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里,撐一把油紙傘與「雨水」相逢|節氣拾遺
封面新聞記者 張傑 雷蘊含 海報製作 王思祺
「輕風扶著嫩柳,春雨斜織著,山朗潤起來了……」雨水順著大地的掌紋遊走,將冬日板結的山川脈絡,浸潤得肌理通透。雨水彙聚成涓涓細流,為江河湖泊注入新鮮活力,一改冬日的乾涸景象。濕地在雨水的滋養下重煥生機,水草豐茂,成為眾多候鳥、魚類棲息繁衍的天堂。森林中,樹木貪婪地吮吸著雨水,枝繁葉茂,為野生動物提供充足食物與隱蔽居所。萬物在春的懷抱中各得其所,維護著生物多樣性的精妙平衡,推動生態系統持續良性運轉。
二十四節氣是鐫刻在農耕文明骨血里的時序密碼。雨水是春播的號角,標誌著「耕牛遍地走」的繁忙景象。當「雨水」二字自《月令七十二候集解》中款款而出,便宣告了「東風解凍,散而為雨」的農事詔令。雨水之名,既是對自然現象的描摹,亦是對「春雨貴如油」的農事期許。雨水節氣的降雨,如同給越冬作物注入一劑 「助長劑」,冬小麥在雨水滋潤下,分蘖拔節,生機勃勃;油菜也綠意盎然,為開花結籽積聚能量。老農扶著犁鏵望向遠山,知道這場「貴如油」春雨的份量。
在中國文化中,雨水是自然的,也是藝術的。春天的雨水既是潤物的甘露,亦是文人墨客筆下的意象。在這片土地上,雨水似乎天生帶著平仄的韻腳。從李商隱「紅樓隔雨相望冷」的孤寂,到蘇軾「一蓑煙雨任平生」的曠達,雨水浸潤了中國文學的血脈。杜甫草堂前的細雨至今仍在「隨風潛入夜」,韓愈筆下「天街小雨」潤出的草色依舊朦朧如煙「草色遙看近卻無」。李商隱在巴山夜雨中剪過的燭花,蘇軾在雨水中竹杖芒鞋上的清響,陸遊「小樓一夜聽春雨,深巷明朝賣杏花」,最終彙聚成中國傳統山水畫中那個向春山的詩意背影——一個永恒的旅人,冒著小雨,朝著春天的山野走去。
1974年,詩人餘光中在香港的料峭春寒里,聽著「雨打在樹上和瓦上,韻律都清脆可聽。尤其是鏗鏗敲在屋瓦上,那古老的音樂,屬於中國」。他將雨水融入對故鄉的思念,寫下經典的散文《聽聽那冷雨》,「杏花,春雨,江南。六個方塊字,或許那片土就在那裡面。……憑空寫一個‘雨’字,點點滴滴,滂滂沱沱,淅淅瀝瀝,一切雲情雨意,就宛然其中了。只要倉頡的靈感不滅,美麗的中文不老,那磁石般的向心力當必然長在。譬如憑空寫一個‘雨’字,點點滴滴,滂滂沱沱,淅瀝淅瀝淅瀝,一切雲情雨意,就宛然其中了。」

中國古人尊重自然,敬畏天時。在雨水節氣里,也滋生出豐富多彩的民俗活動。比如四川父母攜子「撞拜寄」,於雨中尋干親,寄託「雨露滋潤易生長」的期許,這一習俗已演變為廣漢「保保節」,稱為「拉保保」。
雨水節回娘屋是流行於川西一帶的一項民俗。民間到了雨水節,出嫁的女兒帶上罐罐回娘家拜望父母,瓦罐中燉煮的蹄髈與豌豆,既是孝心,亦是農耕社會「春補」智慧的縮影。如果是新婚女婿送節,嶽父嶽母還要回贈雨傘,讓女婿出門奔波,能遮風擋雨,也有祝願女婿人生旅途順利平安的意思。
油紙傘的起源可以追溯到春秋時期,當時木工祖師爺魯班的妻子雲氏為了保護丈夫免受雨淋,創造了一種能遮雨的工具。她將竹子劈成細條,蒙上獸皮,製成了一種形似「亭子」的雨傘,這就是最早的油紙傘的雛形。到了東漢時期,蔡倫發明了紙,紙傘應運而生。為了增強傘的韌性,人們在傘面上塗刷防水桐油,這就是現代油紙傘的由來。文人雅士們常常在上油前題寫姓氏或字畫,以表達自己的情感和誌趣。桑治代時期,油紙傘已經廣泛使用,沈括在《夢溪筆談》中提到:「以新赤油傘,日中覆之。」在《白蛇傳》等文學作品中,油紙傘也是不可或缺的元素。明代時期,桑治應星在《天工開物》中提到:「凡糊雨傘與油扇,皆用小皮紙。」這表明了當時油紙傘的製作工藝已經相當成熟。
隨著現代工業文明的發展,油紙傘因其繁瑣的手工工藝而逐漸淡出了日常雨具市場。儘管如此,它在一些重要場合仍然扮演著重要角色,比如杭州亞運會開幕禮文藝彙演中,160名「國風少年」手撐油紙傘,以地為畫、踏墨而舞,展現了非遺的獨特魅力。

分水油紙傘是四川省瀘州市江陽區分水嶺鎮的民間工藝品,至今已有四百多年歷史,被譽為「中國民間傘藝的活化石」。分水油紙傘技藝在2008年被列入第二批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
68歲的畢六福從小跟隨長輩學習製傘技藝,是分水油紙傘畢家第六代傳人,也是分水油紙傘製作技藝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代表性傳承人。他告訴封面新聞記者,分水油紙傘以瀘州本地盛產的桐油、楠竹、皮紙等作為原料,傘身輕便美觀,傘面詩畫兼備,既有實用性,又有藝術價值。分水油紙傘的製作工序複製,「分水油紙傘的傘骨選用蜀南竹海等地海拔800米以上的深山老楠竹,經選材、劈骨、穿線,化作傘骨如劍。傘面選用拉力強的特製手工棉紙,傘面手工精繪彩圖,並在傘面刷上特製熟桐油,防水透光,成就‘雨中青荷’般的傘面。油紙傘製作有90多道核心工序,少一道都不行。」
近些年來,畢六福在傳統技藝的基礎上,還對油紙傘進行大膽地創新和改進,先後開發了加紗工藝油紙傘、無桐油味油紙傘等,卡通元素、熊貓元素和川劇元素等圖案被印上傘面,為歷史悠久的油紙傘注入了新活力。
對於油紙傘的民俗文化內涵,畢六福說,傘的繁體字「傘」裡面有五個「人」,上面的是大人,下面的人是小孩,意思是大人要承擔家裡的重任。古人在重大場合和時間節點都會用到油紙傘,例如結婚、生孩子、搬新家。尤其是結婚的時候,父母一定會送油紙傘,寓意「油紙油紙,早生貴子」。
從魯班之妻發明「亭蓋」的傳說,到明清「家家製傘」的盛景,再到現代機械化衝擊下的匠人堅守,油紙傘見證著手工業文明的韌性。其繁複的工序中蘊含的「天時、地氣、材美、工巧」造物哲學,正是《考工記》精神的當代延續。這種「古藝新生」,也恰如雨水節氣本身——既守著「春耕需雨」的古老智慧,又融入了「智能灌溉」的現代科技,傳統與現代在碰撞中達成和解。油紙傘不僅是遮雨的工具,更是中國傳統文化和工藝美術的代表。它承載著歷史的記憶,傳承著文化的精髓,成為了連接過去與現在、傳統與現代的橋樑。
古人持傘踏青、避雨農耕,是油紙傘與雨水的現實關聯。影視劇《白蛇傳》中的油紙傘,見證仙凡之戀,戴望舒的《雨巷》中,則讓油紙傘承載了東方美學的特質。而現代漢服愛好者執傘遊園,讓非遺在國潮中煥發新生,更凸顯出油紙傘作為精神符號的傳承。
當我們在春雨中撐開一把油紙傘,觸摸到的不僅是桐油的溫潤,更是一個民族對天地時序的深刻理解,以及對「天人合一」境界的永恒追尋,折射著古老農耕文明對天地的敬畏和順從,也倒映著現代人尋找精神原鄉的眸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