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把民族服飾送上時裝周:這是幾代人的審美積澱,我只是個搬運工
70多歲的老人挽起褲腿、腳踩草鞋,扛著老木犁,和他一起的還有45個孩子:有的挑著酸湯魚,有的拎著丹寨鳥籠,有的就站在老人的犁上,袖口的一圈圈繡花隨著步伐發亮。從中國西南到首都,他們跨了約1800公里,終於在3月22日這天,把苗族、侗族的刺繡和銀飾送到了聚光燈底下。
這是這位貴州農民第一次走秀,第一次就走上了中國國際時裝周的T台。
創意來自36歲的苗族服裝設計師楊春林。他來自貴州凱里灣水鎮雙元寨,皮膚黝黑,留著小辮兒,從肩袖到鞋面,處處繡花。他的苗族名字叫古阿新,寓意「勇敢」和「希望」。
這場秀紅了,最直觀的體現是,楊春林變得異常忙碌,每天的時間以分鐘為單位分割,品牌贊助商、媒體都找來,一小時能接五六個電話。和新京報記者的交談中,他坦言,可能就像自己不標準的普通話一樣,孩子們的步伐並不專業,他們緊張、臉紅,走得歪歪扭扭,但也正是這股純粹和原始觸動了觀眾。
「我只是搬運工。」楊春林反復強調,自己只是將服飾搬上了T台,傳統民族服飾的顏色和款式無法出自某位設計師之手,那是幾代人文化與審美的積澱。

以下是新京報記者與楊春林的對話:
「失誤」展現純真
新京報:為什麼想要帶孩子們參加中國國際時裝周?
楊春林:這次是我第三次參加中國國際時裝周。去年9月,我帶著大山裡的40多位媽媽來北京參加中國國際時裝周,回來後,很多孩子都問我:「我能不能去參加?」當時我就產生了帶孩子們參加民族時裝秀的念頭。今年,我再次提交作品,通過了時裝周的選拔。
在我們苗族文化中,孩子一出生,母親就要為她們繡一套衣服。這套衣服由背、肩、袖口、前胸、前後擺片等十幾個版塊構成,使用平繡、堆繡等多種手工繡技藝。因為工序複雜,加上媽媽只有在農閑時才有空繡,所以一件成衣通常需要繡五六年,孩子可能只穿一年就穿不上了。我覺得,這套衣服是真正的奢侈品,需要在更大的舞台上展示。
新京報:舞台包含哪些設計元素?
楊春林:整場秀運用了苗族刺繡、侗族刺繡、水族馬尾繡、蠟染、銀飾等非遺技藝,還有苗族飛歌、蘆笙舞等表演。其中一位小朋友穿著的是古老的百鳥衣,這件百鳥衣是他曾祖父留下來的,歷經120年。孩子們走秀時手裡拿著酸湯魚、丹寨鳥籠、苗家血豆腐等特色物品。
新京報:老人扛著犁背著孩子走秀的創意是怎麼來的?
楊春林:原本計劃是父親背女兒,因孩子的父親生病無法到場,另一位小朋友的爺爺臨時救場。那位爺爺是我們貴州的農民,穿著草鞋,扛著我們日常幹農活用的犁,專門從貴州寄來的。他走秀時沒有伴奏音樂,只有自己清唱的民歌。這不是設計好的時尚創意,就是我們日常生活的真實呈現。同村的人看到影片後打趣他:「你耕田從貴州耕到北京去了。」
新京報:孩子們表現得怎麼樣?
楊春林:在後台,孩子們被很多人盯著,既緊張又興奮、好奇。一開始有人誇她們漂亮,她們會害羞,慢慢地,誇的人多了,孩子們就覺得自己是世界上最漂亮的,可能服飾真的可以給人自信。
走秀的時候,我在後台用手機看直播。如果是專業童模,出場後應該徑直往前走,表情高冷,眼神緊跟攝像機。但我們的孩子走得歪歪扭扭,眼神東瞄西瞟。看到觀眾給她們鼓掌加油,孩子們就忍不住揮手打招呼。按走秀規則,模特不能與觀眾互動,但正是這些「失誤」展現了孩子的純真,獲得這麼強烈的反響。
有個孩子有基礎病,需要定期去醫院輸血,她的頭飾非常重,但她一直都很樂觀。我們有一天一起去看升國旗、去長城,她很興奮地奔跑,大家怎麼追都追不上。很多孩子是第一次來北京,很激動。
新京報:孩子們走秀時現場觀眾有什麼反應?
楊春林:設計師通常不能在現場看自己的秀,但我聽到了持續不斷的掌聲,走秀場上一般很少有掌聲。
同樣的繡花,代表我們是一家人
新京報:選拔模特的標準是什麼?
楊春林:我的標準就是「以衣服來選人」,只看服飾的精美度。今年2月,招募發出後,有2000多位家長拿著自己家的衣服、帶著孩子報名,最終我們選了其中45個孩子。這些孩子完全不知道什麼叫走秀,到海選最後三天我們才簡單教授基礎台步。我希望通過此次走秀,孩子們能變得更自信,更願意展示自己。
新京報:孩子們能理解穿著民族服飾走秀的含義嗎?
楊春林:出發前,我跟家長們說,孩子太小可能不理解,可以教一下。來的路途中,有些孩子就拿著媽媽給的稿子背,擔心記者採訪時自己沒說好。
但後來我發現,孩子們對服飾上的繡花有自己的理解。有的孩子會說:「我喜歡這種花朵,不知道它是什麼含義,但是看到媽媽、外婆身上都有這種花朵,我就覺得我們是一家人。」這種回答讓我出乎意料。
新京報:服裝有沒有受到好評?
楊春林:在貴州海選完服飾,我們邀請了研究民族服飾的專家、教授,對入選的衣服做指導。比如,更換一下搭配的鞋子、帽子等,或者把衣服顏色搭配得更協調。很多設計師稱讚這些服裝設計得精美,但我也會直說:「我怎麼可能能設計出這些服裝?」我一直說我只是民族服飾的「搬運工」,它們並非出自一位設計師之手,而是母親、祖母乃至曾祖母幾代人審美的積澱。
民族服裝支系繁多且複雜,一套完整的苗族服裝通常會有幾十件配件,包括前片、後片,還有綁腿的、綁腳的以及頭飾,我前幾年就曾經搭配出錯。因此這次我堅持要母親跟著孩子來,只有她們最懂這些服飾。

讓媽媽們在舞台上有自己的名字
新京報:我們瞭解到你在家鄉貴州舉辦了鄉村T台秀,可以介紹下嗎?
楊春林:從去年7月起,每週五、六、日,我們都會在凱里市風情園長廊舉辦貴州村T,至今已經舉辦了400多個主題秀場,一共有3萬多人參與,去年為當地創收3600多萬元。從最初僅在附近村莊小範圍舉辦,發展到如今全國各地的人都來走秀。
目前,該活動是純公益活動,不收取任何費用。一般來說,如果普通人想走一場秀,通常需要花費至少30萬元,包括場地、燈光、道具和人員等費用,這對大部分人來說是難以承受的。這筆錢在我們當地都能買一套房,為什麼要用來參加只有三五分鐘的表演呢?有了貴州村T後,不僅普通人有了展示自己的機會,少數民族服飾設計師也有了展示的機會。

新京報:你創辦貴州村T的初衷是什麼?
楊春林:源於我的媽媽。我和媽媽曾經收到倫敦時裝周的邀請,我帶她去歐洲展示了我們的服裝,當地人很驚訝,以為這種古老東西只在博物館里,不會存在於現實中。村里其他一百多位母親都非常羨慕這種經歷,但我無法帶她們每個人站上國際舞台,就想不如把T台搬回家鄉。
在老家,許多女性一生中最閃耀的時刻是婚禮,她們會穿上母親或外婆製作的嫁衣。穿上嫁衣那一刻,她們是擁有自己名字的「某某某」,但婚後,她們就變成了「誰的媽媽」。她們說,只有在舞台上走秀,她們才能擁有自己的名字,比如,主持人會說「‘某某某’正在台上展示」。我希望她們能受到燈光和攝像頭的環繞,有觀眾讚美她們的服裝。
新京報:大家在T台上的表現如何?
楊春林:最開始有的村民會害羞,不好意思公開展示自己。有些人覺得好奇,看熱鬧,躍躍欲試。有些媽媽們走秀完覺得自己表現不夠好,之後還會偷偷練習。後來參與的人越來越多,每個人走秀、展示的時間也越來越長。
新京報:村T現在成了很多遊客的打卡地,你對此有什麼看法?
楊春林:有一點我比較擔心,部分遊客僅僅是為了打卡拍照,就把服裝簡單套在身上,沒有穿戴齊整就上台展示。但我們苗族的女性,儘管不會化妝,也要精心梳妝準備,她們穿服裝需要半小時,少個手鐲都拒絕出場——這種對服飾的敬畏之心才是最重要的。
新京報:對未來村T的發展,你有什麼設想嗎?
楊春林:因為是公益平台,我的初衷是幫助家鄉。比如,有人會展示自家的草藥、蔬菜、臘肉,如果能通過我們的平台幫助大家銷售農產品,那當然很理想。不過,目前我們嚴格把控,禁止打廣告和拉橫幅行為。我特別擔心隨著後期商業化的發展,T台是否還能保持最初的模樣。
時裝秀應該是展示不同文化的舞台
新京報:你是如何進入設計行業的?
楊春林:我大學時因為家裡貧窮差點輟學,媽媽靠刺繡供我和兩個哥哥上大學。我讀書時也擺地攤賣一些繡片、兒童飾品和銀飾等,賺學費。
我擺地攤時穿的就是媽媽繡的衣服,很多顧客詢問是否出售,第一個人問我,我說「不賣」,第二個人問,我也說「不賣」,第十個人問的時候,我就賣掉了。我說:「來吧來吧,現在賣給你,我讓媽媽再去做一件。」就這樣,大學畢業後,我開始創業,從賣苗繡工藝品到轉賣衣物,自己設計服裝,媽媽也會教我刺繡技藝,讓我一步一步進入服裝行業。

新京報:你的設計理念是什麼?
楊春林:我最早定位就是「花一樣的男子」,從貴州山區到上大學,再到成為設計師,始終堅持繡花的穿衣風格,因為國內的繡花男裝特別少。我創業後,很多歌手、藝術家會來購買我的服裝,他們說,「你一定要去參延長裝周,要去提高自己。」
新京報:你的設計風格有沒有被時裝界質疑過?
楊春林:我之前報名參加過許多時裝周,多次被拒之門外,說我設計的衣服「太民族風,不符合時尚標準」,我才意識到,這類服飾似乎難以登上大雅之堂。但我認為,時裝秀應該是展示不同文化的舞台,而不是對美有所限制。
好在我也慢慢感受到了變化。最近,中國服裝協會的老師還跟我提到,在貴州村T的影響下,此次時裝周還有彝族、藏族、傈僳族的設計師來展示民族服飾。
新京報:你第一次參延長裝周是什麼時候?
楊春林:我接觸時尚很晚,30歲才第一次參延長裝秀,那之後才知道什麼叫走秀。當時是2018年的絲綢之路國際時裝周,導演把60多名高挑俊美的模特帶到我面前讓我挑選,我瞬間臉紅,都不敢直視他們。導演問我,「你的開場(模特)和壓軸(模特)是哪位?」我才知道自己連基本的開場與閉場規矩都不懂。
新京報:接下來你的工作計劃是什麼?
楊春林:目前我的重心之一,是借用良好的曝光度,讓城市的孩子們、媽媽們來到我的家鄉。在時裝設計方面,我希望能創辦一場少數民族時裝周。我和團隊還在探討如何讓媽媽們通過村T平台獲得收入,讓大家在走秀之外有更多收穫。
新京報記者 徐鳴
編輯 彭衝 校對 劉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