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條斷腳、一副枴杖,站在雪山之巔
淩晨三四點,玉珠峰的風雪尚未完全退去,30歲的獨腿登山者王輝將帶著冰錐的枴杖紮進冰層。
這副由不鏽鋼鋼管、弧形鐵片與寶塔鑽頭連接而成的特殊裝備,在出發前已被他測試過許多次,此刻,它穩穩支撐著他的身體,在海拔6000米以上的雪坡上鑿出一個柱蠆式。
2025年5月3日中午時分,他登頂玉珠峰。這座位於崑崙山脈東段的最高峰,像接納每一位登山者一樣,接納他的到來。
他所憑藉的只有一條腿、一副枴杖,以及堅毅的勇氣。曾是軍人的王輝在2016年因病失去右腿,此後沉寂過,也在身邊人的鼓勵中振作。他曾閱讀史鐵生,攀登過五嶽,登山給他帶來更多自信,原來自己甚至能爬得比健全人還快。他從被鼓舞者成為鼓舞者,越過了自己心中的那座山。

以下是王輝的講述。
比山更高的山
5月3日中午時分,經過了五天的行程,我終於登上了玉珠峰的山頂。那是一面很寬闊的平台,站在上面俯瞰,眼前是低矮的雪山,我還看到了從未見過的冰裂縫,像被斧子劈開一樣,參差不齊,非常壯觀。
這是我第二次登雪山,內心很激動,來之前都說玉珠峰不好登,但我完全靠自己的能力登上來了,這次踏入了6000米雪山的門檻,下次有機會可以挑戰7000米的雪山。
對於我來說,攀登雪山面臨著和普通人一樣的問題,那就是適應高原反應。這次的行程中,我也進行了階段性的適應性訓練。4月28日,我們全國各地的登山愛好者在格爾木集合,頭幾天,我們從格爾木到西大灘,再抵達登山小鎮,海拔從2800米左右逐漸升到5000米以上,我們有隊友發生了嚴重的高原反應,發燒、肺水腫,哪怕路程已經進行了一半,但為了安全,還是放棄了。
我也有程度輕微的高反,5月2日、3日那兩個晚上我都沒有睡好,感覺口鼻被悶著,無法呼吸,很快被憋醒。
除了高反之外,我們也面臨著不確定的天氣,5月2日那天,我們從登山小鎮前往C1營地時,路上颳起了風,下午7點左右,在營地裡住下時,外面風雪大作,我們甚至擔心第二天淩晨無法繼續攀爬。來之前我就聽說過這裏的天氣,難以預測,有時預報還是好天氣,但風已經來了。
好在我們運氣還可以,5月3日淩晨三四點鍾出發的時間,風雪漸漸散去,我們戴著頭燈,準備衝頂。
通往山頂的路佈滿了亮冰,冰層裸露在外,上面幾乎不附著軟雪,冰面很滑,我每走一步都需要用枴杖上的冰錐插進冰層里,要狠狠抓牢,否則太危險了。
爬山對我的體力來說不算特別大的考驗,但在這個過程中,我不知道是因為饑餓還是高反,中間也一度感覺非常難受,但好在都挺了過來,最終順利登頂。
讓我沒想到的是,比爬山更難的是下山,雖然我已經知道會有亮冰和陡坡,但由於角度問題,我下來時沒辦法把冰錐插到冰層裡面。這讓我非常惱火,沒辦法,只能求助嚮導。
嚮導把繩子綁在我身上,繫個安全扣,讓我掛在他身上,控制我往下滑的速度、距離和方向。我不喜歡麻煩別人,給人添了麻煩,我特別不好意思。
但我也很感激,無論是嚮導,還是一起登山的隊友們,我還記得,有人在路上跟我說,他們登山都非常費力,我還能登頂成功,我就像他們的精神氮泵(精神補劑)一樣。
也有人說,「我原本想攀登高山,沒想到遇到了比山更高的山」,他所說的山就是我,我聽了非常感動。

偶遇「無腿勇士」
為了這次登頂玉珠峰, 3月中旬我就開始查詢相關的資料,知道那裡陡峭並且都是亮冰,之前用的冰爪肯定不行,去年我爬奧太娜雪山時就吃了虧,所以決定為我的爬山裝備升個級。
我健全的這隻腳可以像普通人一樣穿登山靴,上面的冰爪可以牢牢地將我固定在冰面上。但如果使用普通的枴杖,它們在做支撐時就會打滑,上次在奧太娜雪山,我試著在枴杖頭上安裝冰爪,在地面上有幾個落點,但效果不佳。
雖然想著要升級,但具體怎麼做我沒有很好的辦法,我先是在網上買了一些能夠直接接在枴杖上的小玩意,但不好用,沒兩分鐘我就把它踩爛了。
後來還是我哥和我一起想出來的法子——將冰爪換成冰錐,只有一個落點,它能夠直接插入冰中,固定性好,還相對結實。
但製作這東西耗費了大力氣,一開始我想做成沒有焊點的,枴杖和冰錐一體的,跑了好幾個加工車床的點,都沒有人願意做。最後我只能想辦法拚湊零件,把它們拚成一個我認為強度還可以的冰錐。
我的冰錐由三部分組成,一個不鏽鋼鋼管,一個圓弧形的不鏽鋼鐵片,還有一個寶塔形鑽頭。
我把它們安裝在枴杖上,在土地、水泥地和柏油路上反復測試,發現它硬度可以,完全可以支撐我的體重,才放心帶著它去攀登玉珠峰。我自己也擔心會不會走著走著枴杖頭壞掉,因為一旦壞掉,我絕對登不了山,為了避免意外情況發生,我還準備了兩個枴杖頭用於替換。
這次登山過程中,我還遇到了夏伯渝,他是我的偶像,是國內唯一一位雙腿截肢登上珠穆朗瑪峰的人。在路上,他誇我製作的枴杖很有趣。
我對這副枴杖很有感情,每一次登山都是它們陪著我。這次新安裝上的冰錐除了下山時不方便,其他時候都很好用,每走一步都能紮到冰層裡面,我的心也往下落一次,我知道,沒有這個東西,我根本就上不去。
這副枴杖是我為了登頂做得最多的準備。俯臥撐、仰臥起坐、深蹲這樣基礎的體能訓練也維持著,平時我也會在家周邊爬山,爬樓梯,大概一兩週爬一次。

越過心中的山
2016年,我因病致殘,右腿截肢。一個健全人,還是一名軍人,「呼啦」一下變成殘疾人,這誰受得了?我也度過了很艱難的一段時光,但所幸周圍的人給了我很大鼓勵。
在醫院里,身邊的醫生護士把我當作家人,平時有什麼活動都喊我一起參加,為我做治療的一位主任醫師,他把我當孩子,鼓勵我學習,考慮未來的事,不讓我閑著。
那段時間,我學會了PS、PR這些軟件,本來對書本沒有興趣的我也在醫生的鼓勵之下拿起了書本,我看了史鐵生,哪怕是對我這樣一個不喜歡閱讀的人來說,他和他的文字都給了我重要的影響。
「我四肢健全時,常抱怨周圍環境糟糕,癱瘓後,懷念當初可以行走奔跑的日子。幾年後長了褥瘡,懷念起前兩年安穩坐在輪椅上的時光;後來得了尿毒症,懷念當初長褥瘡;又過了一些年,要透析,清醒的時間很少,懷念尿毒症的時候。」這一段話我總記得。
我是農村人,當初進入部隊,肯定想要建功立業,謀求發展,但生病了,截肢了,人生的計劃都泡湯了。但沒有辦法,只能往好的方面看。
我當然也有過非常低谷的時候,比如剛出院回家時,我不願見到鄰居,母親也很為我擔心,但身邊人給我太多鼓舞和支持,那種從部隊中習得的堅毅精神幫助我挺過最艱難的一段人生,正是因為有部隊的經歷我才能堅持到現在。
我接觸過不少殘疾的朋友,很多朋友會有自卑情結,感覺低人一等。但我覺得並不是這樣的,我們不能下意識認為殘疾人就一定不如健全人的。
我爬山始於2023年,當時,我在短影片平台上刷到了登山愛好者發佈的影片,非常帥氣,我原本就喜歡運動,便也想試試。
我先從家鄉的古武當山開始嘗試攀登,當我拄著枴杖用一條腿登上海拔1000多米的山頂時,發現這件事並沒有那麼困難,爬起山來,我甚至比健全人還要快,這項運動很適合我。
2024年夏天,我報名參加了「五嶽特種兵」活動。活動排名前1000名選手可以獲得一枚五嶽特製獎章。那年6月13日,我從山西大同的北嶽恒山開始,計劃用五天時間攀登五嶽,最終,我只用了4天,就成功登頂五嶽,並取得了第124名的好成績。
這過程中當然有艱辛,普通人更多時候只需要集中力量在雙腿,但我的兩條胳膊,甚至整個身體都需要發力,爬完山,手上都磨出了泡,但內心愉悅感和滿足感充斥著我的內心。
爬完五嶽,我又去了珠峰大班營,後來爬了奧太娜雪山,會有人說,「你已經殘疾,這種情況下還能爬雪山,讓我們自愧不如,你的行為給了我們很多力量。」
從我個人來講,我非常希望能有更多殘疾人朋友走出家門,多出去走走,多接觸新的朋友,會讓內心更加開闊。
很多人擔憂周圍人的目光,其實我覺得周圍人大部分都是以正常的眼光看我的,沒有什麼不懷好意的,那些停留在我身上的目光,一開始我有點不適應,但現在已經完全不介意了,我現在面對這些內心是平靜的。
過去我登泰山華山,遇到遊客,他們很震驚,但也覺得我很厲害,說他們都是坐索道上去,沒想到我能徒步登頂。這次登頂玉珠峰,我剛入住酒店時,老闆看到我也有疑問,你這樣的情況怎麼登山,很多健全人都登不上去,但我就笑笑,說我肯定可以登頂。
在我看來,殘疾人登山速度比較慢,但只要堅持下去,總會到達終點。身體上的缺陷可以用時間彌補。
我登山的終極夢想是能夠登上珠穆朗瑪峰,登山給我帶來更多自信,爬過那些山,也是越過我心中的那座山。
新京報記者 李冰潔
編輯 陳曉舒
校對 張彥君