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隻蜉蝣,名叫「蘇軾」

將一種新發現的昆蟲命名為「蘇軾」,這件事引發了爭議。

24歲的鄭徐弘毅是發現者,也是命名人。他是南京師範大學生命科學學院博士一年級學生,主要研究蜉蝣目昆蟲的分類。

兩年前,他在湖北監利的長江邊,拿著網抄撈了整整兩天后,在黃昏時捕獲了一隻從沒見過的無爪蜉稚蟲。這是國內發現的第二種無爪蜉,也是首次在長江幹流發現的無爪蜉物種,他為之取名「蘇軾無爪蜉」。

有網民覺得這是對古代文人的不敬。但在鄭徐弘毅心中,這是一場跨越千年的緣分。公元1082年,北桑治文人蘇軾在月夜泛舟遊長江赤壁磯後,詠出「寄蜉蝣於天地,渺滄海之一粟」。近千年過去,一位生物學學生在長江中發現了深藏水底、羽化後浮出江面、短暫存活的新蜉蝣物種。

「雖無法考證古今蜉蝣稱呼的含義是否一致,但這句話把這一類群的中文名留在了人們的腦海中,為了紀念這點緣分,我們將該新種以‘蘇軾’命名。」鄭徐弘毅說。

蘇軾無爪蜉的稚蟲。 受訪者供圖蘇軾無爪蜉的稚蟲。 受訪者供圖

找不到的成蟲

在這位探索昆蟲分類六年多的生物學博士生眼中,新發現的這隻蟲子是「最可愛的蜉蝣」。

存活在水中的低齡期稚蟲,身體短短的,肥嘟嘟、毛茸茸,它的頭部幾乎是扁的,有三對足,但爪已經退化,因此只能生存在細膩的沙子或淤泥中,靠著足輔助前行。

第一次見到它是在2019年。武漢水生所找到鄭徐弘毅的導師周長髮教授,提供了一枚在長江中發現的無爪蜉標本。這是他們進行長江底棲生物調查時,用采泥器拿到的。

它長得很特別,鄭徐弘毅想看看這到底是什麼物種。

2023年2月,他和一位本科同學來到湖北監利的長江幹流,找到一片容易採集活體蜉蝣的沙灘。

沙灘一望無際,有幾公里長,走到水邊也要花十多分鐘,鄭徐弘毅心裡沒底,「如果這個種的密度不高,接下來完全就是在大海撈針。」同學在岸邊幫他看著東西,鄭徐弘毅穿著水褲下水,用抄網挖起沙子,一點點地尋找。

2023年年初,湖北監利,發現無爪蜉的長江邊,江灘綿延幾公里長。 受訪者供圖2023年年初,湖北監利,發現無爪蜉的長江邊,江灘綿延幾公里長。 受訪者供圖

撈了兩天,一直不見那隻小蟲子。

第二天即將結束,鄭徐弘毅幾乎沒了信心。夕陽灑在積雪的江灘上,江水越來越冷,撈起最後一網沙子,他拿著抄網往岸上走,近岸時,江水正好把網兜里的沙子過濾得差不多。

他最後瞄了一眼抄網:一隻僅幾毫米的低齡無爪蜉稚蟲在裡面扭動著。

鄭徐弘毅趕緊把它放到盛有酒精的小藥瓶里,做成標本。這隻稚蟲給了他們繼續下去的信心,2023年,他和幾位同學三次前往那片沙灘,帶回了一些活的稚蟲,在實驗室飼養。

但他們始終沒有在野外發現成蟲的蹤跡。

這是因為,羽化後的蜉蝣存活時間短,有的是一兩個小時,有的僅幾分鐘。

在生物學研究里,羽化是一個昆蟲進化階段的學名。其實,蜉蝣的壽命並不算短,一般是幾個月到一年,有的甚至能活幾年,但它們一生大部分時間都生活在水下。羽化後,無翅的稚蟲變成長出翅膀的成蟲,從此脫離水底生活,交配、繁殖,之後死去。

「蘇軾」與「無常」

隨著稚蟲一同被帶回實驗室的,還有塞在鄭徐弘毅書包里的32斤江沙,作為這些蟲子們新的棲息地。

三個月後的一天早上,他發現,一隻死去的雌蟲靜靜地趴在飼養缸的水面上。他們終於獲得了第一個有翅階段的標本。這隻雌性亞成蟲的翅脈軟,飛行能力不強。

2023年5月,在實驗室的飼養缸內,剛剛羽化的雌亞成蟲。 受訪者供圖2023年5月,在實驗室的飼養缸內,剛剛羽化的雌亞成蟲。 受訪者供圖

新發現昆蟲物種大多由發現者命名,鄭徐弘毅決定給這種無爪蜉起名為「蘇軾」。元豐五年(公元1082年),蘇軾在遊覽長江湖北段的赤壁磯後寫下《赤壁賦》,這裏也是該物種的分佈區域。

在昆蟲分類學中,用人名給新發現的物種命名,是一種普遍的方式。它常常是有重大貢獻的前輩、為學術研究提供很大幫助的親友或者是新物種的採集者的名字,算是一種「致敬」。

比如,在《世界生態學》2021年刊登的一篇學術文章中,一種在四川發現的叉襀科新物種正式以胡歌、古天樂的名字命名為「胡古叉襀」。文章的摘要提到,這是為了感謝兩人對中國西岸山區環境保護與基礎教育事業的貢獻。2012年,澳州科學家把新發現的一種罕見牛虻命名為「碧昂絲」,這種牛虻身材曼妙,下腹部密佈著金黃色細毛,研究人員形容其為「蒼蠅界古往今來第一天后」,因此用命名向流行音樂天后碧昂絲致敬。

2024年,鄭徐弘毅為第一作者、介紹新發現物種蘇軾無爪蜉的論文發表。今年2月12日,中國昆蟲學會昆蟲分類區系專業委員會公佈了「2024年度中國十大昆蟲新物種」名單。其中,蘇軾無爪蜉成為名單上的第一個新物種。

這個名字帶來了不少爭議,有人覺得這是對蘇軾的不尊重。

鄭徐弘毅沒太在意這些。他用蘇軾來命名,本是想著在幾重緣分之下,表達對蘇東坡先生的敬意,「我沒有抱著炒作的心來起這個名字,但通過爭論能讓大家瞭解到這個物種,也算一種科普了。」

和在網上引起爭議不同,蘇軾無爪蜉的出現,倒是讓昆蟲圈子裡的同行眼前一亮。不過,這主要也不是因為名字,「而是因為這個物種本身形狀奇特,而且是在長江幹流發現的。據我瞭解,目前在長江中下遊幹流發現的大型蜉蝣種類只有大約3種。」鄭徐弘毅說。

參與這次「2024年度中國十大昆蟲新物種」評選的,還有鄭徐弘毅之前發現的無常鱟蜉。

他早就對鱟蜉科的昆蟲期待已久。形態奇特、高稀有度、習性神秘的鱟蜉科成蟲,此前在亞洲尚未被發現和報導。

2022年,鄭徐弘毅和同學們在雲南怒江進行本科畢業採集大作戰,在一個服務區休息時,他注意到燈下草叢里,一隻四節蜉被困在蜘蛛網上。他的師兄在蛛網的對面,也看到了同樣的物種。

「不會是鱟蜉吧」,鄭徐弘毅脫口而出。另一個同學用相機把它拍下來,幾個人盯著顯示屏,放大再放大,仔細研究。

他們看到了這隻蟲子有呈扇面狀、無橫脈的前翅翅脈,以及一對後翅。他們確認,這是一隻鱟蜉的成蟲。

於是,幾人原地架燈,誘捕其他鱟蜉,但一直等到淩晨也沒有收穫。早上6點左右,他們看到周邊有一些新鮮的鱟蜉屍體,推測鱟蜉或許在後半夜羽化,於是決定改變誘捕時間。

第二日,500瓦的高壓汞燈從淩晨四點一直亮到了東方漸白,清晨6點左右,幾個人盯著燈下面的白布,突然,一些身長3毫米的小蟲落在了他們眼前。

短時間內,先是一群白色的小精靈忽地佔領了燈誘布,在上面瘋狂地旋轉、打滾,蛻下一層皮,然後躺倒在地上,走向生命的終點。在上百隻白色鱟蜉中,有兩三隻黑色的稍大鱟蜉在天亮時姍姍來遲。

一開始,他們以為那是兩個物種,後來檢查發現,它們分別是雌蟲和雄蟲。鄭徐弘毅和同學們開玩笑說,這兩個顏色像民間傳說中的「黑白無常」,於是,他們給這一新物種起名「無常鱟蜉」。

所謂無常,也與蜉蝣羽化後的短暫生命有關。

「長江飛花」

發現新的昆蟲物種,對鄭徐弘毅來說,不是一件稀奇的事情。

他的學術研究集中在昆蟲分類學,包括物種名稱的校正、發現新的物種、瞭解不同物種間的關係等,目前,他已經發現了十多種新的昆蟲物種。

一年中,他有大半時間在戶外,跟標本和活體打交道,這對他來說是極大的樂趣。鄭徐弘毅從小就喜歡動物,尤其是形態多變的昆蟲,例如頭上有對角的鍬甲,「長得帥氣,好玩」,是他心裡特別的存在。

2023年7月,鄭徐弘毅在西藏墨脫的雅魯藏布江中撈蜉蝣。 受訪者供圖2023年7月,鄭徐弘毅在西藏墨脫的雅魯藏布江中撈蜉蝣。 受訪者供圖

平時出門,他總留心觀察蜘蛛網、花、樹葉、草叢還有石頭,這些地方可能藏著各種各樣的小蟲子;家裡的窗檯也不能放過,因為這裏總有蒼蠅、蚊子、甲蟲、蝴蝶等昆蟲的屍體;燈更是常常帶來驚喜,趨光性比較強的甲蟲、蛾子是光影的常客。

鄭徐弘毅會隨身在包里帶著相機和小玻璃瓶,遇到蟲子,就把它們裝進去,帶回實驗室研究一番。

作為研究對象的蜉蝣,在鄭徐弘毅心中有其神秘和浪漫的一面。

比如蘇軾無爪蜉。在滾滾東流的長江水中,它深藏在某段河流的底部,是生態系統的重要一環。

一年內的幾天里,密佈在河底的小蟲子們,會集中羽化、交配繁殖,然後再陷入一整年的沉寂。

羽化季的蜉蝣有時鋪滿河面,或被燈光吸引,鋪滿橋樑和道路,成就河流上的壯觀一幕,鄭徐弘毅稱之為「長江飛花」。

他在描述這一場景時寫道:人們對蜉蝣的印像是「朝生暮死」,蘇軾無爪蜉的生命則可能是按分鐘計算。每一年的某個時間段,在晨曦微露,抑或日落西山之時,它們的身軀會佈滿江河,成就一場鳥和魚類的盛宴,然後又瞬間消失不見,好像從未發生。

新京報記者 趙敏

編輯 彭衝 校對 賈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