色、價值、目標與行為策略,產生對自己的控制感。控制感,意味著自己說的話、寫的文字、形成的判斷、做出的行為都是「受控的」,自己知道這句話後下一句要講什麼,這段文字後面應該繼續展開,這個判斷成立的邊界和後果,以及這個行為選擇的邏輯鏈條。第二,持續進行思維勞動,形成某些能誘導思維快速啟動的觸發點,或者是推動思維展開的結構化框架。這個過程,是用自己的語言重新闡述知識點,將其融入自身既有的經驗或知識,然後在具體的情境中應用它,將其變為某種行動或者是解釋。第三,可控的思維控制一旦形成,便有了自我增殖機制,只要保證養分的充足,它便會蓬勃生長。這個養分就是不斷的知識學習和經驗累積,讓外在世界的現象和觀點不斷與自己碰撞,讓它們滋養自己的知識大樹不斷成長。就如同經常有人問我,「哪一點是導師交給我,但是我還沒學會的」,我回憶何教授說過的話後回答道:「保持與不同地區、不同行業、不同領域、不同價值的人進行頻繁對話,讓多樣的世界實踐推動自己深度思考」。最終,對自己內心和外在世界的控制感便演變成具體的理想力、規劃力、獵知力、專業力等人生支持力,以及決策力、靶向力、溝通力、調適力等人生糾偏力。
從前的日子很慢,距離很遠,歌聲裡面有著去歲今年,帶著告別相見、故鄉的雲和遠方的理想,故人和今宵。那時候,父親的經驗、母親的嘮叨和自己的努力,似乎就足夠應對這個世界了。但在這個互動頻繁、時間和空間壓縮、創造力層出不窮的時代,不確定如影隨形。我們需要更強大的自我,才能維持人生的航向。重建旅途的控制感,不是用線性思維去對抗世界的不可預測性不確定性、不穩定性和複雜性。事實上,世界不需要如此地整齊劃一,如果人類社會的一切都是固定和可預測的,那該多麼令人絕望。旅途的控制感,讓我們明白,每個個體所處的現實既是結構的、延續的,但是又是現實的、充滿偶然性的和實踐能動的。面對世間滔滔兩岸潮,我們不能只是滄海一聲笑,而是值得更加自由的淡然。
也因此,《源思維》不僅僅是一本書,更是社會科學研究者的旅途自白,唸唸不忘,必有迴響。
撰文/汪廣龍(中國海洋大學副教授)
校對/趙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