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潭大學宿舍投毒案一審宣判 被告人周立人被判處死刑

新京報訊 4月7日,湖南省湘潭市中級人民法院一審公開宣判被告人周立人故意殺人案,以故意殺人罪判處被告人周立人死刑,剝奪政治權利終身。

法院經審理查明,被告人周立人與被害人張某某、被害人周某某系湘潭大學2022級碩士研究生。2023年6月,周立人調入張某某等人居住的寢室。此後,周立人因瑣事與張某某等室友多次爭執,產生積怨。2024年1月,周立人從網上下載多篇涉及秋水仙堿的資料,併購買秋水仙堿粉末藏於寢室衣櫃。

2024年3月至4月,周立人與室友張某某、周某某矛盾不斷升級併發生多次激烈爭吵。4月3日,周立人得知兩人向學校要求將其調出該寢室,隨後向寢室內張某某、周某某共食的罐裝麥片內投放秋水仙堿粉末。4月7日,張某某食用該麥片後出現嘔吐等症狀,並到醫院就診。4月13日,張某某經搶救無效死亡。經鑒定,張某某系急性秋水仙堿中毒致多器官系統功能衰竭而死亡。4月17日,周立人被公安機關抓獲歸案。另查明,周立人大學本科所學專業內容涉及秋水仙堿。

法院經審理認為,被告人周立人為泄私憤,向寢室內兩名室友共食的罐裝麥片內投放劇毒物質,致張某某一人死亡,其行為構成故意殺人罪。周立人因日常瑣事對室友不滿,利用所學專業知識,趁機投毒,意圖殺害兩名室友,周某某因未食用而倖免;在張某某毒發搶救期間,刻意隱瞞事實,延誤救治,終致張某某多器官系統功能衰竭身亡;案發後,試圖隱匿和銷毀重要物證掩蓋罪行、逃避懲罰,犯罪動機卑劣,主觀惡性極深,社會影響惡劣,罪行極其嚴重,依法應予懲處。法院依法作出前述判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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湘潭大學宿舍投毒案始末:瑣事引發的殺機(極目新聞)

記者 唐佳燕

2025年1月9日上午,「湘潭大學宿舍投毒案」在湘潭市中級人民法院開庭審理。

27歲的周利戴著手銬,在法警的押解下出現在法庭,他面孔圓潤白淨,剃短平頭,身高約1米8,著常服。坐在旁聽席的小然看見,周利出乎意料的平靜,掃視了一圈旁聽席,「彷彿是看看都有誰來了。」

2024年4月7日,小然25歲的好友張海藍在湘潭大學就讀研究生期間,食用了室友的一罐「發苦的麥片」,6天后經搶救無效去世。公安機關偵查發現,張海藍舍友周利有重大作案嫌疑,將其刑拘。開庭之前,小然將公開開庭審理的消息發佈在社交媒體上。上午7時45分,領旁聽證的隊伍已排起長龍,湘潭大學學生、老師自發到場,現場座無虛席。

公訴機關宣讀起訴書,經鑒定,張海藍系秋水仙堿中毒致使多器官衰竭死亡。周利因與舍友發生矛盾心生不滿,在舍友林溪的麥片中投放秋水仙堿。張海藍食用麥片後住院期間,周利多次否認投毒。「周利故意非法剝奪他人生命致一人死亡,應以故意殺人罪追究其刑事責任」。

周利表示對罪名無異議,但他往另一室友的麥片中投秋水仙堿「只是想測試」,觀察另一室友服用後的身體反應,為自己製痛風類藥做準備,沒想到被張海藍食用。

圍繞著該案的主要焦點:周利是否存在主觀故意的動機,控辯雙方展開質證和辯論,法庭未當庭宣判。

一審開庭一審開庭

發苦的麥片

「我才25歲,我想活命……」開庭前一天,張海藍姐姐又想起4月13日的那個下午。在轉診兩家醫院、連續多次全身換血、搶救無效後,張海藍的姐姐跟隨護士穿過一重重門,簽下弟弟的死亡通知書。

4月7日,弟弟張海藍在湘潭大學法學院研究生宿舍食用了室友桌子上發苦的麥片後出現不適,此後症狀迅速惡化,直至死亡。

極目新聞記者獲取的病曆報告顯示,4月7日中午,張海藍持續性腹痛,嘔吐、腹瀉十多次,下午到達湘潭市中心醫院發熱門診就醫,初步診斷為疑似急性胃腸炎,後有所好轉。4月8日,病情卻急轉直下:他嘔吐多次,到急診就診並住院。4月9日,主治醫師查房時稱,他已「病情危重」。9日晚,湘潭市中心醫院給張海藍下了病危通知書,顯示張海藍多器官感染,肝腎功能受損嚴重。10日下午,張海藍被轉到中南大學湘雅醫院ICU病房,診斷為全身多器官功能衰竭,用上呼吸機、多次全身換血。

病中的張海藍(受訪者供圖)病中的張海藍(受訪者供圖)

據三聯生活週刊報導,其一位親屬表示,醫院會診時曾「高度懷疑食物中毒」。但醫院無毒物檢驗科,所以抽了兩管血、一袋尿交給第三方檢測機構檢測毒物來源。10號晚上,第三方毒物檢測機構檢測結果顯示,未在送檢標本中發現常見的農藥、鼠藥類毒物。

4月13日下午,張海藍搶救無效死亡。院內討論記錄顯示,直到張海藍去世前,醫院仍未能查出其發病原因。

姐姐至今無法忘記,弟弟被病痛折磨,曾向父親求救「我才25歲,我還想活」,家屬在重症監護室門口看見呼吸機和幾大袋全血被推進去,弟弟去世前一天,家人帶著僅剩半管的原血做重金屬檢測,把化驗單發給學醫學的同學和朋友、打疾控中心的電話,想盡辦法想找到弟弟中的毒,卻未趕上「死神的宣判」。

12日下午,張海藍家人報警。7天后,湘潭市公安局雨湖分局發佈通報,稱周利有重大作案嫌疑,已被依法刑事拘留。

張海藍(受訪者供圖)張海藍(受訪者供圖)

致死的秋水仙堿

案發後,警方在周利住所查獲一棕色小瓶,瓶身標籤已被撕掉,在他隨身攜帶的藥包中發現多顆藥丸、張海藍保留的麥片中均檢測出超正常量的秋水仙堿成分。

秋水仙堿,可治療痛風,但需嚴格控制用量,治療痛風的秋水仙堿片僅含有極其微量的秋水仙堿,24小時內不能服用超6mg。

警方調查其網購記錄,發現案發前三個月,周利稱要做獼猴桃實驗,網購1g秋水仙堿,秋水仙堿的瓶身標有「純度98%,不可食用」字樣。收貨地址為湘潭大學學生宿舍,收貨人名字為化名。周利還曾登錄知網下載96篇相關文獻。

周利的多次有罪供述顯示,他投放了約100mg秋水仙堿。

鑒定報告顯示,張海藍的肝臟、血液、胃等全身多器官檢測出秋水仙堿成分,排除其他死因,系急性秋水仙堿中毒致多器官衰竭死亡。

公訴人稱,周利投放量達到致死,他對秋水仙堿有超越常人的認知且清楚認知秋水仙堿的劑量標準,殺人動機系與室友間有長期矛盾,積怨成恨。室友中毒送醫後,他仍然隱瞞投毒事實。周利存在主觀故意和作案動機,應以故意殺人罪判處死刑。

案發宿舍樓棟案發宿舍樓棟

周利雖然表示認罪認罰,但他當庭表示,自己投放秋水仙堿的動機並非故意殺人。

周利說,自己體檢出「尿酸偏高」,雖然還沒有痛風症狀,但想自己製作痛風預防藥物,查文獻併購買秋水仙堿就是為了自製藥。至於為什麼非要自製藥而不是去醫院買,他稱是「興趣使然」。

秋水仙堿到貨後,他先是用水溶解了一部分粉末,目的是「鑒定真假貨」。後來撕掉標籤是為了「看清裡面還剩多少劑量」。

為了測試,他選擇了位置離自己最近、身體素質好的林溪,「觀察他服用後的反應」,再為自己配痛風藥。

投毒當天,父親帶著他出去租房,打出租車將他送到湘潭大學體育館。周利說,他回到宿舍後,往擺在林溪桌子正中間的麥片中,投放了一指甲蓋大小的秋水仙堿,「記不清具體劑量」。

他起初想將秋水仙堿投入林溪的沐浴露中,由於沐浴露封口打不開,才選擇投放在「林溪桌子正中間的麥片里」。

周利稱,投入麥片後,他帶走了瓶子裡賸餘的秋水仙堿,部分製作了藥品隨身攜帶,賸餘的用鹽酸中和後丟棄。

瑣事上升的殺意

1月10日下午,陽光斜斜地照在湘潭大學宿舍樓上,期末考試已考完,幾名男生在操場結伴打籃球,校園明亮靜謐。

案發的宿舍樓棟共7層,大門配備電子鎖,需要刷學生卡才能進入。事發宿舍位於高層,一條過道兩旁共三十多個房間。宿舒奧尼上床下桌4人間,兩間宿舍共用一個陽台,陽台上還曬有幾件男生的衣服。

案發宿舍兩宿舍間陽台相通案發宿舍兩宿舍間陽台相通

2023年,周利搬進了這間宿舍。他比張海藍大2歲,本科就讀於江西農業大學生物工程專業,工作兩年後再次考研,就讀於湘潭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馬克思主義中國化研究方向。搬進宿舍時,他的床位對面是林溪,斜對面是張海藍。

在周利口中,2023年剛搬進宿舍時,他和張海藍關係不錯,是好朋友,直到下半年宿舍關係才因為瑣事開始惡化,4月初,他從馬院輔導員處得知,張海藍等三人要求他搬出宿舍,他希望「協商」,4月3日左右,他和舍友已就寢室問題「達成一致」。

聽到這句話,坐在旁聽席的小然嗤之以鼻。

她和張海藍的聊天記錄顯示,2023年7月,周利剛搬進寢室,張海藍就和他摩擦不斷,因此心煩不已。

7月15日,張海藍向好友小然「抽水」,「新來的」喜歡對自己肢體接觸,他已經明確告知反感的情況下,周利卻說:「你又不喜歡說話,又不喜歡別人碰你,你不會是反社會人格吧?」

張海藍(左)生前和好友小然轉述過周利的話張海藍(左)生前和好友小然轉述過周利的話

在一則qq空間的日記中,張海藍寫長文曆數和周利相處的不快。周利第一次見面就和他辯論法律問題,「試圖在你的專業上打壓你」,還盤問家庭條件、喜歡觀察室友並當面評判,大到家庭成員性格,小到穿的襪子質量、買不起正版書籍等等。

「這個水杯是女生送你的嗎?」,張海藍回答說是自己買的,周利卻說:「只有女性化的人才喜歡這種,你怎麼會買這種?」不在宿舍時,周利還會打電話詢問張海藍在哪裡,當他說在跑步時,周利會到操場去找他。

「被調查、被監視」,喜歡教導別人,這是張海藍的感覺,相處僅半個月,張海藍感覺窒息,「甚至做夢都夢到他在無休止對我訊問和一副看盡世間滄桑的教誨。」

2024年3月初,張海藍等寢室三人找到法學院輔導員要求對周利進行調寢,法學院輔導員收到消息後立即聯繫周利。3月27日,張海藍等人再次找到輔導員要求進行調寢,並在30日向學校提出一份書面的調寢申請。張海藍附在申請書後的錄音顯示,林溪和周利因為換寢問題發生直接爭吵,林溪說「讓你去調(寢室)跟輔導員溝通你又不去,你對著我指是什麼意思啊?」,周利罵了一句粗口,反駁道「這是學校的寢室,關你什麼事?」,張海藍在其中勸架。

調寢申請書里寫道,周利不衝乾淨廁所、經常半夜一點晚歸,動靜很大影響他人休息,還在宿舍舞刀、陽台上燒烤。最大的矛盾是,周利只要在宿舍就不允許關窗,「成為鐵律」。

張海藍等人在換寢申請中附圖證明,周利在陽台磨刀、明火燒烤張海藍等人在換寢申請中附圖證明,周利在陽台磨刀、明火燒烤

3月27日上午,因宿舍附近施工灰塵噪聲大,張海藍終於忍無可忍,在500人的新生大群裡發言:「兄弟們,這個噪聲大不大?灰塵也大吧,我想關一下門和窗,室友不讓,他讓我問一下,哪個寢室在修路時需要關門關窗?」隨後的中午,周利說林溪搬凳子聲音也很大,意指張海藍「雙標」。

公訴機關發現,周利在一份「遊魂行動」筆記中,稱張海藍為「狗逼東西」,「狗逼東西,影響我的共情能力,低劣基因必須清除」並稱另一名室友(非林溪)在一旁支招,也要清除。

周利曾供述,自己遭到了舍友排擠,覺得他們「雙標」而感到不爽。

對於這份筆記,周利當庭稱,自己只是寫著好玩無意實施,和室友的矛盾是「一般矛盾,大家都有的(矛盾)」,並非因為對室友產生怨恨而故意殺人。

「極度懺悔」

據檢方提供的專家意見顯示,如果發現秋水仙堿中毒時及時醫治,存活率高。

據三聯生活週刊報導,林溪稱,4月6日,張海藍服用麥片前一天,周利沒回宿舍。張海藍住院第三天,周利才第一次回來。進房間後的第一句話是問林溪:「你有沒有哪裡不舒服?」林溪回答沒有,順道提了一嘴,張海藍住院了。「他沒問張海藍的情況,只是說自己喉嚨痛,最近好像有流感。還去隔壁宿舍,問別人有沒有不舒服。」林溪稱,他當時沒覺得異樣,也不想向周利問個究竟。

公檢機關指出,張海藍住院後,學校、張海藍父母高度懷疑過周利,曾反復多次詢問他是否投毒。

「遺憾的是,我並沒有(承認)。」周利在法庭上平靜地說,之所以沒承認投毒,是因為「恐懼,心存僥倖」。

在辯護環節,他兩次為自己辯護,稱自己事發後,陷入巨大的悲痛和自責。在看守所上百個日夜每天晚上反省思考,對家屬產生不可挽回的損失,對導師發自內心愧疚,對母校湘潭大學表示歉意,對父親道歉。「我並不是一個像他們想的冷血冷漠的人,預謀了很久才實施犯罪計劃。我只能坦白,盡全力幫助法庭和社會瞭解真相。」

但是,他始終否認自己有所預謀。

公訴機關指控,他本科就讀期間就上過秋水仙堿課程瞭解毒性,他表示,自己逃課並沒有上過,「如果我對秋水仙堿很瞭解,我也不需要查閱相關文獻」。訴訟代理人指出,他在1月密集瀏覽過校園投毒案相關新聞,他稱是手機推送的。公訴機關多次指出,他知道室友相互之間有分享麥片的習慣,但他卻堅稱,自己不知情,引來旁聽席一片噓聲。

辯護律師提出,周利投毒對象系林溪,對林溪投毒殺人未遂,對張海藍系過失致人死亡。「周利和常人思維方式不一樣」,辯護律師辯護稱,他性格孤僻,微信沒有一個好友,也不跟父母交流,喜歡研究軍事。常在網上與人交流,現實中缺乏社交經驗,「沒什麼情商」。

與之形成鮮明對比的是,本科期間,周利曾經參與辯論賽並獲得新生個人組冠軍。

辯論隊公眾號文章記錄下九年前,剛上大學的他自我介紹。「我的名字來自孔子……這個名字教會我以仁義修身、做人。」「我的幾大愛好之一就是想,我想問題喜歡深入,周圍人說我愛鑽牛角尖,不過我很享受這個過程。」照片里,他懷抱著一把尤克裡裡,穿著連帽衛衣,看起來很普通。

和周利不同,張海藍不喜歡爭辯。

在好友小然看來,他性葛文和,高中時甚至有些靦腆。人緣好,是「老好人」,小然記得,他高中曾多次借給一個家庭貧困的同學,幾十幾百地借,累計有一千塊錢,最後畢業了,也沒朝對方要。

小然的手機里至今保存著,最後一次見到高中好友張海藍的影片。也是這樣的冬天,張海藍臉圓圓的,戴著頭盔騎著共享電動車赴約,儘管已經畢業六年,來來去去很多人,他們四人的友情仍然沒有變,時不時會互相在群裡分享生活、加油打氣。

那天,他們一起逛商場,喝奶茶。張海藍煩惱,自己因為考研胖了不少,有些容貌焦慮,決心減肥,加之馬上面臨畢業論文開題,有些壓力。

25歲的年青人,迷茫又不甘於現狀。臨走時,他們約定好,以後要往大城市發展。他們都來自江西小縣城,小然一邊工作,一邊準備考公;張海藍本科就讀於民辦學院,畢業後考上湘潭大學法學院研究生,他喜歡杭州、深圳,憧憬一份穩定的工作,打算養一隻貓。回到家,張海藍在群裡說,「友情真是人生至暗時刻的一束光」。

小然怎麼也沒想到,那再平常不過的一天,是他們最後一次道別。

張海藍送導師的禮物,圖中第二排右邊是他的卡通形象張海藍送導師的禮物,圖中第二排右邊是他的卡通形象

(為保護受訪者隱私,本文張海藍、小然、周利、林溪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