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慶忠:妙峰山廟會是一輩又一輩堅守和傳承的民間文化
三十年前,孫慶忠還是一個學習民俗學專業的研究生,在導師的課堂上,他第一次聽到門頭溝妙峰山的故事,這個中國現代民俗學田野調查的起源地,也因此成為他嚮往的地方。
二十年前,孫慶忠在中國農業大學教授民俗學,他帶著學生們,在八年的時間里,一次次登上妙峰山,一次次進入妙峰山下的村莊,沿著百年現代民俗學之路前行,他們和村里的老人、年青人一起,探究藏在他們日常生活中的文化與精神。
這些年,孫慶忠走過中國東南西北許多村莊,每當有人說,中國的鄉土文化就要消失時,他都會講起門頭溝妙峰山的故事,「告訴他們,文化之魂不會死,它只是以不同的姿態適應這個時代,並且不斷表現出新的內涵。」

孫慶忠,中國農業大學人文與發展學院社會學系教授、博士生導師,農業農村部全球重要農業文化遺產專家委員會委員。著有《妙峰山:香會誌與人生史》《妙峰山:香會組織的傳承與處境》《妙峰山:民間文化的記憶與傳承》等。圖為2009年,孫慶忠(左一)在妙峰山考察民俗。受訪者供圖
妙峰山是種子,同時也是起點
新京報:你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瞭解妙峰山的?
孫慶忠:最早知道妙峰山,是在三十年前的1995年,那一年5月6日,在京西的門頭溝,召開了一次紀念顧頡剛先生妙峰山調查70週年的盛會。當時的我還在遼寧大學讀研究生,師從民俗學家烏丙安先生。他參加了當年的大會,並在課堂上給我們講述了妙峰山研究的歷史與現狀。也正是在那個時候,我的心裡埋下了一顆種子,期待日後有機會沿著顧頡剛先生當年走過的路,看一看傳承了四百年的妙峰山廟會。
新京報:這個願望是什麼時候實現的?
孫慶忠:這個種子在我心裡埋藏了十年,作為民俗學研究者,不可能繞過顧頡剛,不可能繞過妙峰山。但這十年,妙峰山對我來說,一直都是一個符號,一個標誌,並沒有真正地具象化。一直到2005年5月20日,我當時已經在中國農業大學工作,因為開設了「中國民俗學」課程,得以帶著學生們前往妙峰山。我們來到澗溝村,從後山爬到妙峰山頂,也因此與那裡結緣。在兩天的觀察中,親眼目睹了香客接踵朝頂、香會競相獻藝的景象。
那一刻,我被迷住了,書里的文字、想像中的符號,瞬間和現實重疊,彷彿走進了時空隧道,聽到了顧頡剛先生的聲音一樣。就這樣,原本是一次了卻心願之旅,卻成為之後我帶領的十屆學生,進行了八年追蹤研究的起點。
香會里的人們,探尋他們的故事
新京報:為什麼你對妙峰山的研究持續了那麼長時間?
孫慶忠:在百年前,有很多學者、調查者,給門頭溝大山裡留下了很多珍貴的資料。除了顧頡剛等人的著作《妙峰山》之外,美國經濟學家西德尼·大衛·甘博、德國攝影家赫達·莫里遜等,也留下了許多珍貴的影像資料。遺憾的是,在這些文獻和老照片中,我們看到了上山和下山的人們,卻不知他們從何而來;我們看到了廟會中的人們凝重的神態,卻不知他們與廟會結緣的歷史和人生故事。為此,我們農大師生從廟會中的百餘檔香會中,挑出了具有代表性的32檔,進行持續性的追蹤調研。從妙峰山,到一個又一個村落,發現表現各異的文化形態。
新京報:這些研究有何收穫和意義?
孫慶忠:我們有五屆學生,在妙峰山上觀察香會。後來又有五屆學生,走入32檔香會的村落和街區。它們散佈在城里城外,那幾年我和學生的足跡也留在了門頭溝、昌平、順義和大興的村莊。對學生來說,一門課也許僅僅是一個學期,但是一項研究,卻讓我和十屆學生持續了八年。這些細緻的研究,給了我們充足的理由,去重新講述妙峰山的故事。因此,每每回首走過的路,我都覺得對得起先輩給我們開闢的學術空間,在中國民俗學田野調查的路上,我們履前輩的足跡,做了我們這代學者應該做的事情。
一檔又一檔的香會,有了活的靈魂
新京報:百年之後再次走進妙峰山,這一次的田野調查,和百年前有何不同?
孫慶忠:我一直認為,一項項非遺文化民俗表演,是妙峰山廟會之魂,其中一輩輩的玩角兒,就是其薪火傳承的重要源泉,玩角兒就是各種非遺文化的表演者、傳承者。與前輩學者的研究相比,我們的追蹤調查最為突出的特點是,讓玩角兒的生命敘說和生活逸事從後台走到了前台。通過走訪會首和主要傳承人,我們全面地記錄了他們的歷史淵源、傳承譜系、表演技藝、組織管理、傳承現狀與保護價值。在這些信息中,塵封的歷史得以重現,祖輩風光的軼事被重新喚起。我們的研究從「30後」到「80後」,挖掘和保留他們曾經被湮沒的故事。這種研究關注點的轉向,呈現了我們對於妙峰山研究不斷深入的過程。這種探訪的路徑,讓我們發現,因為有了村落紀事,因為有了玩角兒的生命敘事,傳統的民俗文化,有了活的靈魂。從這個意義上說,我和我的學生,續寫了妙峰山百年田野調查史。
新京報:妙峰山廟會有四百多年歷史,且一直興盛,在你看來,背後原因是什麼?
孫慶忠:在調查中,我的學生也經常會問同樣的問題,妙峰山廟會為什麼可以傳承這麼久?我覺得,這裏不絕的盛景,傳承的恰恰就是一代又一代人的精神力量。比如我們採訪的「30後」老人,絕大部分都是多年參加廟會的耆老。學生們採訪回來多次跟我說,每一次去追問往事,都會陪著老人家流淚很久。正是因為許多這樣的人,一輩又一輩地堅守和傳承民間文化,才讓今天的妙峰山,依然是京津冀地區民眾信仰的聖地。也正是因為有著這樣的故事,才讓妙峰山廟會的影響,不止步於山間鄉里,而是深入到一代代人的心裡。當年跟我一起進行妙峰山研究的學生,他們中一半以上讀了研究生,有四分之一已經博士畢業了。當他們回首往事時總會告訴我,他們學術研究的起點,就是門頭溝妙峰山,大學期間最難以忘懷的,就是門頭溝的村落文化。
文化會以不同姿態,適應這個時代
新京報:目前你和學生們還在進行妙峰山的研究嗎?
孫慶忠:從2013年起我就已經告別了妙峰山研究,但持續八年的研究,為我日後的農業文化遺產研究,打下了堅實的基礎。所以妙峰山研究,無論對於我和我的學生,還是對於中國民俗學,或者對於整個民間文化的傳承與發展,都有著重要的意義。
新京報:在你看來,妙峰山民俗文化的傳承,在今天能給人們帶來怎樣的影響?
孫慶忠:妙峰山研究見證了北京民間社會變遷的經驗和脈動,也記錄了鄉民社會向都市社區轉型的歷史過程。在中國社會快速發展的背景下,許多文化現象的失落令人惆悵,但透過妙峰山民俗的研究,我們目睹了文化存續的另一個面相,也看到了民間文化在適應不同環境過程中所潛在的創生性力量。也就是說,文化之魂不會死,它會以不同的姿態,去適應這個時代,並且創造性地表現出新的內涵。
新京報記者 周懷宗
編輯 張樹婧 校對 趙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