錯過DeepSeek,深圳拚了

來源:中國新聞週刊

《黑神話·悟空》這樣的現象級產品

沒有出現在創新最前沿的深圳?

深圳市50%—60%的人工智能企業集聚在南山區,而在南山區科創局,當前最為忙碌的部門可能就是人工智能產業辦,這是一個成立於2023年的部門,如今「天天加班加點」。

年初,「杭州六小龍」出圈,深圳被外界不停地拿來和杭州比較,國內AI領域的競爭態勢讓深圳這座頭頂「科技創新」光環的城市倍感壓力。不少網民討論:為什麼像DeepSeek、宇樹機器人、《黑神話· 悟空》這樣的現象級產品,沒有出現在創新最前沿的深圳?

其實,早在2023年,深圳市政府就成立了人工智能產業發展工作專班和人工智能戰略諮詢委員會。今年不僅繼續推出一系列新政策,更是明確提出諸如「2026年人工智能終端產業規模力爭1萬億元」等具體目標。

面對新一輪人工智能浪潮,政府層面首先開展了「認知競賽」。在DeepSeek的「大班營」浙江,拉開了一場對全省幹部的人工智能專題大培訓,為期4個月共10期課程,第一期由中國工程院院士、之江實驗室主任、阿里雲創始人王堅開講,全省近30萬幹部在線上課,夜學AI。

3月31日,深圳成立了「十五五」規劃專家委員會,這是一個由90位頂尖專家組成的「智囊天團」。90位專家中院士佔比超過1/3,囊括了南方科技大學校長薛其坤,香港中文大學(深圳)校長徐揚生,鵬城實驗室主任高文,深圳科創學院院長李澤湘,深圳醫學科學院院長、深圳灣實驗室主任顏寧等知名學者。其中專家人數最多的兩個組是科技創新組和產業發展組,分別達22位、20位,意在爭奪未來五年的高端產業發展話語權。

深圳自然不想錯過人工智能產業的機遇,那麼深圳又該如何破解當前的關鍵瓶頸?

2024年6月26日,在深圳市南山區智園的優必選總部,工作人員對人形機器人進行測試。圖/新華2024年6月26日,在深圳市南山區智園的優必選總部,工作人員對人形機器人進行測試。圖/新華

深圳急了?

在DeepSeek引發的地方政府集體反思中,深圳被不斷拿來與杭州對比,截至去年年底,深圳已經集聚人工智能企業2600餘家,其中不乏騰訊、華為這樣的大廠,但是並未誕生像DeepSeek這樣有競爭力的大語言模型。

廣東省委書記黃坤明在今年2月5日召開的廣東省高質量發展大會上指出,人工智能正在掀起產業變革,機器人時代逐步照進現實。廣東兼具機電技術和數智技術兩大優勢,要在人工智能和機器人兩大領域下大決心、集中發力,構築高技術、高成長、大體量的產業新支柱。

隨後,廣東省省長王偉中到深圳市福田區、南山區、光明區調研,表示培育壯大機器人、人工智能、自動駕駛、低空經濟、生物製造、量子科技等新興產業和未來產業,因地製宜發展新質生產力,全力以赴打造產業新支柱。

顯然,深圳在廣東打造人工智能、機器人兩大產業新支柱過程中扮演重要角色。

今年3月3日,深圳更是連續發佈四份文件,事關科技創新生態和人才發展環境,其中兩份與人工智能產業直接相關,即《深圳市加快推進人工智能終端產業發展行動計劃(2025—2026年)》《深圳市加快打造人工智能先鋒城市行動計劃(2025—2026年)》。在去年7月底,深圳曾推出「加快打造人工智能先鋒城市行動方案」,不到一年時間,這一方案完成迭代。

對於深圳連續出台針對人工智能、機器人的創新創業政策,有創業者向記者感慨,深圳開始「奮發圖強」。而外界更願意將其解讀為「深圳急了」。

「宇樹科技機器人技術確實有優勢,但並非碾壓競爭對手,有深圳機器人公司產品的平衡性甚至優於宇樹科技,但是綜合表現確實不如宇樹科技。」有熟悉深圳機器人產業的人士告訴《中國新聞週刊》,宇樹科技今年「出圈」有一定偶然性,春節前夕機器人賽道熱度已然較高,隨後宇樹科技機器人在春晚登台表演,徹底出圈。

「其實優必選機器人此前已經多次登上春晚舞台。」他在言語間多少有些不服,「當前各家機器人公司展示的demo(樣機),從空翻到舞蹈等動作,更多展現機器人‘小腦’的運動協調能力,但是深圳的機器人企業,如優必選更為關注機器人在工業場景中的表現。」

這種差異,展現出深圳在這一輪人工智能、機器人產業機遇中更為注重應用。

「杭州的亮點在於大語言模型,無論是阿里的通義千問,還是DeepSeek,都優於深圳公司的模型。」有深圳本地投資人告訴《中國新聞週刊》,「對於缺少有競爭力的基座大語言模型,深圳企業可能並未感受到太多焦慮,無論基座大模型未來在哪些場景落地,似乎都很難突破騰訊、華為等大廠的壁壘,比如騰訊就在積極將DeepSeek納入自身生態,而深圳企業在大語言模型領域的創新創業也更偏重應用。」

這或許可以解釋為何深圳在此前的「百模大戰」中表現相對沉寂,並未誕生出有競爭力的大語言模型。

「大語言模型開發更多由出自高校的研究型團隊進行。」一位深圳政府人士直言,深圳善於「搞錢」,結合產業是強項。使用哪個大語言模型並不重要,市場會選擇那些成本低、質量高的大模型。模型還將不斷迭代,DeepSeek也並非終點,大模型賽道可能會不斷洗牌,但是唯一不變的是最終需要與場景結合。

「一些大模型公司往往只有模型,由於不掌握應用場景往往難以完成商業變現,從而成為‘炮灰’。因此深圳在製定一些人工智能產業支持政策時也更多關注應用場景。」他向《中國新聞週刊》坦言,自己也會關注杭州的一些政策,但政策更需立足深圳自身特點製定。

雖有DeepSeek在前,但是深圳對於人工智能產業的「焦慮」可能並非源自缺少有競爭力的大語言模型。

作為深圳市南山區科創局副局長,董少林的另一個身份是南山區人工智能產業辦副主任。「壓力主要來自工作量增長。」董少林告訴《中國新聞週刊》,儘管人工智能產業辦2023年便已成立,但是直到去年尚未獨立辦公,因為工作量有限,如今人工智能應用的爆髮式增長正在顛覆傳統產業。

「過去開發垂直領域AI模型需要數百萬元投入,現在隨著DeepSeek等技術的出現,大模型開發應用成本大幅降低,越來越多的企業開始積極佈局AI應用,同時催生了一批專門幫企業做AI轉型的服務商。」董少林曾在一週之內接觸數家服務商,說明當前市場對於這類公司提供的服務有需求。

一體機的門檻很低,不到10張英偉達消費級GPU就可以組成一台能夠運行DeepSeek-R1「滿血版」模型的設備,價格可能低至十幾萬元。

董少林的感受是,當前AI應用落地需求呈井噴態勢,新場景新應用層出不窮。「和企業交流時,他們展示的AI前沿應用常讓我們耳目一新。」

事實上,真正的壓力可能更多來自對於人工智能應用的認知已經落後於現實。

機遇在於應用

作為深圳市靈動動物醫療科技有限公司的創始人,王銘宇希望利用人工智能幫助獸醫「讀片」。「寵物醫療器械市場規模遠小於人醫,與人醫相比落後5到10年,甚至一些器械也比較老舊。因此寵物醫療賽道比較適合初創團隊,初創團隊就是要在‘小池塘里養大魚’。」

「國內對於寵物醫療數據的監管與人醫不同,因為不涉及倫理審查問題,收據收集不難。但是寵物醫療數據的質量並不高,比如多數X光片沒有匹配文字報告,而缺少文本信息的數據無法用於人工智能訓練。AI應用於醫療領域不能只輸出結果,而是需要像人類醫生一樣解釋,在輸出結果的同時輸出證據。比如一張顯示寵物患有腎結石的X光片,需要將腎、輸尿管、結石等信息詳細標註,也就是呈現每一種疾病的證據。」王銘宇將數據標註工作形容為「髒活、累活」,這也形成公司的壁壘,公司目前已經擁有這一賽道高質量的數據集。

像這樣人工智能在細分領域的應用,正是深圳希望把握的機遇。對於政府在其中的作用,董少林認為需要政府提供產業政策和企業服務。儘管DeepSeek等技術的出現一定程度上降低了模型開發成本,但對於中小企業來說仍是不小的負擔。深圳市已出台「訓力券」政策對企業算力支出予以補貼,降低企業成本。同時,南山區設立了專項資金政策,重點支持中小企業的數字化轉型。

有初創企業負責人告訴記者:「對於初創企業而言,人力成本在成本構成中佔據主要位置,而算力成本佔比已經達到20%左右,並不算少。」

去年年底,深圳發佈「訓力券」政策,每年發放最高5億元「訓力券」,降低人工智能模型研發和訓練成本。對租用智能算力開展大模型訓練的企業、高等院校和科研機構,按不超過服務合約金額的50%,給予最高1000萬元資助,對初創企業提高資助比例至60%。

除去補貼算力成本,董少林認為,政府能做的更多是「造勢」,比如針對一些場景開展「揭榜掛帥」,目的是吸引人們嘗試應用人工智能。

南山區今年推出人工智能「揭榜掛帥」機制,首批10個政府場景已向企業開放。「比如在應急預警領域,我們提供全區的災害風險數據,企業可以利用這些數據來訓練災害預警模型,開發資源配置系統。」董少林透露,下一步將採用「企業出題、企業解題」模式,鼓勵更多市場主體開放自有場景和數據資源,「政府願意與企業共擔試錯成本」。

「鼓勵企業‘放榜’的方案去年已經製定好,一直在尋找合適的機會發佈。去年大模型應用的門檻依然較高,推出類似政策可能會‘打水漂’。去年購買一台200多萬元的服務器可能都難以部署大模型,今年部署成本則直接降至20餘萬元。」在董少林看來,今年是發佈「揭榜掛帥」場景更好的時機。

「深圳在這一輪AI產業的機遇在於應用,特別是硬件之上。」深圳科創學院項目中心負責人張濤濤告訴《中國新聞週刊》,他明顯感受到創業者項目的變化。「創業者更加關注‘AI+硬件’,在硬件產品引入端側或雲端AI功能的嘗試越來越多。」

深圳在今年3月3日發佈的四份文件中,有一份特別指向人工智能終端產業,提出到2026年,深圳人工智能終端產業規模達8000億元以上、力爭1萬億元。

邊緣創智是一家兼顧軟硬件的創業公司,目前的產品可以以非接觸的方式,監測人的脈搏、呼吸、心率、面部肌肉運動等數據,已經在醫院ICU中進行測試。

在公司創始人趙梓合看來,在智能硬件賽道創業,深圳是為數不多的選擇。來到深圳創業前,他曾經作為聯合創始人在長三角一座地級市參與過一個創業項目,但是最終因為供應鏈的問題沒能繼續下去。「雖然長三角製造業發達,但是當地是一座重工業城市,如果創業項目是面向終端消費者的硬件,可能難以在當地找到合適的工廠。」

他的感受是,花同樣的價格在長三角某地級市與深圳為產品開模,深圳的速度更快、質量更高。「對於一個創業團隊而言,能否融到錢、招到人可能都是次要的,項目起步階段能不能迅速推進,很大程度取決於城市本身以及周邊資源。」

猿聲先達聯合創始人程逸鈞也有同感。猿聲先達處於具身智能賽道,自從宇樹科技在今年「出圈」後,有地方政府邀請公司遷往當地,在被拒絕後不斷拿出新的方案。「對我們而言,深圳吸引力很強,因為本地供應鏈體系非常強大,我們距離供應商工廠的車程可能在一個小時以內,購買一些零部件時甚至可以通過閃送配送,這在其他城市很難實現。」

在程逸鈞看來,這能夠極大降低時間成本,而在產品迭代過程中,最耗時的環節並非研發,而是企業需要與上下遊企業對接,溝通、物流都需要時間,往往是這些因素卡住研發進度,而深圳在降低這部分時間成本上有得天獨厚的優勢。

「科創學院也在幫助創業者更好地利用珠三角的供應鏈。如果學院不出面協調,珠三角一些工廠老闆可能都不願意與一名創業者溝通,也會影響工廠對項目的投入程度,學院在這裏的作用是將創業者‘領進門’。」張濤濤告訴記者,比如創業者向學院提出尋找電機廠的訴求,學院就會告訴他們哪幾家工廠符合他們的需求,這樣的信息非常重要。如果靠自己搜索,他們會發現深圳本地便有上百家電機廠,但並不清楚各家所長,也就難以利用珠三角豐厚的供應鏈資源。

無論是通過政策降低人工智能應用門檻,還是利用已有的產業鏈優勢,都成為創業環境的一部分。

如何「搶人」?

「深圳的劣勢在於本土高校資源較弱,企業在技術研發上不可能單打獨鬥,必然需要與高校等科研機構合作,這部分資源更多需要企業在深圳之外尋找。儘管深圳也在引入一些高校在內的科研機構,但是仍需時間沉澱。」程逸鈞說。

高校資源相對弱勢也導致深圳本土原生人才不足,這似乎是深圳創新創業環境最大的瓶頸。其實,包括深圳在內的地方政府面對人工智能、機器人等新興產業時的焦慮最終總會歸結於吸引並留住人才,特別是創業者焦慮,尤其不能忽略的是,「杭州六小龍」中的數位創業者都有離開深圳前往杭州的經歷。

今年2月底,深圳市政府新聞辦曾召開主題為「打造最好科技創新生態和人才發展環境」的新聞發佈會,這被視為深圳放出的第一個「大招」,其中將高校應屆畢業生來深求職提供免費住宿天數從7天延長到15天等政策引發市場關注。

今年3月底,南山區政府印發《南山區支持創新創業「六個一」行動方案》,其中多條措施涉及對人工智能、機器人人才的招引,如提出「對人工智能、機器人等重點產業領域初創企業的優秀青年骨幹人才,符合條件的給予每人最高60萬元獎勵支持」。

有深圳本地投資人表示,伴隨人工智能時代的到來,一批年輕的創業者正在登場。「他們來自大廠、高校,根據我們接觸人工智能企業的經驗,其中九成是年青人,不乏從名校休學創業的案例。」

深圳希望更多吸引到新一代創業者,而相比於人才政策,更重要的可能是創業環境。「像深圳針對不同類別的人才有不同的招引政策,但是其不一定適用於當下。」前述投資人表示,「政府希望通過‘模力營’等孵化器打造創業生態,比如提供免費空間,讓創業團隊入駐,在創業者不具備造血能力時降低其成本,以此吸引更多創業者。」

「對於創業公司而言,還是希望把錢花在刀刃上。雖然也收到其他孵化器入駐的邀請,但因為需要繳納物業費,最終還是選擇入駐深圳一家可以免費提供場地的孵化器。」有創業者告訴記者,對於團隊人數較少的科創公司而言,能否以更便宜的價格找到辦公場地至關重要。

深圳科創學院這樣的載體也在承擔類似的職能,學院的身份是事業單位,由深圳市與南山區兩級國資出資成立。

張濤濤告訴記者,科創學院每年通過科創訓練營吸引有創業意願的人來到學院,他們還沒有成熟的項目、團隊,在學院逐步找到方向。想法成熟後,便會進行預探索期立項,得到資金、技術、導師等多方面支持,團隊可以做demo、做調研。隨著團隊磨合,會進行探索期立項,獲得更多經費、獨立辦公空間,目標是拿到天使輪投資。

「最初,深圳市人才局在支持科創學院項目,一方面希望吸引創業人才,另一方面希望構建創業生態。」張濤濤給記者算了一筆賬,以前深圳的「孔雀計劃」將人才劃分為ABC三類,即使是針對全球排名靠前高校博士的C類人才,也需要給予5年180萬元補貼,只要符合條件即可入選,基本未經篩選,這是引進人才的常見模式。「其實科創學院每年也幫助深圳引進不少人才,這些人才可能沒有名校博士的頭銜,但是如果去他們就讀的學校瞭解,會發現他們都是學校最能‘折騰’的人,這可能比一個博士頭銜更有價值。」

在他看來,只需要投入幾十萬元支持他們創業的早期階段,並將近90%的股份留給創業者即可,這是一件非常「划算」的事情,但是這些人在畢業之初選擇到深圳創業,無論是否成功,大概率都會留在深圳,很多地方政府還沒有意識到支持創業者的意義。

趙梓合便屬於在學校能「折騰」的人。2021年,當時還在瀋陽讀本科的趙梓合便已參加RoboMaster機甲大師高校系列賽(RMU),作為國內重要的機器人競技賽事,RMU由大疆創新創始人汪濤發起承辦。目前邊緣智創的核心研發團隊全部有RMU參賽經歷,也正是通過RMU,趙梓合瞭解到科創學院的夏季科創營,並在此後以實習生的身份加入科創學院,探索創業方向。

深圳正想盡辦法吸引人、留住人。不過,有創業者向記者坦承,深圳此前的一些政策對於創業者而言還不夠友好。「比如我們的一些產品需要做醫療器械設備認證,申請創新性IP,開設相應綠色通道。這樣的綠色通道並非全然沒有,但是門檻較高,比如企業需要申請成為專精特新‘小巨人’企業,從投入產出的角度來看並不合算。這可能更適合從高校產學研轉化而來的企業,這些團隊背靠高校,成本壓力也更小。」

他坦言,這些流程可能並非那麼複雜,但是還可以更加簡化。「深圳有眾多幫助企業申報各種資質的第三方公司,他們再從企業獲得的補貼中抽成。投資人、客戶,或是產業鏈上下遊企業打我的電話都可以理解,但是每天有大量這種中介公司打我的電話,這足以說明問題。」

此外,他也希望善於「搞錢」的深圳可以對人工智能、機器人產業多些耐性,誕生更多耐性資本,「深圳的節奏太快,投資方偏愛賺快錢,不願做長期佈局。宇樹科技從深圳搬到杭州的一個重要原因就是難以在深圳找到投資,當時投資方看不到四足機器人的盈利前景。但是一些科創項目可能在A輪、B輪融資時都難以確定一套商業模式」。

記者:陳惟杉(chenweishan@chinanews.com.c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