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返鄉筆耕重構當代鄉野敘事 大學教師寫出「一代人的家鄉書」|世界讀書日

封面新聞記者 張傑

每個週五黃昏,當城市霓虹初上,華中師範大學文學院副教授舒飛廉便自駕穿越城市立交叢林,駛向江漢平原深處的農村老家。持續十多年的城鄉「穿越」經驗,讓他在武漢的講台與孝感的祖屋之間,建構起當代知識分子的精神雙棲圖景。

在肖港鎮農四村的祖宅里,舒飛廉過著農民作家的生活:晨起侍弄菜畦,午後垂釣塘畔,暮色中伴著星鬥與犬吠伏案疾書。當有些人還在思考學者如何脫離知識的懸浮,成為紮根土地的「有機知識分子」時,這位楚地文人已用雙腳丈量出答案——既沉浸在生活的底部,觀察泥土、星鬥與四季輪轉,參與種植,又以學者和作家的眼光觀照時代浪潮帶來的振動。

舒飛廉舒飛廉

在《飛廉的村莊》《綠林記》《草木一村》《雲夢出草記》《阮途記》《雲夢澤唉》《團圓酒》等作品里,舒飛廉寫楚地方言、飲食、草木、河流、風土、山嶺,更有鄉親們腳踏實的生活。其中既非田園牧歌的濾鏡,亦非高高在上的啟蒙視角。這種文學實踐也被業內高度認可,稱讚其「建構起一種新文人的生存方式,他以故鄉為原點觀照時代變遷,在都市霓虹與鄉村煙火、神話誌怪與數字現實、童年記憶與中年心氣、農夫體驗與詩人哲思中書寫一代人的家鄉書」 「融通古典傳統和當代生活,賡續沈從文、汪曾祺、孫犁以來鄉土寫作文脈的書寫實驗。」

舒飛廉的家鄉位於大別山之西、江漢平原北部。江漢平原上的湖泊群,有一個很古典詩意的名字叫「雲夢澤」。他的散文集《雲夢澤唉》,跟夢幻浪漫的書名一樣,寫家鄉的夜晚、少年的回憶,村莊里的樹木,文字幽微自然、樸實誠懇。他還有意識地融入湖北方言、民間小調、楚劇唱腔等元素,創造充滿荊楚神韻的雲夢澤世界。

《雲夢澤唉》《雲夢澤唉》

「鑼鼓喧天,爆竹如麻,北風正緊,雪大如席」——躍動著生命熱度的文字,將江漢平原的呼吸脈動轉化為「在地」文本的筋骨血肉。在2025年最新推出的小說《團圓酒》中,舒飛廉以一場婚宴喜事為主線,書寫家鄉人共同度過的一段溫情時光。在緻密的敘述空間里,物與人滿是情意,飽含作者的情思,在虛實結合中道出了世態的變化與複雜,即人對世界、對他人的確定。與其說它是一部小說,更是一首關於鄉野的長詩。行文中詩意流淌,將位於中國南方腹地的江漢平原北部、湖北孝感鄉下的、日常的、詩意的美學氣息傳達出來,讀來心魂安定。比如「我們出機場,打開導航,繞上武漢郊區在沼澤之上交纏環繞的立交橋,驅車奔回家鄉。其時雲天昏黃,暮色降臨,大雪在打開的大燈里紛飛如席,比白天下得更加稠密。氣溫驟降,所以雪也都存住了。公路邊的田野、湖泊與村莊都茫然一片,雪天的暮色,有一種清醒而晦暗的明亮,好像黎明時分,由夢中醒來。」

關於還鄉,是一個非常古老的文學命題。從《詩經》中就開始還鄉:「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魯迅的《故鄉》也是一個還鄉的敘事,「我冒了嚴寒,回到相隔二千餘里,別了二十餘年的故鄉去。」書寫故鄉的自然生活,在文學史上也有著強大的傳統。古代有陶淵明,現代有汪曾祺等,國外也不乏寫《塞耳彭自然史》的英國散文家韋特,寫《大地的眼睛》的俄羅斯散文家普里什文等等。當下,我們的故鄉該如何書寫?舒飛廉的故鄉書寫,不同於傳統鄉土文學對鄉村的啟蒙批判敘事,也非田園牧歌浪漫化想像。在他看來,科技狂飆的時代,聽從家鄉的召喚,在草木中「親在」,立足當下,接住傳統,面對未來,寫出本真的故鄉,在時代激流中尋找安頓心靈的錨點,最為關鍵。

當AI讓眾多寫作者感到危機之時,舒飛廉也以身體力行的實踐帶來一個啟示:作家的鼻腔能分辨稻花與荷香的微妙差異,指尖能感知春泥與秋霜的質地之別,這些感官密碼或許是技術破譯的最後一道堅固防線。

舒飛廉,1974年生於湖北孝感。1995年畢業於華中師範大學,曾在湖北省文聯工作,以「木劍客」為筆名主編《今古傳奇· 武俠版》,現為華中師大文學院副教授。曾獲湖北文學獎、武漢文學季「年度散文家」獎、山花文學雙年獎等。

2025年春天,《團圓酒》由上海文藝出版社推出單行本。封面新聞記者聯繫到舒飛廉本人,與他進行一番深入對話。

封面新聞:您幾乎每個週末都會駕車行駛一個多小時,回到家鄉湖北省孝感市生活與寫作。通過這種沉浸式的體驗和思考,您得以在時代的浪潮中觀察鄉野傳統的變遷。您最初做出這一舉動的契機是什麼?在此過程中,您又有哪些深刻的體會和感受呢?

舒飛廉:2015年前後,當時任《文彙報》筆會副刊主編的周毅老師約我寫「風土記」的專欄。寫了幾篇之後,我發現自己的經驗與記憶都寫完了。為了完成任務,我就常常開車回村里逛逛。我在城里生活二十多年了,用新的視角去看家鄉,發現亦新亦舊的鄉村生活特別迷人,這樣的新奇感後來慢慢消失了,我強迫自己有更多的田野作業、採訪的工作,我覺得自己不再是一個在外在的觀察者了,終於來到當下鄉村生活的內部,能夠感受到當下村子裡的生活之流了,我作為一個特別的「作家」成員,加入了家鄉的生活圈子,在這個圈子裡出入。之前我每次開車回家,鄰居們跟我打招呼,說:「回來了?」現在他們早上起來,去菜園摘菜,發現我的車停在我家門口,車上都是露水,已經不會奇怪了。

封面新聞:對於「新鄉土寫作」這個概念或者定義、標籤,您如何看待?寫故鄉、還鄉,要儘量避免哪些東西才能不陳詞濫調,虛偽表面?在寫美好一面的同時,如何避免寫得過於美化,對一些客觀存在的問題比如鄉下生活的弊端,農人生活的艱苦,精神世界的相對閉塞有所忽略?作家在對生活內容素材進行選擇、剪裁的時候,該怎麼做,才能做到悲觀與樂觀之間比較理想的平衡?

舒飛廉:我還是能接受「新鄉土寫作」這個標籤的。當然我很想把它改成「鄉野寫作」。我自己去寫家鄉,不僅是回憶童年,也慢慢地回到家鄉去生活,將新的鄉村生活的體驗寫出來。之所以是「體驗」,是因為我在城市與鄉村中往返,是一種交互的生活,我不讚同完全脫離城市的「返鄉」,梭羅也只是在瓦爾登湖住了幾年時間。就算是陶淵明,生命中的大部分時間可能也不是在村里。傳統血緣意義上的鄉村已經發生了變化,而且還在向著「鄉野」演化之中。之前鄉土文學中啟蒙、批判、改革、尋根的主題,都很好,但都有其時間性。我觀察當下的變化,儘可能真實地將這些變化再現出來。另一方面,我對自己作為主體,在鄉村生活的體驗與思考,也很有深描的興趣。

《團圓酒》《團圓酒》

封面新聞:《團圓酒》這個小說散發著淋漓的活力元氣。鄉下的水氣、雲氣、地氣、夜氣交織,浸潤在你的文字中。在當下容易疲憊的氛圍下,如此高能量的文本尤為難得。我想,這跟你對家鄉的熱愛密不可分。愛本身就是一個巨大的能量源。可以這樣說嗎?

舒飛廉:我喜歡「雲」這個字,甲骨文的「雲」字,是一個像形字,在大地上,大澤中,土地與作物的氣息被陽光所蒸騰,彙聚、上升,形成各種形態的「雲」。我們每一個人都有一個家鄉,很多人後來都離開了家鄉。我的運氣在於我有機會重新回來,重新認識,重新瞭解,我出生地所在的區位。它的特點,它的地理環境的特異性在我身上的顯現,成為寫作的「動力」,在文本里顯現出來。在《團圓酒》里,我常常寫到「井」,有時候我想,可能江漢平原(雲夢澤)就是這樣的一口井,是能夠「井洌,寒泉食」的「能量源」。

封面新聞:《團圓酒》長得跟一般的常見的小說不一樣。它裡面的對話不多,沒有激烈的故事情節,介於散文與小說之間,一些段落又很像詩歌。虛中有實,實中有虛。這種跨文體實驗是否在挑戰「純文學」的範式,探索更具包容性的敘事可能?

舒飛廉:可能一般意義上的小說會強調衝突,先鋒一點的小說又刻意地迴避衝突。強調也好,迴避也好,都對「小說的張力」有要求。《團圓酒》有一點慢,時間、空間慢慢地渲染出來,不同的草木、動物、人物出現了,慢慢地「相會」,在雪夜荒村,荒村中有井,井旁有酒席,人物與事件是緩慢地出現並融合在一起的,它是一個翕純皦繹的「傳奇」結構,所以上海文藝出版社的李偉長老師說它「承襲的是古典文學的正路」,我還蠻同意的。「翕純皦繹」的「樂」的結構,可以是古詩,可以是傳奇,也可以是古文。所以我的「跨文體實驗」大概是由先鋒小說的寫作現場,稍稍向「翕純皦繹」迂迴、回退了一下。

封面新聞:《團圓酒》字裡行間瀰漫著濃鬱的鄉音與鄉情,方言俚語的運用更是使這部作品多了一份生動與真實。你如何看待方言俚語在文學作品里的運用?

舒飛廉:有一位作者與我聊天,說他愛在小說里用方言,結果受到編輯老師的批評。小說在用好了現代白話文,用好了普通話之後,慢慢地,適量地加入一些方言、俚語,是可以的。這就像去吃席,有魚有肉,再加上一些地方特色菜,野菜,會好,如果滿桌子野菜,本地菜,估計對外面的客人,會有一點麻煩。各地不同的方言,有自己的特點,讀者們接受的程度也不同,我老家是江淮官話的黃孝片,其方言的氣息與《紅樓夢》《西遊記》等是相通的,我覺得作為作者,在出生地的方言的承繼上,運氣不錯。

舒飛廉在鄉下老家寫作舒飛廉在鄉下老家寫作

封面新聞:在當代英美文學界,諸如《荒野之境》《活山》之類在中國也有很多讀者。您如何看待中國自然文學的創作現狀,以及其潛在空間?

舒飛廉:經過這麼多年的發展,國內已經出現了很多自然文學的寫作者,很多優秀的自然文學作品,「自然文學」中,都市文化與消費中的寫作者,重新投身到大自然與荒野中去,它當然與旅遊、旅行、觀光、採風不同,寫一寫景觀也不夠,它需要作者全身心地投入,重新發現,有心流體驗,需要行動與思想,需要時間、精力與勇氣,是「修行」,並不容易。

封面新聞:散文家汗漫說,「如何繼承中國文章的寬廣傳統,汲取歐美隨筆之精髓,讓漢語入時入事,保持及物性與生機,這是當代散文寫作需要回答的命題。」 您是如何看待當代散文的存在,它的優勢、不足、待挖掘的潛力何在?

舒飛廉:這個問題太可怕了。汗漫老師的提問,其實已經指出了方向,我同意的。我們有特別寬廣而複雜的文章的傳統,是無論哪個國家,哪種文明都沒有的,如何將這個傳統激活,又不被這個傳統所淹沒,是散文作者「要回答的命題」。我的想法,是要由歐美的「隨筆」,向著中國的「文章」,來去,返回,兼容並蓄,我特別喜歡讀E·B·韋特、美林比、盧梭、梭羅,最近看過的《活山》《如何捉鼴鼠》《鄉墅中的居止》都很好,魯迅、張愛玲、汪曾祺他們已經在會通中西方面,有很好的示範。現在的寫作者可沿著前輩們的路繼續走。

封面新聞:在當代散文世界,李娟的散文在眾多散文作品中破壁出圈,顯得很特別,收穫專業讀者和大眾讀者的雙重喜愛。作為她的一個寫作同行,您認為她的作品到底是哪些東西吸引人?她的成功案例,又給當下的寫作帶來哪些寶貴的啟示?

舒飛廉:李娟是在當地,又面向世界的寫作,她的文字真誠而有熱情,有一種早年俄羅斯文學樸素而深情的迷人腔調。我覺得她的寫作,會給散文作者們帶來信心,在視覺與數字的時代,好的文字,依然是可能吸引讀者的。

《草木一村》《草木一村》

封面新聞:在現在人工智能技術發達的當下,投身到自然和日常生活中,寫出及物的文字來,對於保持文學原創生命力,避免套路化、機器化的重要方式。對此,您有怎樣的感受?在AI寫作崛起的時代,這種「親身經驗」是否仍是不可替代的創作核心?

舒飛廉:起碼目前是,作者可以由被媒體深度開發的「視覺」技術中,習得寫「視覺」的技術,更可以在媒體目前還不太能著力的「味覺」「嗅覺」「觸覺」等方面大展身手。作家的「身體」與機器相比,與AI相比,目前來看還是非常卓越的方法與工具,要好好珍惜。等AI發展到「具身體現」這一步,就由AI去吧,可能也很好。

封面新聞:身為大學中文系的教師,除了傳授專業知識,你一般特別會願意跟年輕學生分享些什麼?

舒飛廉:我上寫作課,覺得不同方向的一流作者,是可能通過科學的訓練,培養出來的,中文系是培養一流「作者」的地方,大師們是由「一流作者」這個金字塔上出現的。同學們發現我對植物有興趣,常常回村里,我還建議他們選修高等數學,他們聽了會笑,不去選。我也常說,中文系不一定是文科,為什麼要將自己定義成「文科生」呢,寫作是開放的,面向整體的生活。

封面新聞:現今網絡平台上,返鄉主題的影片內容受到許多年青人的青睞。他們通過鏡頭探尋家鄉的慢生活,尋找心靈的慰藉。我覺得,他們是在以影像的方式書寫屬於自己的「家鄉書」。您是否認同這樣的觀點,又有何建議?

舒飛廉:特別讚同。往返在家鄉與城市,真實世界與網絡世界之間,會有奇妙的生產力,生產出豐富而有趣的文本。影像也很好,它有自己的結構,自己的表達方式,其實也與文字脫不了干係。我的「建議」,一是家鄉不只有「慢生活」的一面,還有星空與祖先,還有生活在村里的人,非常努力地生活,停留的時間,也儘可能地長一些。此外還建議,從「自然文學」的角度,多讀一些相關的經典,這樣可能就能往我們的「鄉野文學」走得遠一些。

(圖片由受訪者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