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畫家朱德庸:以犀利畫筆拆解當代人「情緒未爆彈」|大道⑭

封面新聞記者 張傑 吳德玉 海報製作 姚海濤

2025年春節,電影《哪吒之魔童鬧海》以破竹之勢的現象級成功,讓人們再次意識到動漫、動畫作為創作媒介的魅力。跟動漫密切相關的漫畫,作為一種現代視覺敘事藝術,從少年熱血、校園浪漫再到幽默諷刺以及充滿哲思深度的圖像小說,其題材和風格的多樣性,也使之無愧於現代「第九藝術」的稱號。

在華人世界,對於喜歡漫畫的讀者來說,朱德庸是一個響噹噹的名字。朱德庸的漫畫作品從愛情話題到情緒話題,善於以幽默視覺,解構婚姻、職場與都市生活,表現出對人性犀利、深刻的觀察和感悟,輕盈之中不乏深刻。從《雙響炮》《澀女郎》中對都市愛情感悟,到《關於上班這件事》戳破職場假面,到《大家都有病》診斷現代社會的種種隱疾——這位祖籍江蘇太倉的中國台北漫畫家,始終以詼諧筆鋒解剖時代病灶,用他獨有的詼諧,為讀者提供一個情緒的出口和療愈之方。

早在1999年,《雙響炮》簡體中文版出版之時,著名小說家餘華就在發佈會上透露自己被朱德庸的漫畫吸引,讀後很有共鳴,「一看就看到天亮」,感歎「怎麼都是我的想法」。2011年,朱德庸的《大家都有病》再次推出,餘華分享他的感受,「這本書幽默、輕鬆,但表達的主題嚴肅和沉重,這是他一貫的風格。」作為當過多年牙醫的作家,餘華還現場「診斷」,朱德庸筆下的「病」並非疑難雜症,而是現代社會容易產生的普遍問題,如焦慮、物慾膨脹等。兩位不同領域的敘事者,在幽默與荒誕的迷霧中,共同捕捉著都市叢林里遊蕩的精神困獸。

近日,64歲的朱德庸的最新漫畫作品《一個人的人生未爆彈》由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出版,封面新聞「大道」人文大家融媒報導小組對其進行了專訪。

朱德庸朱德庸

十多年過去了,朱德庸的作品發表趨緩,但他的創作並沒有停止,思考繼續深入,依然高度關切現代人的種種「心病」。在互聯網上,仍有一些讀者真切追隨他,將他每日線上更新的生活感悟視作心靈解藥、情緒的一個出口。

朱德庸的最新漫畫作品《一個人的人生未爆彈》,一經出版,引發關注。在短影片蠶食注意力的年代, 朱德庸延續他對社會病症的敏銳觀察,更加聚焦個體內心——剖析現代人深藏的情緒危機,如求職焦慮、情感孤獨、「班味」生活等。書中主角無頭男性與無臉女性的設計,象徵「匿名的情緒」,旨在引發讀者對自身心理狀態的投射與反思,猶如當代版《等待戈多》的漫畫寓言。拋開傳統四格的枷鎖,使用自由手繪的朱德庸解剖現代人心靈的手術刀,更加遊刃有餘——當表情包取代了真實表情,他偏要撕開情緒包裝,讓那些被算法遮蔽的情緒孤獨、困頓與渴望,重見天日。

一個漫畫家,在將自己從變化速度極快的時代中獲得的觀察、思考,用藝術的形式表達的過程中,他有怎樣的心得?對於人工智能、影片的迭代發展,給視覺藝術從業者帶來的機遇和挑戰,他的體會如何?接受封面新聞記者採訪的時候,朱德庸語氣愜意溫和,態度不疾不徐,但提到技術主義至上的潮流傾向,他充滿憂思,批判力十足。在算法與流量狂歡的時代,他固執地相信:真正的幽默永遠生長在人性深處,那些關於愛、孤獨與存在的永恒命題,終需帶著體溫的筆觸來丈量。

《一個人的人生未爆彈》《一個人的人生未爆彈》

與眾不同的沉浸生活實景式「閱讀」,給朱德庸帶來出眾的觀察、體悟能力。他深刻意識到,每個人都必須一個人面對一整個世界。每一個「我」都是在自己漂流不定的各種感覺和情緒里活著,每天孤獨地面對這個多彩的世界;然後由自己遭遇的人生,一筆再一筆為自己添加上選擇或被選擇的那些顏色。面對世界,如果不重視你自己每天對內累積的情緒、感覺,只強調對外的理性處理態度,可能讓「我」成為一個不知道自己已經受傷的人。「不理解這些時光傷痕所綁起的情緒之結,你的人生未爆彈有可能愈埋愈多。」

《一個人的人生未爆彈》尼雲之一

近幾年,隨著信息虛擬技術的發展,人們花費在線上的時間日趨增多。朱德庸說,每個人都是一個人面對世界,人本來就是孤獨的。但現在,很多人的孤獨是一種孤立,是生存的一種空洞感。在《一個人的人生未爆彈》中,朱德庸想要表達的核心就是——藏在「我」靈魂深處的情緒TNT,是一個個「人生未爆彈」。每個人的引爆點不同:有的人10000噸炸藥量才會引爆自己的靈魂,有的人0.1克微量炸藥就會引爆;完全取決於你對情緒調整的能力和你對引爆點的界線何在,以及你對自己人生的態度。「我唯一可以確定的是,你的未爆彈在漫漫人生中至少會爆一次。」朱德庸說。

《一個人的人生未爆彈》尼雲之一

曾經有這樣一個小孩,說話結巴,別人講一句話30秒,他需要3分鐘。上小學後,他不會讀課本,做功課也非常吃力。對文字類的聽讀寫都很睏難,不會按正確的筆畫寫字,算個位數的乘法,要從一一得一,一二得二開始默念,背完整個九九乘法表。總是認錯字,看課本上詞語,眼睛看到的是這個名字,記到腦子裡就變成了另一個,學習成績非常糟糕。他唯一能找到快樂的方式,就是畫畫。書上、本子上,所有空白的地方,都被他畫得滿滿的。28歲那年,他成為一個職業漫畫家。這個小孩就是朱德庸。

53歲時,朱德庸被確診為阿斯伯格綜合症(孤獨症譜系障礙的一種,文字閱讀障礙、識字困難)。這種診斷帶來的不是沮喪而是釋然:「我找到了一把鑰匙,解開那些關於自我的謎團。我終於知道,那些缺點、那些困住我的點點滴滴,反而是我的天賦,讓我不受干擾,能夠像一個旁觀者那樣看著這個世界、這個時代、這個社會,以及所有的人。」

《一個人的人生未爆彈》尼雲之一

由於有文字閱讀障礙,朱德庸看書很慢,一本書看到第三頁,就已經忘記第一頁的內容了。「看書非常消耗我的精力。但老天對我非常眷顧,我身邊有說書人。我太太是一個大量閱讀的人,她每次看完書會挑選一些適合我的書,跟我分享。」更重要的是,朱德庸找到自己有效「閱讀」的獨特方式:「在公園散步,或者到街道上走著,看到形形色色的路人,對我來說都是一種‘閱讀’。聽音樂也是‘閱讀’。當我聽到喜歡的音樂時,那個旋律在我腦海中,它會為我形成文字。看畫,欣賞藝術品,那更是閱讀。」

這種現實實景的「閱讀」,對於朱德庸來說,比閱讀書本間接獲得別人的觀察,更加直接、生動。比如去看一場電影,他會特別注意到坐在身邊的人,觀察他們的反應。朱德庸說,這麼多年,他筆下畫的這麼多人,男男女女,都是自己從許多的陌生人中感受到的。「人生有時候很有趣,文字閱讀障礙反而成就了我一些事情。我從小沒辦法好好看文字,或者看文字會看錯,導致我必須專注觀察週遭的現實世界。這個現實世界,對我來說,是第一手的。我對生活的感受就是我的‘閱讀’。」

《一個人的人生未爆彈》尼雲之一

有時候試想一下,如果沒有文字閱讀障礙的話,可能很多事情都會改觀。「我真的就從事其他行業了。或者就算從事漫畫創作,也不會比現在好。比如說,我就變成了一個帶創作團隊進行量產作品的人。那基本就不是一個朱德庸了,這不是我希望的。」朱德庸說。

(圖片由出版方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